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为“道德自我”
“道德自我”,是指能以道德理性自觉地支配自己的“自我”,唐君毅认为,支配自己是比支配世界更伟大的工作;他用“良知”来界定“道德自我”,并坚认“道德自我”是整个道德生活之基础,而自觉的道德生活才能真正造就出道德自我的人格。质言之,自觉地支配自己,从而能超越现实自我,才能建立起道德自我的核心观念。另一方面,唐君毅又将道德自我的根源追溯至形上的心之本体。唐君毅是个罕见的深具道德信仰的现代儒者。他确信人有至善的心之本体,这是其道德理想主义的一个思想前提;显然,这个前提源于中国儒家思想中对道德本身的信仰——儒家“以道德代宗教”梁漱溟:《中国文化要义》,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5年版,第175页。的思想特质,其前提条件就是必须使道德自身成为一种信仰。有信仰并非就等于宗教,就如我们信仰科学一样。(然而道德自始便与宗教有着不可分割的内在关联,这是事实,我们在后面再谈这一话题。)唐君毅说:“我相信我的心之本体,即他人之心之本体。因为我的心之本体,它既是至善,它表现为我之道德心理,命令现实的我,超越他自己,而视人如己,即表示它原是现实的人与我之共同的心之本体。”唐君毅《道德自我之建立》,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87页。唐君毅是从现实的“我身”表现中,觉解有一超越的心之本体,并推知现实的他人身中,也有一超越的心之本体。其实,这里我们既可看出他对儒家性善论的直接承继,也可从其所言“命令”二字中看出康德实践哲学的影子;他坦言“在根本观点上是中国之儒家思想。”唐君毅《文化意识与道德理性》(一),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页。同时也指出康德的道德“无条件命令,在西洋道德哲学史上,有划时代之意义,从此而划定理想主义与功利主义道德哲学之分水岭。”唐君毅《人生之体验》,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6页。然而此处我们要追问的是,如何从“我的心之本体”推论出“即他人之心之本体”,唐君毅的理据是:“从现实世界上看,我始终是与人平等相对的存在。我的认识活动,遍到他人,他人之认识活动,亦遍到我。我与他人在现实世界中,以认识活动互相交摄,而在超越的心之本体处相合。”唐君毅《道德自我之建立》,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87页。这纯然是从现实世界中平等之人的认识活动中,存在着互融互摄的情形出发的;也就是说,人在特定的认识活动中,都能有“视人如己”的痛痒相关的情境发生。故“我从现实的我身中,了解有一超越的心之本体在表现,便可推知,现实的他人身中,亦有一超越的心之本体表现。而我之如此推知,乃本于将我对于现实世界中之人身、我身之认识,及对于超越的心之本体之信仰,二者合起来之结果。”唐君毅《道德自我之建立》,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87页。唐君毅谓其推知不仅是从现实的人的认识活动中得出,还深层地存在着对于“心之本体之信仰”。须知,这其实是儒家道德理想主义最为根本的特征之一。
在唐君毅看来,至善的心之本体是恒常而真实的,它的存在的最重要根据就在它的超越性,是对现实世界的超越。他说:“我曾从一切道德心理之分析中,发现一切道德心理,都源自我们之能超越现实自我,即超越现实世界中之‘我’,所以超越现实世界之‘心之本体’中,必具备无尽之善;无尽之善,都从它流出。同时我深信,心之本体必是完满,因为它超临跨越在无穷的时空之上,无穷的时空中之事物,便都可说是为它所涵盖,它必然是塞满无缺。”因而“我复相信我之心之本体是至善的、完满的。因为我明明不满于残忍不仁之现实世界。我善善恶恶,善善恶恶之念,所自发之根源的心之本体,决定是至善的。”唐君毅《道德自我之建立》,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86页。后面这段至为重要的话,我们完全可将其简化为“善善恶恶之念源自至善的心之本体”。然而就逻辑决定关系而言,超越性决定了它的完满性,没有对现实世界的超越,也就决然不存在什么理想的完满性了。至于超越性本身该怎样界定呢?唐君毅对此深具慧解地将其界定在思想的“延展”、即思想之“能”上,他指出:“我由心之思想,便知此心体超临于时空之上。……我的思想,可与无限的时空,平等的延展,而在延展的过程中,时空永只为思想之所经度。我思想的‘能’跨越其上而超临其上。……我的思想之‘能’,既然跨越在时空上,则此‘能’所依之体,必超临时空之上。在时空之上者,其本身必不生灭,因为生灭只是时空中事物的性质。”唐君毅《道德自我之建立》,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81页。至善之心体由此而确立。至此,我们实可将唐氏“道德自我”之前提概之为至善的心之本体。
唐先生以其一生的真切的道德实践与理论探索,而最终获得了他极为珍视的道德体悟。他深有感慨地说过,他“对‘人生之精神活动,恒自向上超越’一义,及‘道德生活纯为自觉的依理而行’一义,有较真切之会悟,遂知人之有其内在而复超越的心之本体或道德自我,乃有人生之体验。”唐君毅《中国文化之精神价值》,台湾正中书局印行,1979年版,自序第5页。可知唐君毅得道之不易。需要指出的是,唐君毅在这里相提并论地提到了“超越的心之本体”与“道德自我”,而道德自我是唐氏的一个常用概念——人生价值的实现取决于道德自我的实现。《道德自我之建立》是一部体悟极深的理想主义道德观专著。
道德意识、道德理想与道德自我
在唐君毅看来,既然道德自我是“道德理性自我”,而对道德理性自我,作为“能判断吾人之活动之善不善而善善恶不善之自我,即吾人道德理性自我,亦吾人之良知。”唐君毅《文化意识与道德理性》(二),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53页。固“良知”之所以可界定道德自我这一概念,正在其随时能保持一种“是非”即善与不善之判断。人能作道德判断乃基于人有道德意识,而道德意识又源于道德个体最初而最为内在的善不善之观念。所以,“吾人最初之自觉的善不善之观念,乃所以判断吾人之活动之方式者。”唐君毅《文化意识与道德理性》(二),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53页。由此,必须建立起真正的道德意识。唐君毅对道德意识的解说,就内在地关联着道德理想与道德自我等概念:
在道德意识中,吾人固亦时有一道德理想,欲其实现于我之行为生活。然此理想乃我自心所建立,乃我自己对自己之所命。此理想在道德意识中,就其为昭临于吾人之现实自我之前,并有普遍性言,固亦当称为一客观之理想。然此客观理想,乃我心之所建立,乃我自己对我之所命。我之如是建立理想以自命,宛若求此理想之自上至下而贯彻于现实自我之中。故吾人复可自觉此理想为内在吾人之整个道德自我者。唐君毅《文化意识与道德理性》(二),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43页。
人有一道德理想而求其实现,这就是一种道德意识。道德生活是不可缺少这种意识的,因为它是一种“反省”,是对善行或过失的觉察,由反省而迁善改过,这才是一种真正的道德生活。唐君毅洞察到:“在吾人有一道德理想而求其实现时,乃是求其实现于我之行为生活中。故当吾人有道德理想之际,同时即有一对我行为生活中过失或善行之觉察。道德生活之核心,恒为一以道德理想对证我现实之行为生活而生反省,由反省而迁善改过。……道德生活中真正用力之所在,唯在时时保此道德理想之昭灵而不昧,自作不断之反省,‘才动即觉’,使此心常得迁善而改过。”唐君毅《文化意识与道德理性》(二),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43页。 此中所言“才动即觉”,要求有一种随时持有的极高的道德意识,在这样一个前提下,所谓迁善改过,才能得以实施。而这种道德生活也才是富有内容的道德生活。由此,我们可以想见现代人如政治教条般的道德教条的贯输,怎能让人像唐君毅所说的那种“时时保此道德理想之昭灵而不昧”呢?基于“才动即觉”的不断之反省,唐君毅又作出了一个新的命题:道德生活之本质即为反省的。他的原话是:“故道德生活之本质,吾人以为乃反省的。”唐君毅《文化意识与道德理性》(二),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44页。 反省之所以作为道德生活之本质,是因为人虽是理性的道德自我,但同时也是随时会犯“过”与“不及”的错误的。因而,迁善改过的反省之道德意识,首先体现于对过与不及行为的调整上,“当过时,亦须有道德意识,以抑制吾人之过。当不及时,须有道德意识以激发吾人之生命力量,而持续吾人文化活动。”唐君毅《文化意识与道德理性》(二),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46页。这里之所以说“持续吾人文化活动”,乃因唐君毅是将道德意识作为一切文化意识之基础,道德活动涵盖并成就其他一切文化活动,而决非文化活动的一种。也就是说,人类一切思想文化成就,都须以“道德自我”作为唯一的衡量尺度。
作为道德生活本质的反省,之所以是必须的,其实更重要的理由是在“人之道德,主要者为表现于人与人间者。表现人与人间之道德,乃以安顿人与人间之关系为事,……表现于人与人间之道德,其类甚多,而其重要者亦为仁义礼智四德。”唐君毅《文化意识与道德理性》(二),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58页。这实际上是从发生学的角度探讨了道德之起源,我们可将其简括为“道德起源于安顿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这一命题。唐君毅认为“原始之仁爱,正为人我各为独立个体人格之观念未自觉显出时,而首先显出之德性。故人之根本德性为仁爱。”唐君毅《文化意识与道德理性》(二),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59页。站在儒家的立场,他深心认为人之最初的仁爱,唯中国儒家见得最真。“中国儒家言仁爱,恒只言仁不用爱字,其义甚深。依儒家义,人最初对人之仁,可不表现为有所事之积极之爱,而只表现为浑然与人无间隔之温纯朴厚,或恻隐不忍之心情。”唐君毅《文化意识与道德理性》(二),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59页。在唐君毅看来,仁作为人之根本道德,就在一浑然与人无间隔之温纯朴厚之心情中,有对他人之活动的忘我的承认或默契,并对他人之生命活动之受阻抑而不得畅遂,有一不安或不忍之情;故在仁之最初表现中,尚无自觉的人我差别之观念。据此,唐君毅尤其重视仁德。他不仅揭示出原始道德为仁,并洞见了“依原始之仁之表现,而有原始之义之表现。依原始之义之表现,而有原始之礼之表现”唐君毅《文化意识与道德理性》(二),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59页。这样一个逻辑序列。当然其理据即在人与他人相遇时之原始道德意识,最初只是浑然的与人无间隔之仁,次为克制私欲,但同时承认人我差别的义之意识。而原始之礼则表现为孟子所言的辞让。这里可透视出的是,仁心仁性对道德自我实现的重要意义。
在唐君毅逻辑系统中,一个真正的道德人格的形成,成于道德自我的建立,而道德自我之建立则有赖于个体的道德意识,道德意识是整个道德生活的核心,其之所以为核心,正如前面所提及唐氏所说的,它能“恒为一以道德理想对证我现实之行为生活而生反省,由反省而迁善改过。”这里需要强调的是,这一核心的必要前提其实就在一个仁字。
然而我们千万不能忘记中国儒家“孝悌为仁之本”的人伦原理,实际上《论语》中孔子弟子有子所说的“孝悌为仁之本”这句话,早已成为了儒家伦理学的一个命题。唐君毅对此认识十分透彻,他以为唯儒家能真知父子兄弟之情为天性,其伦则为天伦,所以要以孝悌为仁之本,为百行万德之本;亦唯在中国文化中,能将此父子兄弟之天伦之义,推及于一切人伦关系中。前述唐氏言仁,即在人与人相通而无间隔之朴厚,此中可发掘的是仁的“感通”功能。唐君毅对此确能上透精神生命原理来认识这一问题,他说:“此儒家之所以重此孝悌之道者,则以其知此人之生命之存在之仁心,初即表现于对其所自生之父母祖先与同为父母或祖先所生之兄弟之生命之感通之中。……故人之生命中之孝悌之心,乃人生命中之心灵,自超越其已有之自然生命,以返本上达,至于其生命之原之心。此心即初见于赤子之爱亲敬长之情之中,而于此赤子之爱亲敬长之情中,即见有人之心灵生命,有一能自超越之天性。故孝可为人之自然生命之升进为一具百行万德之精神生命之始,而为儒者所特重者也”唐君毅《生命存在与心灵境界》见刘梦溪编中国现代学术经典《唐君毅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683页。
唐氏此中论返本上达,乃从自然生命而透入精神生命,实为高明之见。唐氏深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