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曹一木竟然在刘小兰的彩票站见到了牛腩。牛腩今天穿得特别整齐，衬衣白白烫得直直的，头发梳得光鲜油亮，手里持一根锃亮的铝制拐杖。他见曹一木进来，忙不迭地又是递烟又是倒茶，俨然主人的做派。
曹一木把头往窗外探探，今天的太阳还是从东边升起啊。当牛腩身后出现刘小兰那张略显肥胖带着几颗麻子的笑脸时，曹一木心中在问，难道是女人，女人的力量改变了这个有名的大懒汉？
仔细打听，果真如此。
刘小兰在西街口开设了一个福彩销售站，每天都有不少人光顾。牛腩就住在附近。自从“跳桥秀”后，居委会给他安排了一间二十平方米的房子，还给他每月200元的低保金。牛腩闲来无事，见是残疾人开的彩票站便过来坐坐。刘小兰不赶他，给他倒杯水喝。
牛腩虽说有点牛皮，但脑子活络，有高中毕业的底子，学起东西快些，忙时也能帮些忙，给市民说起彩票来头头是道。刘小兰腿脚不便，需要个帮手，便指使牛腩干这干那，包他一个中午快餐，有时家里煲汤，给他盛上一碗；中午没人来买彩票时，也好有个人说话解闷。
刘小兰刚过40岁，儿子上大学后，就和弱智的小女儿阿朵一块过。像所有的唐氏综合症孩子一样，阿朵长得白白胖胖憨态十足。牛腩没有孩子，养子又给前妻带走了，因而特别喜欢阿朵，经常带阿朵到公园里玩，陪她玩躲猫猫游戏。
阿朵怕黑，天一黑就要上床睡觉，刘小兰哄阿朵睡着后，独自一人看电视，房子显得特别空，寂寞会由此莫名地袭来。有时看着看着电视，她靠在沙发上不知不觉地睡着了，可是真的上床又整夜睡不着。她结婚早，21岁就有了孩子，30岁不到老公就走了。现在总算把儿子拉扯上了大学，学费也有好心人资助，不用自己操心，而且有了一份相对稳定的收入，一下子感觉轻松许多。有天早上照看镜子，发现多了不少白发，心里觉得就这样过一辈子似乎有些不甘。年初，她到青云寺烧香拜佛，佛祖神谕，真命天子会在她蓦然回首中出现。难道真命天子竟是牛腩这样的模样？长叹一声，认命了。牛腩又懒又皮，但嘴巴甜，刘姐长刘姐短的哄得人心暖暖的，有一个人在身边多一分照应总比一个人强。不过，刘小兰是个有主见的人。既然上天要牛腩出现，她就要改变他。
牛腩比刘小兰小一岁，真是一物降一物，不知咋的，牛腩特别爱听刘小兰使唤。刘小兰要他少喝酒他就少喝酒，要他把衣服穿干净点他就穿干净点。不知不觉，他把彩票站当成上班的地方，准时来准时走，虽然不领工资，成天笑嘻嘻的。刘小兰有点过意不去，叫牛腩把脏衣服脏被子脏蚊帐统统拿来，趁太阳好，一起洗了。
牛腩感觉到刘小兰对自己的好，隐隐约约看到一点儿希望。刘小兰要他改变形象，他觉得非常的正确，都快四十的人了，不能再让人看扁。他想找一份工作，又不知干什么为好，冥冥中他想到彩票，只有彩票能帮他。
在认识刘小兰前，牛腩尚不知彩票是何物，但自从在彩票站经常听到某某人又中了几千万的彩票一夜暴富的事迹后，开始心动了。牛腩想，别说几千万了，只中个几百万，那也满足了。
牛腩决定也去买张彩票，但彩票这玩意，想中奖的话，还需要点运气的，有些人命中注定该有发财运，随便买张都能让天掉个金窝窝砸中，但倘若没有这个运气，任凭你买个十年八年彩票，到头来连个一百元的小彩头都中不了。牛腩决定找个命中带有福运的人帮他买这张彩票。他想起了阿朵，这孩子是个没受任何污染的玉石，一定会给自己带来好运的。看来这次彩票中奖的重任是要落在阿朵身上了！
趁刘小兰不在，牛腩哄着阿朵填写彩票号码，阿朵又哭又闹，硬是不肯配合，最后牛腩说要请她吃冰激凌后才肯答应。可写什么号码？牛腩要阿朵随便写7个数字，阿朵要牛腩先闭上眼睛，等她写完牛腩才能张开看。
等牛腩睁开眼睛时，一组号码出现在他眼前了，牛腩惊讶于阿朵能写出一组不同的数字，不假思索就打了这组号码，然后喜气洋洋地给阿朵买了个大大的冰激凌。
过了几天，牛腩忽然想起了上次买的那张彩票，忙打开彩票网站一对，顿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中了！中了一等奖了！
整整500万啊！牛腩觉得自己快要幸福得晕过去了，一瞬间眼前出现哗啦啦的钞票。牛腩对着电脑傻笑。
牛腩，你在干什么？上班期间偷懒上网，是不是不想干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居委会主任王大妈站在牛腩面前，对他吼着。
原来，刘小兰乡下的老母亲病了，她带着阿朵回家去探望，便让牛腩独自在彩票站值班，但她又担心牛腩乱来，便请居委会主任王大妈代看着。牛腩最怕的人就是王大妈，因为他的低保是王大妈给批的。要是以往，牛腩保证是吓得筛糠般连连道歉。但现在牛腩是谁，百万富翁啊！
牛腩平生第一次镇定自如地瞪着王大妈，让王大妈心里直发毛，随即王大妈就听到牛腩震耳欲聋的吼声：老子就是不想干啦！把王大妈震得差点跌倒在地。
牛腩轻松地把拐杖一抬，吹着口哨潇洒地走出彩票站，任王大妈在后面乱骂。牛腩终于出了口气，觉得浑身无比舒畅，一个人在路上溜达，一时间竟然不知道去哪里？
这时一个司机大佬开着出租车过来了：先生你要去哪里？
要是以往，牛腩哪敢花钱坐出租车，但现在牛腩也是个大款了，趁着高兴，也坐坐去。牛腩把拐杖一架，脚一伸，就进了车里，扯开大嗓门说道：走，你就绕着这青州城给我绕个两三圈。望着司机诧异的眼神，牛腩得意极了：大哥今天高兴，你就给我跑，少不了你车钱的！
坐在奔跑的车子上，牛腩忙不迭给小兰打电话汇报中奖的好消息，可拨通手机还没说上话却没电了，关键时刻这手机就掉链子。罢，到时候给她个惊喜也好。牛腩开始浮想联翩了，开始琢磨着如何花这大笔“天上掉下的金馅饼”：先买栋房子，这个问题必须解决，小兰好几次抱怨现住的老房子冬寒夏热下大雨还漏水。然后呢，把剩下的钱存银行去，单靠吃银行的利息就够吃一辈子啦，每天啥也不用干，搓搓麻将，喝喝小酒，日子过得要多自在就有多自在。牛腩那个美啊，忍不住笑了出声。
司机对这个自个儿傻笑的残疾人有了提防：大哥，就停这里好不好？车快没有油了。牛腩学着电视里的有钱人从鼻子里喷出“嗯”的一声，掏出脏兮兮的钱包准备付账，一看表：200元！牛腩吓了一跳。司机一脸无辜地说道：没错，先生，我都载着你逛了一两个小时了。牛腩忽然觉得失态：呸，自己现在可是500万的大富翁了，怎么还能为这区区200元大惊小怪？牛腩潇洒地打开钱包一看，脸马上僵住了，里面只有20元钱！
司机看出了一点端倪，警惕起来了，怀疑牛腩是个无赖，想白坐他的车，司机有意显示他那强壮无比的肌肉，把瘦不拉肌的牛腩吓了一跳。
牛腩连忙乱摸全身口袋，竟然摸出了一张银行卡！这是早上小兰给他的，要他下班后代她到药店抓点药。牛腩尴尬地朝司机笑了笑：没带这么多现金，得刷卡。
没钱就别装大款。司机骂骂咧咧的，在牛腩的再三哀求下，才慢吞吞地把车开到了附近一个柜员机处：小子，快去取钱，我在这里等你，你可别想溜哦！
牛腩还是第一次用银行卡，在柜员机前折腾了一阵，好不容易取钱付了车资。在司机的一片骂声中，牛腩狼狈不堪地走开了。
接下来该干吗？牛腩一看表，才下午四点，离小兰从乡下回来时间还早着呢。牛腩便四处乱逛，走着走着就进了一家商店，看见了一套美丽的裙子。牛腩想起来了，上个月陪小兰逛街，小兰说自己从没买过上100元的衣服，当时看见这套裙子小兰喜欢得不得了，可惜一看价钱要999元，比割身上几块肉都还疼，便拦着牛腩走开了，边走还边回头看。牛腩心里有些难受，要是口袋里有钱就好了。如今不同往日了，咱牛腩也是有钱人，自己喜欢的女人要的衣服，咱就买！保证眼都不眨一下！
牛腩想起刚才取钱时，显示银行卡上有2000多元钱，便一不做二不休，在附近的一个柜员机里，把卡中2000元存款全取出来，跑回商店，二话不说把那套裙子给买了下来，连价都不讲。
初时，服务小姐见牛腩一拐一拐地进来，连眼皮都不抬，现在见牛腩出手如此大方，乐得笑眯了眼，先生长先生短地帮着开门，欢迎下次光临。
牛腩提着衣服，哼着小曲在街道走着，走着走着就碰到断了左手的小山，牛腩忽然想起了，这小山上次还想向他借500块钱，说家里老母病了，想带她到医院看病。可惜牛腩囊中羞涩，哪有借钱给他？
牛腩上去和小山打了招呼：山儿，咋样，你母亲的病咋样啦？小山沮丧地说：唉，别提了，没钱看病，老妈只能在家等死呗。牛腩皱了皱眉头说：这怎么能行？老人家的身体要紧。不就500元嘛，我先给1000元，不够再找我！牛腩一把把口袋子里的1000元钱掏出来，往小山手上一塞，豪爽大方得连自己都认不出自己是谁了。小山像接了个烫手洋芋似的，一时间手僵住了。牛腩豪气冲天地说道：拿去，谁家没有个大病小病什么的。是兄弟的就收下！小山受宠若惊，赶紧把钱收下。
小山满怀感激地走了，牛腩雄赳赳气昂昂地迈步回家。一到家门口，小兰已在房里等着。见牛腩满面春风的样子，小兰不认识似的望着他：你今天怎么呢？牛腩自豪地把新买的衣服往小兰面前一亮：瞧我给你买什么来啦？小兰打开袋子，发现是她喜欢的新裙子，忍不住发出“天啊”的惊喜声，一把抓过那款裙子在镜子前比试起来。
忽然，她警惕起来了：慢着，老实交代，你这买衣服的钱从哪里来？
牛腩掏出银行卡，放到小兰面前：从卡上取的。现在物归原主。
小兰一惊：这么贵的东西你也敢买？
牛腩继续笑着说：还有，我借了1000元钱给隔壁的小山，让他陪他老妈看病。
小兰的脸色由惊变怒：牛腩，你不想活啦，这可是我好不容易存了半年的钱啊！小兰气得真想扇牛腩一个耳光。
牛腩忙一把抓住小兰：我可没为自己花一分钱啊，你先听我讲完啦！
小兰哭着嚷道：还有什么好讲的，你真是烂泥糊不上壁！
牛腩慌了，连忙把他中了500万的事说了出来。
小兰半信半疑地问道：真的？
牛腩掏出了彩票：比珍珠都还要真！这不，彩票给你看看。
当晚，刘小兰破天荒地留下来过夜，在床上半推半就地任牛腩开心个够，极尽温柔体贴。两人欢喜了一个晚上，开始商量着明天如何去取那500万。
低调，低调，一定要低调！小兰提醒道。牛腩也想起了，之前也曾有人中了大奖，弄得满城风雨，人人皆知，结果不是被绑架，就是被勒索。这次一定要从中吸取教训。
经过一夜的密谋，他俩决定不要在自己的彩票站办手续，而是第二天一早就直奔市福彩中心。
牛腩强抑内心的狂喜，环顾四周确定安全后，来到彩票中心工作人员前面，压低声音说：别出声，给我兑奖！
这一举动把工作人员吓到了，他狐疑地望着牛腩，直到牛腩再次提醒他兑奖时才接过彩票认真看了起来。看着看着，工作人员忍不住笑了起来，道：可惜了，唉。
牛腩紧张地问道：怎么啦，莫非过了兑奖期限啦？
工作人员略带遗憾地告诉牛腩：是过了……
想到要到手的500万化为泡影，牛腩只觉得眼前一黑，要晕倒过去，旁边的小兰慌忙扶住他。
牛腩哭丧着脸对小兰说道：完了，彩票过期了。
小兰不信，抓起彩票，看了看日期：刚买的彩票，怎么会过期呢？
牛腩也清醒过来，揪住工作人员：对啊，你想骗我们残疾人不成？告诉你，我们也是卖彩票的。
工作人员挣扎着说：放手。我说这位先生，谁说彩票过期了？你压根就没有中奖。你仔细看看，你买的是86期的号码，这个号码是85期也就是上一期一等奖的中奖号。
原来牛腩要阿朵填写彩票号码时，阿朵根本不知号码为何物。她见墙上贴着一组数字，便依葫芦画瓢照抄了下来。可牛腩还被蒙在鼓中，兑奖的时候误把上期的号码当做这期的中奖号码了。
这下玩大了。牛腩两眼发黑，真的晕过去。小兰大呼小叫，旁边的工作人员七手八脚把他往医院里送。
牛腩醒来之后，对着小兰痛哭流涕，不停痛骂自己，最后可怜巴巴地求小兰不要抛弃自己，他就是做牛做马也要还回银行卡上的钱。看着牛腩那可怜的样子，小兰的心软了，她想那钱也是牛腩好心给她买衣服，这说明牛腩很重彼此感情，借了钱给朋友，说明牛腩重义。如此重情重义的人，说明还是有救的。何况昨晚如此销魂，小兰怎么会舍得跟他分手？
钱没有了可以再赚嘛，人活一世，开心就好。一番贴心的安慰话让牛腩一下子舒服起来。再看小兰的眼，已经有了恋爱时的脉脉含情。
就在小兰上卫生间的时候，小山摸了进来。小山一见牛腩，就焦急地问道牛腩哥你伤得重不重？大嫂下手也太狠了。
牛腩不解：啥？
小山大大咧咧说：啥也不说了，这事都传遍了，说是牛腩哥你因为没经嫂子同意借钱给我，结果被嫂子揍成重伤了。
小山满脸羞愧地把一个大纸包递给牛腩，对牛腩深深地鞠了一个躬，说道：对不起，牛腩哥，我骗了你，我真不是人。其实我妈没有病。因为我赌钱赌输了，想借钱翻本，所以……这是那1000块钱，还你。
小山头也不回地走了。门外，就站着一脸怒火的小兰，显然她啥都听见了。牛腩目瞪口呆地望着小兰急匆匆地把他从病床上扯起来：走，我们出去……
牛腩吓得差点跪下来：老婆啊，你千万不要离开我。
小兰可气又好笑：谁是你老婆？瞧你那熊样。听我把话说完。我是说，现在小山都把钱还回来了，干脆我们去把那件衣服也退了，差一元就是一千块钱，穿着都心疼啊！
曹一木听完牛腩买彩票的悲喜剧，哭笑不得。
曹一木给他指了条发财之路：阿蓝每天早上用残疾人车帮人拉菜，一个月也能找个千把块。
牛腩说，可我没有残疾人车啊，要不你给借点？
曹一木说：你没车，可以卖菜啊。这要不了多少流动资金，只要肯吃苦就行。
牛腩说：可是我身上一分钱也没有。
刘小兰看不下去了，说：你没有我有，只要你干，本钱我出。
牛腩被这一说，蔫了：我干，我干。
曹一木这回才看到什么叫一物降一物。他给牛腩一个下台阶，也算是一种鼓励。他掏出腰包，数出三张大钞：这样吧，我借你300元钱，你三个月后还我，另外，你腿脚不便，我叫阿蓝给你送菜，你就负责卖菜，这样也算是残疾人相互帮助吧，你看行吗？
牛腩接过钱，举着拳发誓道：你三个月后看我的，如果我再没出息，我不用你说，就一头投进青河算了。
刘小兰忙用手堵住他的嘴：呸呸，你乱说什么。还不快谢曹干部。
看着两人打情骂俏的样子，曹一木有些欣慰，这头牛总算被拴上了牛鼻子。
三十二
曹一木正想为牛腩的事找阿蓝，阿蓝却驾着一辆嘉陵牌摩托“吱”的一声稳稳地停在曹一木面前，一片黄叶正好敲在阿蓝的头上。
曹一木纳闷：你怎么骑上摩托了？阿蓝笑着说：我出事前就考了车牌。既然残疾人车不给跑营运，我就买了一辆二手摩托车。这样，我早上用残疾人车到市郊帮人拉菜，下午和晚上出来搞摩的，别让自己闲着。来，上车，我带你出去兜兜风。曹一木看了眼他装了假肢的左腿，连忙摆手：我可不敢坐，太危险了！阿蓝随手摘下头盔：没事的。残疾人都给考汽车牌了，小小摩托算什么屁！曹一木劝道：求你还是别开吧，安全要紧。
在青州，有人把“摩的”称为“城市野狼”，街头上到处可见他们狼一般的形象：头高昂，身体微倾，双手紧握车把，脚一只支着地，另一只挂在车上，沉重的头盔下显出张瘦黑疲惫、网着血丝的眼睛的脸。一旦有“猎物”，他们便急迎上前。坐不坐车？去哪里？砍价还价。上车，油门一打，倏地钻进车流中，在大车小车夹缝中穿行在大街小巷里乱窜，险象环生。曹一木觉得不该叫“城市野狼”，应该叫“城市老鼠”才对。
曹一木是宁愿打的也不愿坐摩的，一来摩的实在太危险，二来他本来身体动作不平衡，坐在摩托上有倾斜之感。但他又不想给阿蓝太大压力，关切地问：近来还好吧。
阿蓝掏出一支烟，在掌上墩了下，点上，吸一口，呛着了，猛咳起来。他是在出来干摩的后才学会抽烟的，天天起早贪黑地干，不知怎么总是心烦，有口烟好受些。听到曹一木要他注意安全，阿蓝叹了口气，想起前天晚上的一幕，心里仍在打颤。
晚上十点多，阿蓝刚要收车，一个黑大汉从背后突地跨上车，喷着酒气嚷道：到北郊三公里。阿蓝听说到北郊三公里便想打退堂鼓，那里僻静人少，听说最近发生了几起抢劫摩托车的案件。黑大汉大掌一拍：兄弟，帮个忙，给你10元钱，有急事。阿蓝见他一脸醉相，不忍心再辞，近来市场很淡，一晚上兜三五个客才得了9元。他便硬了硬心，开动了摩托。
摩托很快穿过市区，往北郊方向开去。风越刮越大，迎面网来一脸尘沙。黑大汉呸着口中的沙骂这鬼天气！
车到郊外，路旁的建筑物渐渐零落，露出大片黑黝黝的山影。阿蓝觉得有点心紧，连问到了没有。黑大汉先是不吱声，快到三公里时，大手一指：从前边一个路口拐入，再走500米就到了。
阿蓝一看，那里黑灯瞎火的，是一个停工的建筑工地。前些日子一个摩托车手就在这被人捅了一刀抛尸在水沟里的，他想到这不禁心怦怦乱跳。阿蓝侧眼细瞧，反光镜下黑大汉木着脸眯着小眼悠然自得的样子，心中疑云更重。
不能再等了。阿蓝果断做出决定。车到光亮处，他一个急刹车，侧身跳下，把摩托往地上一摆，瘸着腿没命地往前跑，边跑边神经质地大喊：抢劫啊！救命啊！
声音很大，在旷夜特别地凄厉。那黑大汉被阿蓝这一招吓傻了，他忙跨下车也没命地往旁边的小路窜。
阿蓝跑了一阵见并没人追来，回头停住，大路荡荡空无一人，他的“嘉陵仔”静静地横卧在路中央像一匹垂死的狼。
阿蓝喘了口气，定了定神，急身往回动，扶起摩托，骑上，一个180度大转弯，径直往家里冲……
三十三
怕曹一木担心自己的安全，阿蓝犹豫了一下，对前天北郊的一幕终于没说。找了一个小酒店坐下，伴着苦涩的啤酒，阿蓝讲了一个让人欲笑还哭的爱情故事：
曹哥，你知道我叫阿蓝，但我的真名叫蓝天苟。我们家乡有个传统，孩子出生时，当爹的打开大门见到啥就给孩子取啥名，例如见到扁担叫扁担，见到枣树叫枣儿，说是名贱好养，老天爷不收。我娘生我那会儿是个晚上，我爹一出门正见到村里人“哐哐哐”地敲着锣满村子乱喊：天狗吃月喽！天狗吃月喽！顺理成章，我的小名便叫天狗。虽然我上学时学名改叫天苟，但仍一路“天狗”地被人从小叫到大。说实话，原先对“天狗”这个土得掉渣的名字有些自卑，直到读了郭沫若的诗集《女神》，诗人在自豪地高喊“我是一条天狗”，我才有了稍许自信。叫天狗怎么呢？名字不就是一个符号吗？如果真的是天狗，那月亮我不是想吞就吞想吐就吐？
其实，我最大的自卑并不是天狗这个名字，而是与生俱来的对女孩子有种莫名其妙的“怕”。每当见到一个陌生女孩，我就会感到心跳加速手足无措脸色赤红，低着头不知该说什么好，全没有天狗吞月的那股豪气与霸气，特别是断了腿后，这种自卑感更重。
朋友给我介绍的女孩都快一个班了，可每次到关键时刻都因为我的胆怯而急退。因为这个，我几乎“得罪”光了所有的朋友，他们对我失去了信心，把我列为烂泥巴那一类。我也开始对自己失望，恨不得扇自己两个耳光。一次，电视上唱《国际歌》：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我茅塞顿开，我老爹不是叫我天狗吗？既然是天狗，心中的月亮就要自己去找，怕什么怕？
说来也巧。第二天醒来，我哗地拉开窗帘，只见对面三楼有一位女孩在一下一下地挥动花帕子。初时没留意，可看到她一会儿在这个窗子挥一会儿又在那个窗子挥，我便注意了也来劲了，仔细观察，一下泄了气，原来是快过年了，那个女孩在抹窗子。不过，从此后我把女孩当做一个观察对象，每天都认真观察着她在晒衣服、做早操、浇花、看书、远眺、发呆……
一次，我竟然还发现她在抹眼泪。女孩，是谁欺负你？你在为谁流泪？慢慢地，女孩成了我生活中的一部分，一天没见到她的身影，我心里就感到空落落的。每晚，女孩房里的灯不熄，我也决不上床。而闭上眼，女孩的倩影像冬天的风灌入梦来挡也挡不住。
朋友阿强终于发现了我这段时间不对头，细问缘由，我只好红着脸“老实交代”。阿强一拍我的肩膀说：天狗，这就是你的月亮，你要把握机会，让她注意你。我按照阿强教的几招，在阳台舞啊弄啊唱的，可没任何效果。阿强这个“太监”比我“皇上”还急，大骂我没用。我也急了，嚷道：你吵什么！我还以为你有什么高招。阿强挠了挠头：你不能总是守株待兔，你要主动出击。对了，你送玫瑰给她。OK！
说真的叫我手捧玫瑰去敲女孩子家的门，还不如叫我去摘天上的月亮。我折腾了一个晚上，终于有了主意，据观察，女孩每天早上9点准时下楼到附近菜市场买菜，这倒是一个机会。第二天，看着对面女孩飘下楼，我连忙远远地跟上。到了菜市场，女孩像一只采蜜的蜂儿在花丛里转着，萝卜青菜牛肉豆腐西红柿鸡蛋，那砍价的声音真是脆耳。我悄悄地跟近，路过一家花店，我想买一枝玫瑰欲言又止，那情形与初次当小偷差不多。
跟了几个圈，女孩像感觉到什么，突然回头来看。我赶紧蹲下身，装模作样地在买菜。卖菜的是个老阿婆，一张脸像是块泥巴捏的。她蔫着嘴问：买鸡蛋吗？我点了点头。老婆婆问：要多少斤？我一个个挑着：就要，要一个吧。我见女孩已走开，忙丢下一块钱，抓起一个鸡蛋急急跟上。
女孩提着一篮菜，轻盈盈地离开了菜市。我在后面木木地跟着，一次次默念着阿强教的台词但就是没有找到说话的机会。不知不觉中，我跟着女孩进了同一楼门上了同一楼梯，越跟越近。终于，女孩发觉了，停了下来，大眼睛很镇定地盯着我。我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面对女孩，一时间，脸刷地红了，头皮在发汗，嘴里结结巴巴地冒出句：小，小妹，对不起，你的鸡蛋掉了，我帮你捡了起来。说着，我伸出右手，手心里托着一只早已握得热乎乎的鸡蛋。那女孩“噗”地笑了，像一弯挂在树梢的新月。
我以一颗鸡蛋追到一个女孩，朋友们都认为不可思议，唯一的解释就是我天狗“傻仔有傻福”。我才不理他们那一套，自豪地宣告：我是女孩的初恋，我们的爱情正持续稳定地向前发展着。
巧极了，女孩的名字就叫月儿，家在长江边庐山下的九江。她初中毕业来到姑妈家，想在青州找份工作，一时没有合适的，便在姑妈家住着。姑妈对她管得很严，不轻易让她外出更不允许她交异性朋友。月儿说，其实她早就在阳台上注意到我了，特别是我在楼顶上放蝴蝶风筝那副傻样，她在感叹没想到一个大男人还那么天真那么激情。她觉得我很好玩。
月儿不让我打电话给她，更不准我登门找她，免得她姑妈知道了要骂。我只有每天利用她出来买菜的工夫，我也在后面跟着，那感觉像是地下党接头。
一天黄昏，我很想见到月儿，但在阳台上左望右盼就是不见月儿的身影。我急得没辙，下意识地来到月儿住的楼下，拄着拐杖不断地徘徊，真想对着楼上大喊：月儿，月儿！可张了几下嘴又闭上了。后来一急，主意就来了，我对着楼上大声喊着自己的名字：天狗，天狗——这一喊可不打紧，不同窗口阳台上露出不同模样的小黑脑壳，直到我看到了我想看到的那一颗的，我才住了口。十分钟后，月儿跑了出来，出现在老地方。
从此，月儿的楼下会不时响起“天狗——”的呼唤声，邻居们谁也弄不清本楼里住的哪个愣小子叫“天狗”，只有月儿告诉我，她一听到“天狗”就怦然心跳。
月儿说：其实姑妈对我很好，把我当亲生女儿看待，她要姑父托关系帮我找个好单位，只是还没这么快办手续，要我先熟悉熟悉广东的生活，起码能听懂广东话。
接着，月儿说了个广东人讲普通话的笑话，一次，她陪姑父到服装城去买衣服，一个烫红头发穿露脐装的小姐用半咸不淡的普通话问：先生，要买媳妇吗？我这里有好多好多媳妇啊。月儿吓了一跳，没想到广东开放到可以公开卖媳妇，吃惊地问：你这里卖媳妇？小姐指着满房间的衣服说：是啊，不贵的，什么样的媳妇都有。说了半天，月儿才弄明白，小姐说的“媳妇”原来是“西服”。说到这里，月儿咯咯地笑个不停。
看着月儿的笑模样，我大胆握住她的小手，那手指凉凉的像光滑的玉笋，我不禁轻送到唇边吻了吻。月儿不笑了，脸蛋红红的，红润的小嘴半开半合。我心一热，踮起脚亲了亲，她的两只大眼睛定定地望着我像不认识我似的。我惶恐了，正要做些解释，月儿从我掌中抽出她的手，一转身，跑开了，任凭我在后面怎么喊都没有回头。
此后这几天，月儿在我视野中消失了，无论我的蝴蝶风筝如何在风中孤零零地召唤，也无论我在对面楼下如何歇斯底里地呼号“天狗”，月儿就是不出来。我一个人在房子里窜来窜去，朋友阿强一针见骨头地说：你简直就像一条疯狗。我咧着牙吼道：再说一句，小心我一口吞了你！
阿蓝讲到这里已是泪流满面，哽咽着再也讲不下去了。
曹一木无语地听着，见阿蓝伤心欲绝的样子，便问：你没有月儿的联系电话吗？
阿蓝摇摇头：没有。我曾壮着胆子给月儿的姑妈家打了一个电话，自称是月儿的同学。月儿的姑妈随口说了句：月儿到酒店打工去了。打工？我一肚子疑问，想多问几句，她姑妈却警惕地挂了电话。
曹一木紧问了一句：月儿到酒店打工，这不是一个很好的信息吗？你去打听过没有？
阿蓝说：据说青州有上百家大小酒家，我去问过几家，都说没有月儿这个人，说不定她已离开青州了。
曹一木安慰说：你用不着这么难过，是你的终归是你的。这样吧，我帮你先到青州的各酒店问问，你有她的照片没有？
阿蓝拿出手机，屏面上显示的正是月儿和他的合影。照片里的月儿果真好看，身材姣好，两眼黑白分明，阿蓝站在她身边，像个小弟弟般，整个人矮了大半截。
曹一木心想，阿蓝是个不会脑筋急转弯的人，他一旦认定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回来。他决定帮帮阿蓝。
曹一木写了一条寻人短信，连同月儿的照片发给神飞。神飞有不少聋哑朋友在各酒店工作，他们神通广大，说不定能找到月儿。
听说要通过聋哑朋友找月儿，阿蓝半信半疑地说：我还以为你请警察朋友帮忙，这些聋哑人真的能找到？曹一木说：蛇有蛇道，鼠有鼠路，你就安心等消息吧。
第三天，神飞果然发来消息，月儿找到了，在帝王大酒店的歌舞厅上班，当“卖酒女郎”。她每晚穿着迷人的超短裙穿梭于客人中，推销本地产的“青州啤酒”。为了推销酒，她时常得陪客人喝酒甚至被灌酒。
阿蓝听说后，心痛不已，搓着双手：她怎么能干这种活？她会被欺负的。可是阿蓝也知道，月儿家境十分贫困，她得靠自己的工钱供养两个弟弟上学。她打工就是为了赚钱，她是不会轻易辞工的。
曹一木有点疑惑地问：月儿既然是在青州打工，为什么不与你联系呢？
阿蓝说：她一定有难言之隐。曹哥，你能否帮我的忙，让我也到那家歌舞厅打工，守住月儿。
曹一木上下看了看他：打工？你能打什么工？
阿蓝摆了个POSE：我可以到歌厅唱歌啊，听说城里唱歌收入挺高的。
曹一木盯着阿蓝：你会唱歌？
阿蓝笑笑说：你忘了，我是侗族，我们侗家子弟从小就会唱歌。我在家乡时，经常参加村里镇里组织的文艺演出。
曹一木看看他的残腿有点犯难了，哪家酒店会要残疾人唱歌呢？阿蓝真把他这个曹哥当做孙悟空了，想要什么就能变什么，不过看阿蓝的脸痛苦得像干茄子似的，他又心软了，给李明强打了一个电话，看他有什么办法。
李明强听完阿蓝的故事，乐哈哈地说：小事一桩，我正好认识这家酒店的老总。他的腰有问题，经朋友介绍，常到我这里来按摩，一来二去，人就熟了。我今晚请他吃个饭，让他见见阿蓝，到时让阿蓝好好露一手。我还可以告诉老总，阿蓝算是残疾人，按比例安排残疾人就业是国家的政策。安排了残疾人，既可少交残疾人就业保障金，又是在做善事，何乐不为？
曹一木一听有戏，大笑：你倒蛮懂残疾人就业政策的嘛。
李明强笑笑说：一般一般。
当晚在饭桌上，帝王大酒店的老板看完阿蓝的即席表演，尤其阿蓝模仿张学友刘德华成龙刘欢等诸多流行歌星的歌惟妙惟肖，乐得合不拢嘴，他当场答应让阿蓝试唱一个月。
第二天晚上，卖酒的月儿看见新来的歌手竟是阿蓝，满脸惊讶：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阿蓝得意地做了个舞蹈动作：山人自有妙计。
月儿告诉阿蓝，姑妈发现她与一个残疾人交往后，很生气，便把她打发到这个酒店来打工，并且警告她，如果再与那个叫“天狗”的来往，就把她送回九江。月儿愧疚地说：天狗，对不起，我怕姑妈。
没关系的，以后叫我阿蓝吧。我现在和你是同事了，你不和“天狗”联系，就和阿蓝做朋友吧。阿蓝露出一口大白牙，说，月儿，你知道吗？你突然“失踪”，我急得都要跳楼。我以为你生我的气，不再理我了。
月儿红着脸细声说：我，都被你亲过了，还敢生你的气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