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语气恨恨,带有浓重的愤慨,姚慕华听得有点稀里糊涂:“南码头?十二埔不是归一个人管吗?”
“你懂什么?码头老大只是个摆设,每个月只要进贡足够的钱,就什么事都不管。北码头由我姐夫掌权,南码头的老大叫赵高,说来这赵高也够可恶,霸占大半个十二埔子不满足,还成天想方设法把我们赶尽杀绝,真是可恨。”
老姚笑道:“和他打不就完了,我们几百号工人还打不过他?”
“打得过还用你来多嘴?我们几百号人,他们人更多!”严立山咬牙切齿,转头道:“走,去看看六子死了没。”
姚慕华吓了一跳,陈小六昨天还活蹦乱跳,居然被人打个半死,亏老子还惦记他几个姐姐,看哪个大胆的敢打我小舅子。
若不是亲眼所见,他几乎不相信,世上还会有被痛殴至如此惨的人。
陈小六干瘦的身体如虾皮一样蜷缩在拐角的麻袋上,浑身鲜血淋漓,仿佛整个人从血池里滚爬出来,头顶秃了一片,皮肉鲜红,脸庞暴肿像个猪头,门牙少了两颗,呻吟声可以看个清楚。
衬衫被撕成条状,露出凄厉的疤痕,裤腿上遍布脚印和污泥,裤裆处渗湿了一大块,隐隐能闻到骚臭味,想是连屎尿都打出来了。他整个人像棵萎靡的小草,好似随时都会被野风刮走。
姚慕华深吸了口气:“你……确定他不是被狗咬的?”
严立山没有搭理他,蹲下来紧紧握住他的肩膀,叹道:“六子,你小子千万挺住!”
陈小六慢慢睁开鸡蛋一般肿大的眼睛,哀声道:“山……哥,姚、姚大哥,你要为我报仇啊!”
声音之凄厉如丧考妣,充满着浓浓的不甘和悲愤,说完又缓缓闭上双眼。一只乌鸦哀鸣不断着从半空掠过,气氛相当悲烈。
严立山暴跳如雷,登时骂道:“直贼娘的赵高,老子跟你不死不休!”抓起身旁一根手腕粗细的木棍,雄赳赳气昂昂离去。
这暴脾气,真没办法。姚慕华苦笑着摇头,提脚踹在奄奄一息的陈小六身上:“滚起来。”
陈小六“哎呦”惨叫一声,死气沉沉地说道:“姚大哥,你是想让我死翘翘的吗?”
老姚笑殷殷地不说话,突然大叫道:“哇!蛇!”
陈小六猛然跳起,动作干脆利落,便是最为迅猛的野猴此时也不及他半分,急慌慌地叫道:“哪里?哪里?哪里有蛇。”
他心里“咯噔”一下,暗叫不好,然后便看见姚慕华一脸坏笑,才知上当,畏畏缩缩地后退两步:“我,我,你别怨我,都是班头让我这样做的,可不关我的事。”
“也不关我的事。”姚慕华摊摊手,摸了把他头上的血渍闻了闻:“妈的,猪血。真是下本了,没用番茄酱也算你们有点脑子。”
陈小六见被他拆穿,幸而此处没有旁人,悻悻说道:“你是怎么发现的?”
“就你那点伎俩,骗骗别人还行,想唬老子,再练三十年也不够。”姚慕华得意地点上一根烟:“说说吧,你们的目的是什么。”
原来李兆开不满南码头的种种挑衅行径,欲联合北码头众工人与之争斗一番,分个高下。但工人们大多都是本分老实的贫民百姓,放着安稳的活不干,谁愿意跟他去和别人搏斗拼命?再说几年来,单是南北码头大规模械斗就不下十多次,每次都是以北码头败北而告终,劳工们皆有畏惧心理。
李兆开只得找到陈小六,让他上演一出苦肉计,以激起工人们的血性,再加上班头一呼百应,打上为同伴报仇的大旗,这才名正言顺领着北码头数百号人员气势汹汹地直扑南码头。
有时,上位者一个简单的心思,便要手底下的人流血拼命。
其实陈小六装得挺像,浑身抹上新鲜的猪血,撒上几斤灰土,再配合超高的演技,足以博得北码头尽数工人的同情。
看似完美,实则漏洞百出——受了重伤的人呼吸急促微弱,但他呼吸平稳,胸脯起伏均匀,仔细琢磨一下便可辨别,但众工人愤慨之下没有细辨。
不过姚慕华是谁?混迹黑道多年的老混混,若说他唯一的优点,恐怕就是多疑了。凡事都要比别人深究一个层次,小六拙劣的演技在他面前根本不足道矣。
撇下依旧“奄奄一息“的陈小六,他偷偷摸摸赶往南码头。
远远望去,大风呜咽,飞沙走石,两派人马浩浩荡荡,声势震天,黑压压的人头堆满了浅水港码头,仿佛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躁动不安。人马手里操着各色铁棍、钢叉、板凳、扁担,肆意的谩骂声此起彼伏,周遭腥气冲天的垃圾堆凭空增添了几分戾气。
姚慕华甫一靠近,看到李兆开站在北码头众人前头,脱掉了上衣的肚皮两侧展露出清晰可数的肋骨。
他止住蠢蠢欲动的众人,声色俱厉地喝骂道:“姓赵的,你欺人太甚!我北码头常年受你欺压,我众工人们忍气吞声也只为一口饱饭,你我本来应该井水不犯河水。但你仗势欺人,平白无故毒打我的工人,这是何道理!”
对面同样是数百口光着膀子的精壮大汉,无论是气势还是个头都比北码头高上不止一个档次,各个面容倨傲,目光不屑,鼻孔几乎翻上天。
那赵高生的肚大腰圆,肥头大耳,颇具一副“如来佛”的模样,与李兆开可怜的排骨相形成鲜明对比。他只是点上硕大的雪茄,无所谓地笑道:“李老弟,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我赵某人做事敢作敢当,没错,吕队长是我挑唆找你的茬,那也是闲来无事找找乐子,大家都老大不小了,何必较真呢?至于毒打你的工人,呵呵,很抱歉,本人概不知情,恐怕你找错人了吧。”
“一派胡言!”李兆开义愤填膺:“六子现在就躺我在北码头,整个人奄奄一息,只还有一口气撑着。试问他小小年纪哪里得罪了你赵大班头,居然下如此重的毒手,今天你要是不给我个交代,大家就在这儿拼个鱼死网破!”
赵高漫不经心地抽了口烟,倒未说话,他身后缓缓站出一个身材更加魁梧高大的大汉,偌大的饼脸乌黑光亮,讥诮地俯视北码头众人,开口冷笑道:“鱼死网破?哈哈,恐怕凭你们这群乌合之众还不够格。李兆开,你这缩头乌龟终于敢把头伸出来了,我大哥这几年没有踏平北码头算是给足了你面子,要是按我的性子,早就把你的狗窝夷为平地了!”
他声音宏伟磅礴,带有一股莫名的威严,冷冷扫视北码头,众人居然吓得倒退了一步。
姚慕华躲在木箱后面看个真实,暗道此人不是善茬,身高九尺有余,坚实而壮硕,甫一出面,便像一座铁塔似的威压在那里。浑身充满爆炸式的肌肉,稍甩胳膊,狰狞的血管即仿佛蚯蚓般蠕动,令人想不害怕都不难。
他暗自盘算与此人对打有几分把握,那边,二愣子严立山已握着一根又粗又长的皮楠棍骂道:“狗娘养的楚洪梁,你啰嗦什么!有种的和爷爷单挑,我他娘的都能把你的****给打出来……”
李兆开吓得头皮发麻,心想这个小祖宗怎么窜出来了,不是添乱子嘛。三下五除二把他从前头拽回去,低声斥道:“小山,谁让你过来的,快回去看场子!这边的事不用你管!”
严立山不耐地甩开他:“谁说不用我管,兄弟们都在这儿拼命,难道我能独自躲在背后偷闲?缩头乌龟我可不当!”
“你可小点儿声。”老李十分为难:“你姐姐那边我不好交代啊!”
说来说去,他还是怕老婆,这点被姚慕华猜对了。他故意支开严立山,便是怕交战起来拳脚无眼,伤了小舅子,到时候家里的婆娘非得拔了他的皮不可。
“那就别交代了!”严立山愤然冲上前去,继续喝道:“楚洪梁!有没有胆过来跟爷爷单挑!”
楚洪梁捏紧砂锅大的拳头,显然到了暴怒的边缘,冷峻着脸瞧向赵高,等待老大的指示。赵高施施然吐出烟雾,朝前努了努嘴,又加上一句:“留点分寸,教训一下就行,别给打死了。”
众人缓缓退开,让出一块方圆五米的空地。站在中央的两个男人虎视眈眈,冷厉的目光交流挣扎着,仿佛欲吞噬对方而后快,正是南码头的头号打手楚洪梁和北码头太子爷严立山的单挑盛宴。
李兆开急得团团转,心想这楚洪梁打遍十二埔码头无敌手,北码头多少劳工吃过他的亏,又有多少个自负有些身手的人物都被他像提小鸡似的扔了出去。你严立山全凭一股子楞劲儿耍横,到头来可别连累老子爱媳妇儿的臭骂。
风暴漩涡在升级,楚洪梁身高体壮,仿佛一头巨大的黑猩猩,相比之下,严立山就可怜了许多,身材矮了一截,细了两圈,哪里会是十二埔第一高手的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