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的“直道”观贯穿于修身与为政,即修德、行仁(实行仁治)的目标之中,有着强烈的实践指向。对儒家而言,中正方大君子人格的根本性基础就是一个直——修身之直道,因而儒家的“修道”观,首修其“直”。《中庸》“率性之谓道”,“直”在其中;朱子“直内而修身”,“立心以直也”,是对儒家修身之直道的概括性说法。无直道即无公道与正道可言。由此,修身之直道与为政之直道二者相通,这种实践指向的逻辑通路之基点可以“动直则公,公则溥”一语概之。直—迣—果—简—行—义,则可作为一种判断是非之伦理感的扩充模式。
中国儒家的“直道”理念,源远流长。《周易》坤卦的“直方大”,《诗经·小雅·大东》的“周道如砥,其直如矢”,《尚书·洪范》的“王道正直”,直至《论语·卫灵公》明确标示的“直道而行”,其内涵都有着强烈的修身与为政之道的实践指向,并充分显示了儒家在修德、行仁(实行仁治)即修、齐、治、平的理想目标中,将“直道”理念一以贯之的事实。我们从汉语中“直内方外”、“直节劲气”、“直言正谏”、“直言谠议”等成语的出现,也可理解修身与政道之“直”的内在关联。
然而对“直”的原始义理的阐释,恐怕要算1973年出土文献《长沙马王堆帛书五行》,这一文献被庞朴称之为儒家思孟学派“‘孟氏之儒’或‘乐正氏之儒’的作品”庞朴:《帛书五行篇研究》,见《当代学者自选文库:庞朴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566页。,并称其“给解开两千多年未得其解的思孟五行说之谜,带来了一把钥匙”庞朴:《帛书五行篇研究》,见《当代学者自选文库:庞朴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555页。。《长沙马王堆帛书五行》在第十五章《经》部与《说》部分别两次出现“中心辩焉,而正行之,直也”[日]池田知久:《马王堆汉墓帛书五行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76、281页。。《说》部还有深度解释:“正行之,直也。直而遂之,迣也,迣者,遂直者也。”[日]池田知久:《马王堆汉墓帛书五行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81页。日本学者池田知久分别对《经》、《说》部作了译释:“以心的内在方面判断事物,并且正确地去实行它,就是抱有正直的心。”[日]池田知久:《马王堆汉墓帛书五行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76页“所谓‘以正直的心为本,并且达到最终的阶段而完成它,就是心胸变得舒畅’,所谓‘心胸舒畅’,就是达到最终的阶段而完成正直的心。”[日]池田知久:《马王堆汉墓帛书五行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82页。这一对“直”的释义之所以可作重要参考,关键在从中可察见出由内心而“辨”(判断)是非的伦理感。思孟学派之后,荀子对“直”有过很好的解释:“是谓是、非谓非曰直。”(《荀子·修身》)荀子的弟子韩非子尽管不是儒家,但其解释却符合儒家伦理范畴:“所谓直者,义必公正,公心不偏党也。”(《韩非子·解老》)由此可见,荀子、韩非子训“直”也都涉及伦理的根本问题。所以许慎《说文》以“正见”训“直”,而段玉裁注为:“《左传》曰‘正直为正,正曲为直’。其引申之义也。见之审则必能矫其枉,故曰‘正曲为直’。”许慎撰,段玉裁注《说文解字注》,浙江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634页显然,这里“正直为正,正曲为直”二语中的第一个“正”字为动词(“正直”意即将直者放正,此“正”字近于“端正”之义;“正曲”意使曲者变直,此“正”字与“直”则有相同内涵。二“正”字文相同而义各别。)。而此中亦可透见“正直”一词在《左传》中出现的意义所在。由此,我们亦能很好理解何以最早版本的《辞源》对“直”的第一条解释为:“正也。《书》‘王道正直’。”方毅,等编校《辞源》(下),上海,商务印书馆1915年版,午集第126页。而《广雅释诂》释“直”为“义也”《中华大字典》(上),北京,中华书局1978年版,午集目部第248页。,亦是渊源有自。联系到“德”与德的异体字“惪”的古义,更可看出其从直、从心的造字初旨。重要的是,我们应当从中透见儒家“直道”伦理的逻辑线索及其对整个中国文化贯穿渗透之路数的清晰性。
现代新儒家不少人物也充分关注过“德”与“直”的原义及其关系。被人们称为现代醇儒的马一浮,就从义理角度提起过“直”字与“德”字的内在关联,并认同“德”是后起字。他在《复性书院讲录》中指出:“正直皆具大义也。惪,从直、心。会意。(德是后起字,本训升。)即表正直是心之本相。既无偏曲,自无时不中。故正直兼中义。”马一浮:《复性书院讲录》,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243页。可见,“德”作为后起字与“直”的关联就在其源于“直”,乃“直”加“心”及“彳”而有。然而值得注意的是,此中“正直是心之本相”,实可作一哲学命题。事实上,马一浮在相关论述中多次用了这一命题:“《论语》:‘人之生也直。’此直字,全表性德。……敬以直内,义以方外,都不费安排,非涵养用敬之久,亦不能体会到心相本直。”马一浮:《复性书院讲录》,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246页。
一、修身之“直道”
如果从上述马一浮“正直是心之本相”的命题来上溯《周易·坤卦》六二爻辞云:“直、方、大,不习无不利。”就能很好理解六二爻辞为什么要说“不习无不利”一语。在马氏看来,人之生也直,自然而然、不费安排,所以才是“心相本直”。但不要忘了马氏后两句话更重要,“非涵养用敬之久,亦不能体会到心相本直”。所以从这两句话来上溯《坤·文言》所曰:“直其正也,方其义也。君子敬以直内,义以方外。敬义立而德不孤。‘直、方、大,不习无不利。’则不疑其所行也。”也就能更好理解“敬义立而德不孤”了。其实,借助于程颐的《周易程氏传》,我们也许更能入其堂奥,程颐在解释“不习无不利”一语时说的是“不习谓其自然”程颢,程颐:《二程集》,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708页。,而不像朱子释“不习”为“不待学习”黎靖德编:《.朱子语类》,卷第六十九,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738页。。程颐如此解说:
由直、方、大,故不习而无所不利。不习谓其自然,在坤道则莫之为而为也,在圣人则从容中道也。孟子所谓至大至刚以直也。……于坤,则先直方,由直方而大也。程颢,程颐:《二程集》,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708页。
这个“习”,在程颐眼中大致是“人为”之意,因为就坤道而言,其“自然”就体现在“莫之为而为也”。然而紧要的是“直、方、大”是“不习而无所不利”的前提。所以程颐对上引《坤·文言》那段话,他的解说是:
直言其正也,方言其义也。君子主敬以直其内,守义以方其外。敬立而内直,义形而外方。义形于外,非在外也。敬义既立,其德盛矣,不期大而大矣,德不孤也。无所用而不周,无所施而不利,孰为疑乎?程颢,程颐:《二程集》,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712页。
马一浮的“非涵养用敬之久,亦不能体会到心相本直”恰好应合了程颐“敬义既立,其德盛矣,不期大而大矣”这一解说。在程颐看来:“直”是说品性纯正,“方”是指应事合理义。君子以恭敬的态度使内心正直,以合理义的行为随时处事。只要能做到内有恭敬之态度,外可适当地处事,便自然广布美德,不致孤立。所以正直、端方、宏大者,自然不会常处不利局面,其立身行事也就不必过于多疑。所以,“敬以直内,义以方外”这句话中的“直”为动词,意在保持内心正直,即以敬来直内;而“义”亦作动词,意在义以行事,将这个“义”来方正外面。朱子说得好:“敬立而内自直,义形而外自方。若欲以敬要去直内,以义要去方外,即非矣。”黎靖德编:《.朱子语类》,卷第六十九,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739页。朱子的深意仍在涵养纯熟,自然而然,从容中道。所以他倡导涵养主敬之工夫,要于人“未发之际”,要在未应事接物时便存养主敬。因而洒扫应对进退等所谓小学之功,实质上已被朱子视为大学格物、致知、正心、诚意之本。所以儒家讲德,若不能得之以内,得之以心,而是每遇事都要作意强充,便不得要领,正如朱子所言“即非矣”。这也正是马一浮所说“非涵养用敬之久,亦不能体会到心相本直”的旨意。现代新儒家大多人物都接续并肯认宋儒的“涵养久之,则天理自然明”程颢,程颐:《二程集》,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150页。一说。
值得强调的是:直、方、大——直是基础。没有直,也就没有方;而没有直、方,更无“大”可言了。所以程颐指出:“先直方,由直方而大也。”朱子更进一步地说:“惟直方故能大。”黎靖德编:《.朱子语类》,卷第六十九,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738页。程、朱都已然洞见由直发展到方、由方继而为大的过程与特点。朱子还特别强调了直与方的特点所在:“‘敬以直内,义以方外。’直,是直上直下,胸中无纤毫委曲;方,是割截方整之意。”黎靖德编:《.朱子语类》,卷第六十九,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739页。所谓“直上直下,胸中无纤毫委曲”,当然是简易的修身之道。程颐就视敬以直内为:“此道最是简,最是易,又省工夫。”程颢,程颐:《二程集》,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149页。“居敬则自然行简。”程颢,程颐:《二程集》,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157页。所以牟宗三说:“简易才能‘直、方、大’,不简不易,弯弯曲曲,出小花样,做小手脚,这种人没有什么意思,这种生命没有意思的。”牟宗三:《周易哲学讲演录》,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33页。牟宗三认为全部儒家的道德修养都在《坤·文言》所讲的“直、方、大”、“敬以直内,义以方外”这几句话上,这是了解中国哲学最核心的地方。所以这也正是二程、朱陆等极有人格的大儒,都喜欢讲直、方、大的本旨所在,程明道的修身诀就是敬以直内,义以方外八个字。朱熹在《四书章句集注》中有两个概括性的说法:“直内而修身。”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8页。“立心以直也。”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82页。所以,对儒家而言,中正方大君子人格的根本性基础就是一个直——修身之直道。因而儒家的“修道”观,首修其“直”;《中庸》“率性之谓道”,即循本性善之道而行,可谓“直”在其中。据此,无直道亦无公道与正道可言。这一实践指向的逻辑通路值得高度关注,这点我们后面还要加以论述。
质言之,人生直道亦即是人格成长中最为重要的“正直”要素与过程。《大戴礼记》中就倡导“君子直言直行”高明译注:《大戴礼记今注今译》,台湾商务印书馆1975年版,第197页。与“信而好直”高明译注:《大戴礼记今注今译》,台湾商务印书馆1975年版,第231页。的人格,这种人生直道是保证人立于社会中而能够“置方(周书作直方)而不毁,廉洁而不戾,立强而无私,曰经正者也”高明译注:《大戴礼记今注今译》,台湾商务印书馆1975年版,第372页。的前提。高明注译的《大戴礼记》解“不毁”为“不瓦合,即不随便阿附他人”。解“立强”为“直道而行”高明译注:《大戴礼记今注今译》,台湾商务印书馆1975年版,第372页。。可见,这个“直”,与“正”是直接关联的。《论语》中的“直”论,多有正直之意。从最具始源意义的“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论语·雍也》)(杨伯峻解为“人的生存由于正直,不正直的人也可以生存,那是他侥幸地免于祸害。”杨伯峻译注:《论语译注》,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61页。,到人格早期成长过程意义指向的“友直”(《论语·季氏》)(同正直的人交友,则能知己之过)、“质直而好义”(《论语·颜渊》)(品质正直,遇事讲理),到人群相处中的“以直报怨”(《论语·宪问》)(拿公平正直来回答怨恨。陈荣捷解为:“无论如何,儒者所说的直,是指绝对的不偏不倚,它是从义理之当然,而不是从个人之嗜好着眼。”“所谓直者,绝非如西方人之所解释为报复之义,或为《圣经》旧约‘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之义。夫不念旧恶,为孔门明教。此所谓直者乃‘人生也直’之直,即合乎道德正义之意,不外谓报怨应以道义为主,不应以感情用事耳。”陈荣捷编著:《中国哲学文献选编》,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57页。、“直道而事人”(《论语·微子》)(正直地处事处人),再到社会政治运行的“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论语·卫灵公》)的说法,都极其充分地证明了“直”与“正”的内在关联,终而导致孔子“政者,正也”(《论语·颜渊》)命题的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