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
床沿的主仆二人面面相觑,
二十年前,皇上还是个不到五岁的孩子不是吗?一个正值无忧无虑的年纪,究竟有何事是无法释怀的呢?
“绉御医,”柳绮韵轻唤的同时,眼神越过打开的纸窗,幽幽的看着疾步离去的应该熟悉了的背影,“皇上他,他的童年不愉快吗?”
“愉快?”绉御医摇头嗤笑,“亲眼见着自己的母妃被毒害,而自己却无能为力的躲在门外独自害怕,”绉御医转向床沿的两人,“你觉得那会是愉快的吗?”
愉快?
只怕是痛不欲生吧?
“那,当今太后不就不是皇上的母妃了?”柳绮韵怔忡之余,轻声问道,在那样的年纪,不止是痛失了母爱,一并失去的恐怕还有对人的信任吧。
“皇上是过给当今的太后抚养的。”绉御医点了点头,低垂的眼,似若有所思般。
在皇城后院中,‘过养’这种事早已司空见惯,只是、、、、
一想起当年的事,绉御医便禁不住暗叹,是老天太残忍,还是身为皇室之人,承受这样的苦痛本就是理所当然?
“过养?”柳绮韵轻蹙柳眉追问,
她有听说过皇宫内院,有些妃子犯罪,或是被打入冷宫,或是香消玉殒,而其子女会过养给别的妃嫔。只是,
听说是一回事,而亲眼所见又是另一回事了。
绉御医转眼深深看了眼扶靠着秀儿的柳绮韵,眼底有着浓浓的幽然,“在后宫内院,‘过养’本就是常事,只是,”绉御医将目光调向窗外,幽叹,“只是今日的太后恰好就是当年毒害皇上母妃的始作俑者。”
什,什么?
柳绮韵怔愣的看着他,这、、、、
也就是说皇上在知道真相的情况下,还要孝顺恭敬的称‘弑母仇人’一声‘母后’?
这,
“天哪,这未免也太残忍了。”秀儿忍不住惊叹,满眼的诧异不比柳绮韵的少。
“不行!”柳绮韵倏然掀开被子,双脚伸向床沿,就要下床;然脚下却软弱无力,若不是秀儿眼疾手快的将她扶住,恐怕她羸弱的身子会重重的摔趴在地,“咳咳,咳咳、、”
“小姐,你不要激动,”秀儿将她扶回床上靠好,紧蹙的秀眉一时没舒展开来,手下却轻拍着她的背,替她顺气,“你需要什么东西,秀儿帮你取就成了。”
“秀儿,咳咳、、、、”柳绮韵一手捂住胸口,剧烈的咳嗽起来。
“柳妃娘娘,让老夫看看。”绉御医说着的同时,人已坐在了床沿,拉起的手,就要把脉。
“不是,”柳绮韵制止他,“我没事,皇上,绉御医,我们必须要阻止皇上。”
绉御医蹙眉看着她,暗忖,这次应该也会没事吧?当年慧妃离去时,皇上也是怒火中烧的冲去‘静心殿’,他们一度以为皇上不会善罢甘休,皇城一定会因此而引起一场轩然大波;然而,当他们一甘人随后赶到的时候,却看到皇上与太后同坐在软榻上,心平气和的闲话着家常。
这次也应该是一样的吧?
“毕竟是当今太后,毕竟在名义上,他还是得称她一声‘母后’,皇上应该不会做出太激烈的事吧?”绉御医不确定的语气似在问人,却更似在自问。
若真如此,为何他的心会如此的不确定,如此的不安呢?
“绉御医,无论怎样,这一趟‘静心殿’,我们是走定了。”柳绮韵苍白的脸色,坚定的眼底透露出一丝隐忧。
若皇上真对太后做了什么事,这皇城还能稳定?整个‘玉颜’还能安居乐业?
只怕届时内讧起乱,贼人肆虐;民不聊生,生灵涂炭。
绉御医深深的看着她,似要将她整个看穿一般。
片刻。
“也好。”
积怨了二十年的怒气,在慧妃离去的时候没有暴发,难保不会因为这次的事件而做出激烈的反击。
绉御医捻须点头,随即起身,走向桌上的药箱,取出一粒暗红色药丸递给柳绮韵,“娘娘先把这个服下。”
柳绮韵接过药丸,想也不想,直接放入口中,干噎进腹。
静心殿内室。
太后低眉敛眼,满脸焦躁,尖细的手指交叉相握,放于身前,脚下更是不停的来回踱步。
“娘娘,”随侍在一旁的李公公,扯开唇角,轻言相劝,“娘娘,您且稍安勿躁,当心伤了身体。”
太后停在软榻前,抬头看他,眼底尽是焦心,“你刚才不是也听见了?这叫哀家怎么能放心。”
这皇宫内院,本就明争暗斗,陷阱密布。她当年的手段也不过是明哲保身的方法。
原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不料被她不到五岁的孩子撞见;原本以为,一个不到五岁的孩子,随着时间的推移,那天的记忆会慢慢淡却直至消失在他的脑海,却不料他犹记至今。
这怎么不教她心悸?
当年的他,不过是个不到五岁的孩童;而如今,他是‘玉颜’堂堂正正的‘新君’。
“太后娘娘,”李公公弯腰,恭敬的上前,将她扶坐在身后的软榻上,“这样做也并非您所愿,你何须自责?何况,就算当年太后您不采取这样的做法,其他妃嫔也会有所行动的。”李公公站直身,轻叹一记,“太后您不要忘了,那个时候,无论后位落入哪位妃子之手,都必定会为‘玉颜’带来祸事的呀。想来,先皇若天上有知,也必定会理解太后您这样做都是在为整个‘玉颜王朝’着想。”
太后仰头看向他,似感激的漾开一抹淡笑,尤为概叹,“小李子呀,这些年来,也只有你能了解哀家的苦衷了呀。”
“其实不然,”李公公摇了摇头,“事实上,惜妃娘娘她也能理解娘娘您的苦心。”
“惜妃?”听似轻问,却更似轻唤,太后迷茫的眼神转向窗外,有多久没唤过这个名儿了?
“是啊。奴才犹清楚记得当年,娘娘饮下毒药前所说的那句话。”李公公有些飘忽的眼神转向窗外,似乎那里正在上演着当年的情景。
“小李子,你知道吗?”太后双手放在软榻上的案桌上,叹说,“夜深人静的时候,哀家依然还会嫉妒惜妃。”
“小李子明白。”
这皇城只怕没人不知道,当先皇狩猎回城,得知惜妃‘病逝’后,便一蹶不振,终至忧郁成疾,不久后,立惜妃唯一的孩子为储,便追随惜妃而去。
“小李子,哀家时常会想,当年,如果换成是哀家逝去,皇上是否也会如此般记得哀家呢?”
“太后您、、、、”
李公公话未尽,房门便被‘砰’踢开,玉淩沣双手背于身后,凛然的站在门口,一左一右分别是面无表情的铁木齐与程公公。
“皇儿?”太后惊诧的自软榻上跳起,怔愣的看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人,万万没料到他会在此时出现在‘静心殿’,甚至还直闯太后寝宫。
“父皇当然会记得太后您,”玉淩沣轻蔑的扬起唇角,原本温柔勾魂摄魄的双眼,如今只留下寒光迸发,说的咬牙切齿,“只会记得你是多么的自私自利,蛇蝎心肠。”
对上他冷冽仇视的目光,脚下一软,一个踉跄,险些撞上软榻的边沿。
“太后娘娘当心。”李公公及时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
“怎么?太后听到父皇这样的回答竟是这般的激动?”玉淩沣轻憋唇角。
“皇上,您虽贵为‘玉颜’新君,然太后终究还是您的母后,皇上这般是大不孝之举。”李公公一席话听似恭恭敬敬,然不满的态度彰显无疑。
玉淩沣斜睨他一眼,冷哼的同时,抬脚跨进门来,凛冽的问,“那么,朕来请教李公公,弑母之仇,不报,是孝亦不孝?”
“这、、、、”李公公没想到他会问的这么快,这么直接,一时口塞。
“大胆奴才,皇上问话,竟敢吞吞吐吐?”程公公站在玉淩沣身旁,学着李公公的口气,厉声怒叱。
“皇,皇儿,你这么晚找哀家是所为何事?”太后战战兢兢的问,手里的锦帕已被她绞成了麻花状。
“太后是健忘了,还是糊涂了?”玉淩沣轻扬唇角,悠然坐上旁边的太椅,“现在不过才刚进酋时,太后竟说‘太晚’?”
太后转向窗外,落日确实不过才刚近天际。
“哀家今日有些不适,所以想要早些休息,皇儿若是请安,那么现在也可以跪安了。”太后手肘搁在案桌上,手掌撑着偏下的头颅,微闭起眼眸,看似累的模样,实则小心翼翼的观察着眼前的玉淩沣。
他变了!
以前来‘静心殿’,他都是恭恭敬敬,孝孝顺顺的问安,或闲话家常,或谈论国事;
而今日的他,完全无视她‘太后’的威严不说,根本就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她一度认为时间已经冲淡了一切,已经抹灭他童年的阴影,原来,他不是忘记,而是隐藏了。
“跪安?”玉淩沣翘起的二郎腿,清闲的晃荡起来,魅惑的眼神转向软榻上的太后,“难道太后不想知道父皇当年驾崩前所留下的遗言?”
遗言?
太后仰头与身旁的李公公对视,先皇留有遗言?
“太后似乎忘了,父皇驾崩那天,曾单独唤朕说过话。”看着二人面面相觑的滑稽表情,玉淩沣忍不住出言提醒。
“哎,”太后深叹一记,“罢了罢了。皇上,恩恩怨怨,咱们今儿个一并作个了解吧。”
玉淩沣看着她,勾起唇角,却但笑不语。
“皇上。”随着浅弱的叫唤,柳绮韵在绉御医与秀儿的搀扶下,出现在门口。
“韵儿。”
玉淩沣蹙眉起身,三步并作两步走至她身前,手一伸,将她带进自己的怀里。
“你怎么过来了?”
柳绮韵不着痕迹的微微推开他紧贴住自己的胸膛,淡笑着说,“太后娘娘忙了一天,必定也累了,作为儿子,皇上您忍心扰了老人家的休息?”
“韵儿,你不懂。”玉淩沣看着她,摇了摇头,苦涩一笑,他自然感受到了她的推拒,只是,
他不明白,
他疼她,呵护她,宠爱她,为她做了这许多,难道还不足以打开她紧闭的心扉吗?
难道,她连试着接受他都不愿意吗?
“不,我懂。”柳绮韵坚定的眼神看着他,“韵儿知道皇上心里有痛,有怨;有悔恨,有自责;有不可不报的深仇,但却又不得不顾及到‘玉颜王朝’的黎明百姓。”
“韵儿,你、、、、”玉淩沣瞠目的看着她。
“皇上,我非皇室之人,却早已对皇室的尔虞我诈有所耳闻,但是,情势所逼,迫于无奈,也是无可厚非的呀。”柳绮韵缓了缓气,幽幽叹说,“人本无善恶好坏之分,只是世事弄人。”
玉淩沣怔愣的看着她,久久,
“难道为了一己之私,就可以为所欲为,以牺牲别人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吗?”玉淩沣痛苦的闭上双眼,“韵儿,你可知道,这样对别人来说,太不公平,太过残忍了。”
“皇上认为此人该责该罚,甚至千刀万剐,凌迟处死也在所不惜?”
玉淩沣张开双眼,莫名的看着她,不明白她为何突然这样问。
“那为何皇上在登基之后没有按照心底所愿去执行,以报弑母之仇呢?”柳绮韵说的一针见血,灼灼的眼神直盯着他。
她在赌!
赌他的仁爱之心,赌他的不忍之怀,或者,赌他是在遵从某人的遗言。
玉淩沣久久的看着眼前的柳绮韵,而屋子内,程公公、绉御医、铁木齐,以及太后与李公公莫名的眼神齐刷刷的看着他。
是啊!
别人不知,难道他们几个还不清楚?二十年来,皇上都积压着这份怨怒,这份恨意,但为何在他掌权之后,却从未对她采取过任何的措施?
“皇上,皇室有太多的难言之隐,别人不知晓,难道作为皇室子孙的你还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吗?”柳绮韵紧追劝言。
“韵儿,”玉淩沣伸手抚上她的脸颊,暗问在心,如此知他,却为何不能接受他的心意?
“皇上,回寝宫休息可好?”柳绮韵轻问。
玉淩沣点了点头,收回手,与秀儿扶着她就要走出‘静心殿’。
“皇,皇儿?”软榻前的太后不由上前一步,急切的唤住他,她想知道先皇的遗言可否有提及到她。
“母后,”玉淩沣低沉的唤道,但却没有转身的意向,“‘玉颜’的太后依然是你,朕的母后也依然是你,朕也依然是‘玉颜’的‘新君’。”
语毕,扶着柳绮韵,径自跨出了门槛,消失在夕阳的余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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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怔怔的看着渐行渐远的几人,眼角似泛着闪闪金光,轻问,“小李子,哀家是不是得重新认识这个柳妃娘娘?”
“奴才也是,奴才也是。”李公公撩起衣袖揩拭着眼角,“这位柳妃就如同当年的惜妃一般,聪慧过人,善解人意,顾全大局,真是,真是、、”
“是啊!”太后幽幽附和,“就连那副羸弱的身子骨也极为相似。”
可是,
皇儿这般爱她,恋她,那她呢?
她曾是蔺家的大少夫人,现在还怀有蔺家的骨肉;若她不爱皇儿,若她没有接受皇儿,届时,这样的打击,皇儿可是承受得起?
太后远望的眼神,微微往上,看向不知何时镶上金边的天际,
惜妃,
哀家答应过你,不会让淩儿受到任何的伤害,哀家做到了;但是,这一次、、、、
惜妃,
若你在天有灵,那就请保佑他吧,毕竟,
你才是他的母妃呀!
惜卿阁内。
玉淩沣轻柔的将她安放在软床上,伸手拉过锦被,覆在她的身上,颀长的身体随即坐在了床沿,静静的看着她。
“皇上,这里有我跟秀儿丫头照顾着,您还是先回寝宫休息吧。”站在床头的绉御医说,眼神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韵儿,”玉淩沣全然不理会是否还有他人在场,径自伸手,捋着柳绮韵的一头青丝,轻柔的说,“谢谢你。”
“谢我?”柳绮韵扬眉,莫名的看着他。
“恩。”玉淩沣点头,收回手,平静的说,“我一直不懂,为何母妃会在被迫饮下毒药的头一晚,唤我到床前,让我一再保证,不论将来发生什么样的事,都不要听信任何的谣言,也不要追究任何的责任,更不要心存怨恨。”
“‘玉颜’是你的责任,你母妃自然不愿你带着仇恨来治理国家,更不希望你心怀仇怨的生活。”柳绮韵轻笑,有哪个做母亲的,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快快乐乐,平平安安的长大呢?
而她,现在就是这般的心境。
“那么先皇呢?”铁木齐倏然问道,“之前在‘静心殿’,皇上曾说过先皇有遗言,莫非、、、、”
莫不是也让皇上不要怨恨太后?
玉淩沣轻笑出声,灼灼的眼神,深深的看着柳绮韵,“现在,我也明白为何父皇知道太后的所作所为,而非但没有替母妃报仇,却是选择随母妃而去,还放心的将我过养给了太后。”
“皇上,柳妃娘娘体质特殊,需要好好休息才行。”言下之意,皇上该是离开的时候了。
铁木齐好奇的转向他,“绉御医,我怎么感觉从刚刚开始,你就在紧张。”说话的同时,还故意靠近他的耳朵,轻问,“你究竟在紧张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