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小六撇嘴:“少吹牛,二百斤?合着整个十二埔码头也没有哪个人能独自扛起二百斤重的麻袋。”
“信不信随你。”
又过了一会儿,天空愈加阴暗,肆虐的狂风更加猛烈,惊雷怒吼不断,沙尘漫天飞扬,绸幕般的乌云层层叠叠,光景雄伟磅礴,甚为骇人。
姚慕华抬头望天,只觉心头沉闷,几欲窒息,转头笑问:“你家收衣服了吗?”
陈小六使劲揉搓着眼睛,“啊”了一声:“你说什么?”
姚慕华摇头未语,惊天一个炸雷响彻四方,豆大的雨点顷刻间抽打下来,工人们措手不及,一阵兵荒马乱,匆匆寻找角落躲避起来。
漫天大雨顷刻扑面而下,狂风卷席雨帘,拧成无数条藤鞭,“噼里啪啦”捶打着大地,只消半刻钟,入眼三尺便不见人影,入耳处只闻得雨水四溅声。
姚慕华和陈小六蹲在一处破败的草棚下抽烟,面对满天的疾风骤雨,老姚倒不觉得什么,可怜陈小六浑身湿透,捂着胳膊瑟瑟发抖,嘴里头骂骂咧咧。
“直贼娘的老天,好不好你下雨别刮风,刮风别下雨,这回可好,冻得小爷跟条无家可归的野狗似地。”
方才还报怨天气热的要命,现下又改骂冻死人,姚慕华道:“骂天会遭天谴的。”
“呸,我才不信那个邪。”刚说完,一个怒雷震耳欲聋,陈小六骇得一下跌坐在泥地上。
“看到没有,这就是报应。”
“你少来,别一副幸灾乐祸的样。”陈小六拍打两下屁股:“喂,反正没活干,聊聊呗。”
“现在不正聊着吗。”
“嘿嘿,你家是哪的?”
“你没话说了?”
陈小六撇撇嘴:“那你家里有兄弟姐妹吗?”
“你呢?”
“我?”陈小六指指自己的鼻子:“嘿嘿,我家里有五个姐姐,就我一个独子,所以爹娘才给我取名小六。“
“哦,那要是有二百四十九个姐,你就叫二百五喽?“
“别插嘴,你才是二百五!”陈小六瞪了他一眼:“以前爹娘都把我当宝贝似地疼,要不是我老爹死了,又逢上栈南大涝,鬼才愿意来这劳什子的码头干活。记得当时送别的时候,我娘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说到这里,突然一顿,拍着脑门叫道:“坏了,地里大涝,现在又下大雨,今年的粮食岂不是又要全搁在地里头了。”
“你说什么?”
陈小六疑惑地转头:“粮食搁地里头了,有问题吗?”
“不是,上一句。”
“我说和我娘分别的时候,老娘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再上一句。”
“我家里有二百四十九个……啊呸!五个姐姐,就我一个独子,怎么了?”
姚慕华喜笑颜开:“对,就是这句,我都忘了大事儿,你五个姐多大了?”
陈小六掰手指头算道:“大姐三十,二姐二十七,三姐二十四,四姐二十二。五姐二十。”
姚慕华惬意地抚摸着下巴,道:“嫁人了都?”
“没有,家里穷,没钱的爹娘看不上,有钱的呢又看不上我姐,这高不成低不就的挺硌人的,到现在只有大姐二姐……”一个醒悟,陈小六猛然顿住,又见姚慕华一脸想入非非的表情,警惕地皱眉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这么激动干嘛,问问而已。”姚慕华无奈地摊手:“你要是不介意,可以把没出嫁的姐姐介绍给我认识一下,我给你十个铜板?”
十个铜板只能顶得上半天工资,“介绍”云云实有多重含义,保不准两人有一见钟情、半路上床之类的事情发生——当然,这只是姚慕华自己的龌龊心思作祟,但十枚铜板作为“中介费”着实有些寒颤。
“想都别想!”陈小六咬牙切齿道:“你是书香门第之家吗?你有价值连城的传家之宝吗?你有家财万贯的资产吗?”
姚慕华险些被噎住:“没有,不过这个……”
“什么这个那个的!”陈小六声色俱厉地打断他:“你有很大的权力吗?你有我们镇长的官儿大吗?你敢当面指着镇长的鼻子骂吗?你敢把镇长的儿子扔进茅房里当驴骑吗?”
当年满清王朝覆灭,民国执政府重新划定行政单位,将原先最小的七品县级划分为数个乃至十数个更小镇政府,镇长便是镇政府的头头。
他一连几句都离不开“镇长”二字,老姚有些目瞪口呆:“这和镇长有什么关系?”
陈小六斜了他一眼,得意地说:“哼,我为什么说镇长?当然是有原因的,镇长的官儿不小吧,在我们栈南,除了华人巡捕探长,就属镇长最大。可是那老小子一大把年纪,居然为老不尊,人面兽心,竟敢打起我姐的主意!”
“哦,是吗。”姚慕华隐约明白过来他要说什么。
陈小六继续愤慨地喋喋不休:“我姐什么样的人?正当青春年华的黄花大闺女,风华正茂,岂是他一个年过半百的糟老头子所能玷污的……”
老姚突然感觉这小子指桑骂槐,好像在编排自己。
“结果怎么着?老东西被我指着鼻子骂了大半天愣是不敢还嘴,最后我觉得不解气,还把他的儿子扔进茅坑里****。谅你也只有几下子三脚猫的功夫,头脑简单,四肢发达,五谷不分,六畜不识,还想泡我姐?门儿都没有!”
“说说而已,不必这么认真吧。”姚慕华哭笑不得,这小子忒的小题大做。
“说说也不行,看你那副嘴脸,长得跟耗子似地。”陈小六愤慨地别过脸去,不欲理睬他。
臭小子还敢在老子面前摆谱,不发威当我是病猫,以为老子是任人拿捏揉搓的软蛋吗?
姚慕华轰然站起,高大的身躯自上而下俯视带来了极大的压迫感,他面色阴沉地盯着陈小六,砂锅大的拳头紧攥紧,周身充满暴戾的气息,凶狠的眼神犹如择人而食的猛兽,又似饿狼紧锁着雪白的羔羊。
可怜陈小六登时吓得脸色苍白,心想这家伙莫不是恼羞成怒,要动手打人不成?我的娘,早知道就不招惹他了,真真是个怪胎。天晓得这个暴力的家伙有多血腥,那几个肥壮如牛的大汉都被他打成了稀泥,我六子身单体弱,哪经得住他的一番蹂躏?
一时恐惧完全占据心头,喉咙里艰难地咽下口水,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不断徘徊:我命休矣,我命休矣。
却见姚慕华深吸一口气,突然跳脚喝道:“你他娘的唧唧歪歪啰啰嗦嗦跟个娘们似的,老子不过跟你提提,不愿意介绍也就罢了,非要跟我扯东扯西,扯什么镇长,******区区一个镇长连给老子舔屁股的资格都不够,你以为很牛逼吗?”
关节粗大的手指不停戳着陈小六的脑门,直把他戳得缩头缩尾,连连后退:“想当年老子混社会的时候,堂堂市长大人出门轿车代步,前呼后拥,见了我也要礼让三分,你敢跟老子扯镇长?法租界领事掌管半个巡捕房,威风八面,权倾SH滩,在我面前也得乖乖听话,你敢跟老子扯镇长?斧头帮帮主手底下数万帮众,声势滔天,整个SH谁不闻名色变?这么牛逼的人物跟我这儿也要像个后生晚辈一样规规矩矩,不听话我就抽他,你他妈敢跟老子扯镇长?啊!还把镇长的儿子扔进茅坑里****?我看你们镇长的儿子顶多也就三岁,你欺凌弱小孩童不觉惭愧,反倒沾沾自喜洋洋得意,是真的不知道耻辱二字怎么写,还是要老子手把手的教教你?”
他咄咄逼人,一番话长篇大论,犹如漏洞倒黄豆,叽里咕噜从嘴里喷出来,唾沫星子溅的到处都是,比漫天的暴雨还要猛烈几分。陈小六被逼进角落里,傻了眼,噗通一声再次跌坐在湿漉漉的泥地上,兀自欲哭无泪。
姚慕华作弄心理得到了满足,反正吹牛不犯法,老子又不认识什么市长、领事的,不给搬出来撑撑门面简直对不起他们。
深深吸了口气,迎着呼啸而过的风雨点上香烟,好整以暇地说:“高兴了?得意了?兴奋了?快乐了?爽了?”
陈小六愣愣摇摇头,感觉不对,然后又点点头。
姚慕华摆出老大派头道:“所以说,人嘛,第一要懂得谦逊,别动不动就吹牛皮,老大不小的大老爷们了,成天拿着一些过往旧事儿显摆,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多厉害,有什么用?有本事别只知道耍嘴皮子,真刀真枪和他们干啊!就说中午那几小子,长得肥头大耳,五大三粗,还不是让我三拳两脚给解决了,换做你呢?这猎手和猎物的身份得调换一下吧。“
陈小六不明觉厉,重重点头说:“对!”浑然没有想到老姚挂着羊头卖狗肉,纯属满嘴胡柴,教训别人的同时,自己却在吹大牛。
姚慕华才重新恢复平静无波的面孔,好心肠地把他拉起来,甚至还细致地帮他打掉屁股上的泥浆,嘴上边说:“出来混要有出来混的原则,第一是不能吹大牛。至于第二嘛,中午你挨打的时候也见识了,那就是势必要找个可靠的靠山,不然被打了谁替你报仇?谁替你找回场子?场子找不回来哪还有面子,男人最重要的什么?当然是面子,没有面子谁看得起你。呃,这个先不谈。我还是给你说说靠山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