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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和的夕阳,稀疏的枝桠,隐约显出窈窕瘦削的剪影。洛清秋抱膝蹲在山路边,乌发逆着日光,茸茸黄黄。她眼前出现一双高靴,不必抬头也猜到是宇文风。
“王爷怎么出茶楼了。”
“本王以为你趁这段时间与刺客见面,不放心,就跟出来了。”
“说是就是吧。”她心情失落,也懒得解释了。
宇文风戏谑的声音传来,她也自嘲起来:“不过是一幅画而已。”
“是啊,山川水景,咫尺之内而瞻万里之遥,果然是好画。”
洛清秋豁然抬起头,见宇文风手中拿着一幅画,她利落地凑过去端详这幅画,果然是方才字画行里那幅。
“王爷怎么得到这幅画?它不是非卖品吗?”
宇文风含笑不语。
“难道是王爷从字画行偷出来的?”
“偷?”亏她想得出来。他摇头,眼中笑意更浓。
“我说也是,堂堂一个王爷,怎么会偷东西呢。”
“那字画行老板觉得……本王与这幅画有缘,便就送给本王。”
洛清秋撇撇撇嘴,半信半疑。刚才死活不卖,他一句有缘,便给了他?
宇文风瞧她神色多变,眉目俏皮惹人怜爱,他不再卖关子:“这作画之人曾在长安,与本王有些来往。”
“原来如此。”她心中的疑问被打消了。宇文风好歹是个王爷,结识名士高人自是不奇怪,这个理由倒是有几分可信。
“有机会的话,我一定要去瞧瞧这作画之人。”
“有机会的。”宇文风的手掌慢慢探过来,替她拂去脸颊乱发,并将发丝别在耳后。
洛清秋瞠目结舌,真是——温情啊。
宇文风察觉到她的惊讶,不过,他并未再作出任何越礼之举,而是将那幅画递到她面前:“既然有缘,这幅画送给你。”
“送给我?”
“本王可是为了它煞费苦心,清秋可考虑以身相许?”
洛清秋正迟疑着要不要伸手去接,听到这话,手僵住了,一脸严肃地摇头。
“说笑呢!收下吧!”
“清秋本意是把这幅画送给王爷。”她欲得到这幅画的目的,不过如此。
“送给本王?”字画行老板说她想把这幅画送给一个重要的人,他以为是她的表哥。
“不错。”
她也觉得很神奇,刚承诺送宇文风画,踏出茶楼便瞧见这一幅。
世间俊美男子,皆可入她画册,唯独他,让她觉得画图难足。
这幅画:重山云散,因风起;百舸争流,风助阵;船帆微鼓,借风力;松枝摇曳,春水微皱,桃花瓣在山涧旋旋飘入水中,因风而已……画面山川水景,鸟兽虫鱼,人情世态无一不缺,归于一字——风。
她欲求而不得的画,居然是为了送给他!宇文风心中陡升几分惬意,他不自觉再次打量画册,忽而山风乍起,画掉在地上,从画轴中跳出一个闪光的玉坠。
他捡起,竟是一支步摇,这步摇状若桃花,坠以流苏,映着日光闪烁清辉。
“这画本王收下,这步摇——”他准备簪到她发间。熟料,她忽然抱住他,在他耳边问:“王爷,方圆十里之内,可有侍卫护卫?”
他盯着洛清秋,摇头。
“身后五丈之外,有几个猎户装扮的大汉,在山腰盘桓,形迹可疑,像是三恒宫之人乔装的。”
宇文风想要回头,却被喊住:“不要转身,以免打草惊蛇。”
闻言,宇文风才警戒起来,他一时兴起,竟倏忽了洛清秋引他至此的目的。
“这不正合洛姑娘之意?”
诚然,在建康城下发现宇文风周身有侍卫暗中跟随,她想极力摆脱。所以,才设计让宇文风支开他们。可她只是想趁机逃走,绝无加害之意,不料把宇文风引向孤立无援的处境,如今,只怕误会越来越深。
她瞥到山路蜿蜒处一条小径。
“若真是刺客,安危难测,我们要赶快离开。”
她像是突然发现一个有趣的小道,欢快地拉起他的衣袖向下走。宇文风没有拒绝,而是跟随她指引之路前行。
“你关心本王安危?”
“当然,其实王爷是相信我,否则也不会放心和我单独出游……王爷放心,清秋武功不如独孤将军,不过想在这山上避开一些人,倒也不是难事。”
她拉着宇文风改道另一岔路离开,绕过陡峭山石,越向下走越是荆棘丛生,林间不乏飞虫走兽。
“小心——”他望见一条蛇从枝桠间爬来,情急之下推开洛清秋,伸手去挡,熟料长蛇缠住他臂膀,他费力甩开。
洛清秋察觉到这突发之状,她掀开宇文风的衣袖,两道蛇齿印清晰可见。
“王爷所中的毒,必须在半个时辰内逼出。”
她神情凝重,握住他的手臂,他霎时感觉一股热流自臂膀向手指流窜,血滴从中指指尖滴滴沁出,片刻功夫,她额头已渗出细汗。她用内力逼出毒后,毫不迟疑将唇贴在蛇齿之处,帮他吸毒。
待余毒被清理过,洛清秋抬眸,瞥见他正盯着她。她用衣袖擦擦唇角的血迹:“这毒不会致命,逼出来就没什么大碍了,王爷要相信我。”
“本王如今似乎只能信你了。”宇文风怔愣地望着眼前女子,道:“你毫不迟疑救本王,确实让本王不敢相信。”
但那一瞬息的绸缪,彻底打消了他的疑虑。因为突发事件是不能预谋的,她的反应足以让他确信,她真的并无恶意。
“清秋再次让陷王爷于此困境,知道百口莫辩,只能力保王爷安全,以表诚意,希望王爷莫要怪罪,或是牵连清秋的表哥。”
她拉住他手臂,继续赶路,待眼前一片开阔,一股瀑流横亘住去路。
“这瀑流之后可以藏身。”
顺着河岸趟过去,瀑布之后果然别有洞天,是极为隐蔽的藏身之处。
洞内,石凳石桌落满灰尘。洛清秋清扫出一片空地,从石洞内壁一个凹陷处取出两块打火石,洞内顿时有了丝丝亮光与暖意。
她迫不及待开始靠近火源,汲取更多的热气,烘烤被瀑流打湿的衣衫。
宇文风拿出那幅画,依旧完整。抬头见她旁若无人解开外衫,他围了过去:“洛姑娘是在诱惑本王?”
洛清秋拉了拉衣衫,不着痕迹地朝火边靠了靠,避开一步距离:“这个时候王爷还有心思说笑。王爷阅过绝色无数,哪会这么容易被诱惑?”
“姿色貌美固然吸引本王,可太过于不解风情,很难挑起本王****……”这算是他一直对疏影以礼相待的原因吧!
昏暗的火光,时不时几只飞蛾绕着火源盘旋,在如此暧昧的山野石洞,她似乎也忽视了宇文风言语的轻佻,萌生了一丝好奇。像这样一个高傲自负也确实有一些智谋的人,究竟会被什么样的女子吸引呢?
“那怎样的女子合王爷心意?”
宇文风之前没有深究过。女子的品性,增减一分皆有惹人怜爱之处,他并不钟情于某一类女子,更谈不上喜欢何种性格的女子,不过女子太过孤傲、太过拘礼、太过温顺、太过刁蛮、太过聪明,他皆不喜欢,那样的女子无趣。
思来想去,眼前的女子,将各种极端性格融合的恰到好处,孤傲中有几分圆滑,温顺又不失个性、刁钻却适可而止,那几分聪明如锦上添花,再加上那一分明艳而不自知的天真——
“像清秋这样的甚得我意。”
“真是荣幸之至。”
她毫不谦虚的回答,表明把这句话当做了玩笑。可是,他是认真的。无比确信,无比认真。
他拿出那桃花步摇倾身靠近,簪在她的发间。
“这算不算交换信物,互定终生?”
他目光锁住她,眸中含笑。殊不知,那一笑,艳若桃花,初春绽华,微熏轻风,颤颤生辉,看痴了某人。
洛清秋无言以对,只是怔怔凝眸对视。
一清澈,流波光转,一妖媚,魅惑心脾。景不醉人人自醉。
宇文风顺势揽过她,在她额头印上一吻,而洛清秋意识恍惚,愣在当场,待到宇文风唇齿留恋在她脖颈,她才发觉,失措推开他,起身跑出了石洞。
宇文风望着逃离的女子,意犹未尽,抚了抚唇角。
此时,他手臂上疼痛过去,泛起阵阵酥麻,他昏沉地靠着石头,听着水流冲击石头的声音,水瀑外虫鸟的叫声。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一股香味,睁开眼,见洛清秋背对着他,烤着一只野味,或许是感觉到他的注视,她转身:“饿了?”
他毫不客气道:“有劳清秋准备美味。”
“我说过这是为你准备的吗?”她眉目已无方才的羞涩。
“你忘了还欠本王一顿钟山醉蟹?”
这倒计较得清楚。洛清秋暗自吐舌,她闻了闻手中九分熟的野味,递过去:“王爷就将就着吧。”
宇文风笑望着接过来,闻了闻:“这时候既是钟山醉蟹,本王也弃它而选野味。”
她不理会他言语中有意无意流露出的暧昧,只是用木棍在火光里左右划拨,心中迟疑不决。
这个洞是她与萧竹焚禽煮酒的秘密基地。
那是早些年,她与萧竹还不是很熟的时候,她每天都会选宿雾与朝阳交接的时刻,采集泉水泡茶。那天到了这个瀑布外,从洞口冒出一阵烤肉味,她悄悄走进,瞧着洞内的背影眼熟,竟是萧竹,地上是一片鹦鹉毛,一旁是正在烧的酒。
她懒懒一问:“你该不会把师父的鹦鹉给烤了吃吧?”
他一愣,无言以对。
师父出游之日,曾嘱咐他二人定要好生照看,而这鹦鹉学舌,总爱将他二人碎碎念师父的不是学去,传达给师父,想必表哥是为此,才“痛下杀手”,害得她各处搜寻神似的鹦鹉,只求哪日师父归来,不被气倒。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这句评语,是她当即送给萧竹的,他当时怒不可遏道:“至今未曾有人敢如此品评他。”
之后他们在洞中斗花草,斗茶,斗虫,总之,万事万物皆可入他们比斗之列。
总之,她对这个洞十分熟悉。
这石洞外延便是通往青溪别苑之路,是直接告知宇文风,连夜赶回去,还是应该装作不知情,与他在这钟山共度一夜?
她心中竟有一丝不舍,为何会有这种心思呢?她思绪矛盾,手上的木棍更加无规则乱划。
宇文风爽朗的笑声传来,她停下手中的动作,迷惑地问:“王爷为何而笑?”
“看可笑之人,笑可笑之事。”宇文风敛去笑容,温文尔雅,她那一眸轻灵与迷惘,在他心中,甚是俏皮。
这句真心之言,惹恼了一女子,她微微眯眸,弯弯若上弦之月,一副兴师问罪的表情:“我有这么可笑吗?”
她望着一旁摆着的画想:为了惩罚他,就让他在这个黑黑的石洞住一宿吧。
其实,在经年之后,有些人才发现这幅画画轴内壁刻着的画题——《歌尽桃花画尽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