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历史的走向如何,梁漱溟(1893—1988)一生留下思想印迹是不会磨灭的。尽管上个世纪他已被人们视为文化守成论者,甚至是最为逼近中国传统的儒者;然而在现代新儒家人物中,若论观念的先进性,对马克思主义的一些基本原理的诚心悦服,非梁漱溟何人可属之?艾恺写下《最后的儒家》,仅就此书名而言,亦可见出其感叹之深意。为了印证他所仰慕的这位“最后的儒家”,他于上个世纪80年代初,不远千里从美国特来华专访了梁先生,从而有了这本《这个世界会好吗:梁漱溟晚年口述》,更让我们亲切地听见了这位长者的真实心声。艾恺在此书的序言中如此对梁漱溟作了个总体评价:“就作为一个历史研究者的角度看来,我认为就算再过一百年,梁先生仍会在历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不单单是因为他独特的思想,而是因为他表里如一的人格。与许多20世纪的儒家信徒相比较起来,他更逼近传统的儒者,确实地在生活中实践他的思想,而非仅仅在学院中高谈。梁先生以自己的生命去体现对儒家和中国文化的理想,就这点而言,他永远都是独一无二的。”艾恺采访梁漱溟口述:《这个世界会好吗:梁漱溟晚年口述》,东方出版中心2006年版,序,第4页。梁漱溟一生的心血思虑都聚焦于两个问题上,这就是中国的社会问题与人生问题。诚如艾恺所言:“他四处寻求理解和支持,以实现他心目中的为人之道和改进社会之道。”[美]艾恺著:《最后的儒家——梁漱溟与中国现代化的两难》,江苏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序言第3页。
一、生命体的进化
受现代进化观的影响,梁漱溟极为看重人类生命的特殊性,他在其晚年写下的《人心与人生》中,专门辟出一章节来谈“人类生命之特殊”。在他看来:
人类生命是宇宙大生命从低级生物发展出来的顶峰。
发展前进不已者今唯人类耳。梁漱溟:《人心与人生》,学林出版社1984年版,第216页。
他认为整个宇宙就是一个若大的生命体。而从生物的进化史来看,从生物的出现一直到人类社会的出现乃至进化,此一脉相续而来,都是这个若大生命体无止境的创造而已。换言之,一切生物,不过都是这个大生命体的自然表现而已。所以他的结论是:“说宇宙大生命者,是说生命通乎宇宙万有而为一体也。”梁漱溟:《人心与人生》,学林出版社1984年版,第51页。但,梁漱溟想着重说的并不在此,而是要揭示出人类生命之特殊性。他极为睿智地说道:“生命发展至此,人类乃与现存一切物类根本不同。现存物类陷入本能生活中,整个生命沦为两大问题的一种方法手段,一种机械工具,寝失其生命本性,与宇宙大生命不免有隔。而唯人类则上承生物进化以来之形势,而不拘拘于两大问题,得继续发扬生命本性,至今奋进未已,巍然为宇宙大生命之顶峰。”梁漱溟:《人心与人生》,学林出版社1984年版,第51页。陷于本能必失其生命本性,而这个“本性”,在梁漱溟那里乃极为重要的与宇宙相通的前提,失去本性意味着与宇宙大生命体有隔而不通。梁漱溟深信:“生命本性则趋向乎通。生物进化即从局向通而发展,亦即向于灵活主动而不断地争取。”梁漱溟:《人心与人生》,学林出版社1984年版,第54页。这一强调:生物进化即是从局向通而发展,实质上是强调:“唯人类生命根本不同,只见其进未见其止,其通灵之高度谁得而限定之耶。”梁漱溟:《人心与人生》,学林出版社1984年版,第55页。这是高度夸赞人类生命的独特性,而这一独特性恰似使进化如有目的有计划地前进。如其所说:“生物进化初非有目的有计划地前进,第从其一贯争取灵活若不容已之势而观之,恰似有个方向耳。然在进程中始终未曾迷失方向者亦唯脊椎动物有人类出现之一脉。其他物种所以形形色色千差万别,正不妨说是种种歧误之先后纷出。”梁漱溟:《人心与人生》,学林出版社1984年版,第53页。
究其实,所谓“通”、所谓“灵活”、所谓“不隔”、所谓“恰似有目的有计划”等等,无非是在预示着“心”的进化之出现。因而,梁漱溟讲生命体的进化,最终仍落实在心的进化上了。不过,他仍愿以生物进化的角度来说明“心”的出现:“从生物进化史看去,总是心随身而发展的,身先而心后,有其身而后有其心。”梁漱溟:《人心与人生》,学林出版社1984年版,第217页。对深信辩证法的他来说:“事物的发展总是渐次量变而有突然质变。依重理智于后天之人心出现,正是一绝大突变,其特征在人心之能静,在其有自觉于衷。”梁漱溟:《人心与人生》,学林出版社1984年版,第217页。须知,对梁漱溟来说,心的进化表征了生命体进化的一个最高峰。他的结论是:
如我所见,所谓生物进化原只进化得个心。……自极低等之生物以至人类,从心之作用极微极弱而之极著极强,于是吾人可以了解心之为心为何如一物。《梁漱溟全集》,第七卷,山东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980—982
基于此,他干脆断言:“心与生命同义;又不妨说:一切含生莫不有心。”梁漱溟:《人心与人生》,学林出版社1984年版,第53页。他洞见了“心”的生活就是一种精神生活,而精神离不开物质,恰如心离不开身。梁漱溟说道:“心是灵活向上的。人心要缘人身乃可得见是必然的;但从人身上得有人心充分表见出来,却只是可能而非必然。现成的只此身,人心不是现成可以坐享的。此即是说:心寻常容易陷于身中而失其灵活向上。”梁漱溟:《人心与人生》,学林出版社1984年版,第218页。这就逻辑地引出了道德生活。因为“人或向上或堕落,大有可以进退伸缩者在。此其所以然就在身心两极之分化。人之一言一动乃至一念之萌,皆来自身心无数次往复之间。头脑心思大大发达了的人类,自是应当心主乎其身的,但事情却不必然。往往心从身动,心若无可见者。必若心主乎此身,身从心而活动,乃见其为向上前进;反之,心不自主而役于此身,那便是退堕了。”梁漱溟:《人心与人生》,学林出版社1984年版,第217页。显然,对梁漱溟而言,进入到精神的进化即“心”的进化,才有了实质性的“道德”意义;他深心发问道:“敢问道德之真如何?”“德者,得也;有得乎道,是谓道德;而‘道’则正指宇宙生命本性而说。”梁漱溟《人心与人生》,上海,学林出版2006年版,第216页。可见梁氏的这一道德观内在地关联着他的宇宙生命观。
有必要指出的是,正是在谈到身与心的关系是时,梁漱溟又一次高度赞扬了马克思:“科学的社会主义家马克思、恩格斯资藉于科学论据以阐发其理想主张,不高谈道德而道德自在其中。因为在理论方面,它使伦理学的观点从属于因果性的原则。”梁漱溟《人心与人生》,上海,学林出版2006年版,第218页。他以为这正是马克思主义的高明之处。
二、个体自由与社会发达之辩证
梁漱溟的现代观建基于其进化理念,而这一理念又深刻地内涵着他的个体自由与社会发达之辩证的思想。此处特显光辉的是他对西方科学民主的根本认识。
在《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中,他指出:“西方的学术思想,处处看去,都表现一种特别的彩色,与我们截然两样,就是所谓‘科学的精神’。”梁漱溟《东西文化及其哲学》,见《梁漱溟全集》,第一卷,山东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362页。同时,他极富批判眼光地提示:几千年来维持中国社会安宁的就是尊卑大小四字:“中国‘治人者’与‘治于人者’划然为两阶级,就生出所谓尊卑来了,也必要严尊卑而后那条路才走得下去;西方一个个人通是‘治人者’,也是‘治于人者’,自无所谓尊卑上下而平等一般了。于是这严尊卑与尚平等遂为中西之两异的精神。”梁漱溟《东西文化及其哲学》,见《梁漱溟全集》,第一卷,山东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363—364页。但究竟是什么造成这种“严尊卑”与“尚平等”的不同呢?
梁漱溟晚年在与艾恺的对谈中,多次提到了中西伦理之间的不同处。他以为中国自孔子以后,是为了伦理而伦理,纯粹的一种伦理,既不是神的系统,也不是法的系统;这造成中西文化特色实质性的不同。在梁的眼中,中国文化的特色体现在极端重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恰好与西方那种个人本位、自我中心的特色相反。其实,中西文化如何看待个体与整体的关系,是造成其特色不同的深层原因。梁漱溟至少是以哲学的直觉洞察到这一点,而且在其早期著作中就看得出他的这一发现。这确实是令人钦佩的。梁的犀利笔法,让人至今也感到尖刻:
照中国所走那条路,其结果是大家不平等,同时在个人也不得自由。
在西方人那条路便不然了。他那条路本来因要求权利,护持自由,而后才辟出来的,而即走那条路也必可以尊重个人自由。梁漱溟《东西文化及其哲学》,见《梁漱溟全集》,第一卷,山东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36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