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冬日的下午,青山坞村阴云密布,北风呼啸,就在这个时候,村口出现了一位30多岁的年轻人。他脸色严肃,左臂上别着一块黑布,双手恭恭敬敬地捧着一只精制的花篮,迈着沉重的脚步向村中走去。
地处偏僻的青山坞村,村民们很少有人见过鲜花扎成的花篮,何况在滴水成冰的季节。于是就有一些小孩跟在他身边看稀奇,大人们老远看到也觉得奇怪,这不是史耀琏吗,他已好几年没有回来了,平白无故地捧着这玩意儿回来做什么。一看他两眼无光,神情麻木的样子,人们纷纷猜疑,难道他得了精神病?
史耀琏是青山坞村人,6岁那年,父亲打石头不幸被砸死,比他大10岁的哥哥史耀良和母亲一起,硬撑起这个家。为了把弟弟培养成人,史耀良吃尽了苦。史耀琏也不负众望,读书非常用功,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分配在省城一家研究所工作,并在城里娶了妻子生了女儿。
史耀良和母亲含辛茹苦赚来的一点钱,几乎都用在供史耀琏读书上了,家中连一台黑白电视机也没有,史耀良直到35岁才娶了个因患小儿麻痹症双脚残疾的姑娘。一年后,媳妇给他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此后,史耀良的负担是雨天挑稻草——越担越重了。
做母亲的看到大儿子为了弟弟的出人头地,失去已是太多了,总感到过意不去。她尽量帮这个家多干活,还把史耀琏寄给她的零用钱也省下来补贴家用。
史耀琏得知后,心里就不舒服了。他想,如果长期这样下去,自己给母亲的生活费不是都到哥哥他们那里去了?哥哥家这么穷,挑雪填井,钱抛得再多也填不满这个无底洞。他心中有了疙瘩。
两年前的一天,5岁的小孙女吵着要刚来城里没几天的奶奶带她去儿童公园玩,史老太只好和她出了门。小家伙调皮好动,脱开奶奶的手在前面跑,一辆自行车飞驶而来,把她撞倒了,痛得“哇哇”大哭。骑车的小伙子一看闯了祸,脚底抹油,溜了。
史老太哪里碰到过这种事情,顿时慌了神。在一位好心大妈的帮助下,才去了医院。一检查,小孙女的骨头伤了,需要住院治疗。
媳妇赶来见了恼羞成怒,竟指着史老太的鼻子说:“这么大把年纪活到狗身上了,连个小孩都不会看。”
儿子听后也不给她好脸色看,史老太心里很不是滋味。俗话说,出门看天色,进门看脸色,这种日子如何过?但祸是自己惹的,又有什么办法呢。她只得装作耳聋听不见,眼花看不见,带着负罪感服伺着小孙女,低头做着家务,比保姆还辛苦。等到孙女一出院,史老太逃命似的回到了青山坞村,再也不敢去城里享“福”了。
也是祸不单行,史老太回来不到一个星期,又出事了。这天,下着大雨,史老太拎着猪食桶去喂猪,路上积着雨水,她踩高跷似的往露出水面的石头上走,一块石头没有摆实,她一踏上去,石头翻了,史老太跌倒在地,弄得满身是脏水和猪饲料。
史耀良听到声音跑去,扶起了母亲,史老太痛得“哎哟哎哟”叫个不停。送到医院一检查,脚上的骨头碎了。这可怎么办?一个老年病人,一个残疾人,加上两个不懂事的小孩,史耀良如何是好?人辛苦点倒无所谓,可这医疗费叫他到哪里去变呢?他硬着头皮给弟弟拍了个电报,告诉他母亲跌伤了。虽然没有直接向他要钱,但希望他能拿点钱寄来。
接到电报,刚巧是星期五上午,史耀琏心想没什么么可急的,准备利用明天双休日回去一趟。第二天早上刚想出门,妻子告诉他,家中那只西施犬突然不肯吃东西了。史耀琏只好改变主意,抱着西施犬来到宠物医院,等看完病已经是中午一时了,明天还要复诊。史耀琏想,母亲身边横竖还有哥哥。何况伤筋动骨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迟去几天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就这样,拖了一个星期,史耀琏才去看望母亲。一听是为哥哥家喂猪跌伤的,他鼻子里“哼”了一声,说:“真是个劳碌命,有福不会享,偏要自讨苦吃。”
“我还能劳动,总不能光吃不做。”史老太嗓音发颤地说。
“那好,既然还能干活,就不要我出生活费了。”史耀琏硬邦邦地甩出一句话。
话不投机半句多。当天中午,史耀琏就回省城了,不用说医疗费,连史老太的生活费也给减免了。史耀良只好卖掉了一头架子猪,才给母亲医好了脚。
既然这样,史耀琏这次捧着花篮回来又是为什么呢?
原来,史耀琏昨天下午突然接到了母亲亡故的加急电报。尽管他在母亲活着的时候不孝,但到这个时候,也要给自己的脸贴贴金了,否则要被人戳脊梁骨的。他准备送一只特大的花圈,可一想,这东西如今在农村也有了,拿着又不方便,人家看着也没有多大意思。如何来个一鸣惊人呢?忽然,他想到了鲜花篮,连忙去礼品商店订做了一只,为母亲奔丧来了。
一跨进门槛,他鼻子一酸,哭着大喊一声:“妈,我来迟了。”可是,屋里冷泠清清的,一点反应也没有,哪里像办丧事的样子,难道母亲的遗体已下葬了?他睁大眼睛四处搜索,黑暗中看到母亲竟端坐在角落里,捧着碗在喝粥。
母亲没有死,史耀琏感到被捉弄了,难怪在路上乡亲们对他捧花篮像看傻子似的。他不由火冒三丈,狠狠地摘掉袖臂上的黑布抛在地上,鼻子里“呼哧呼哧”地喘粗气。这还不解气,又把花篮往母亲床前的桌子上重重一放,震得上面的杯子瓶子“乒乒乓乓”响。
其实,这并不是史耀良母子的恶作剧。原来,史老太患有哮喘病,天气一冷就病得厉害。昨天上午,她剧烈咳嗽后,一口浓痰上来堵住了气管,昏死过去了。史耀良一边喊一边在她脖子和胸前用力地抹着。正在这个时候,乡邮递员送信经过门口,听到喊声就走了进来。他是史老太的堂侄子,名叫史耀书,平时送信经过也常来看望姑妈,对他们家的情况非常清楚。一看姑妈没有气了,就对史耀良说:“表哥,我去给耀琏拍个电报好不好?”
史耀良一想,母亲到了这种地步,再不去通知弟弟,如果有个三长两短,以后是要被埋怨的,就点点头说:“好吧。”
史耀书急急忙忙送完信报,回到邮电所,以史耀良的名义拍了个“母亡速回”的加急电报,要史耀琏快点回家。
没想到,经过史耀良的土法急救,史老太竟痰消气舒,活了过来。
再说,史老太看到史耀琏突然回家,又把花篮狠狠地放在桌子上,两条白飘带飘到了眼前,忍不住看了看,上面写着“母亲大人千古”。这不是在咒自己快死吗?她气得脸色发白,咬着瘪嘴说不出话来。但是,母亲终归是母亲,对待儿女的肚量比宰相还要大。她心想,不管怎样,自己死后儿子能回来送个花篮,总还有点孝心。史老太的气消了,叫耀琏坐在身边的凳子上,和他唠叨起来了。说着说着,说到了这次生病,耀良为她花去了200多元钱。
史耀琏冷笑了一声说:“200元钱算什么呢,我这只花篮就要500元钱呢。”
“什么,这个东西要500元钱?”史老太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颤抖着说:“我们一年也没有看到这么多钞票,你捧回来的是钱多好。”
“钱钱钱,一天到晚只知道钱!丧事办得光彩热闹,是您老人家的福气,也是我们做儿子的脸面。”史耀琏沉下脸无所顾忌地说。
“活着的日子都没能过好,哪里还有心思去想死后的福气。”史老太眼里涌出了泪水,顺着嘴唇两边深深的皱纹流进了嘴里,一股苦涩的咸味渗进了心里。
“您死了什么都不要了,我们活着的人还要脸面呢。”史耀琏没有好气地说。
“你竟盼我早死,我可不想再连累你了。”史老太硬起心肠训了他一句话。
既然母亲还没死,留在这里也没有什么意思,一看时间还来得及,不论哥哥如何劝说,史耀琏还是拍拍屁股回去了。当然,他没有带走那只花篮。
这一夜,史老太眼泪浸湿了枕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嘴里不停地说着:“这花,值好多钱呢,我们全家5口一年的油盐酱醋,再每人添一身新衣服,还用不完呢!”
第二天一早,史耀良端着洗脸水推开母亲的房门,已不见她的身影了,难道母亲……他心里一阵紧张,连忙出门寻找。一位早起的老汉告诉他说:“你母亲天蒙蒙亮就出村了。”
难道她去城里找耀琏算账了?史耀良一路打听,一路寻找,来到了镇汽车站。他看见老母亲正站在刺骨的寒风中,左手抱着花篮,右手拿着几支从花篮中抽出的鲜花,朝着路边的人吆喝着:“卖花啰!卖花啰!”
史耀良一阵心酸,泪水涌满眼眶,他扑上去,抱住母亲,劝慰道:“娘,别卖了,回去吧。”
“卖了它,好把钱还给耀琏,我不稀罕——”史老太说着,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溶化了眼前的一片冻土。这感人的一幕,恰巧被清早出来送信的邮递员史耀书见着了。当史耀书知道事情的原因后,深深地为之感动。傍晚他就给史耀琏挂了长途电话,史老太卖花的事一字不漏地传进了史耀琏的耳朵里。
史耀琏听完,脸上火辣辣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之后,他陷入了懊悔之中。他低着头,目光落在自己脚下的那条西施犬上,想想每年为它搭上的费用何止是一个花篮的钱!再这样下去,自己的良心简直就给狗“吃”了……他终于决定把它卖掉,然后赶紧寄一笔钱回去,以表达对母亲的孝敬之心。
第二天一大早,史耀琏不顾妻子的唠叨,独自一人顶着寒风,提着心爱的西施犬上街拿到市场上卖了。跟他母亲史老太上街卖花时的情景相似,所不同的是,史耀琏没有半句叫卖声,就有许多人过来讨价还价……
(载福建《故事林》1999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