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童年信物
这年晚秋的一天,是韦拓仁和尤青艺结婚的大喜日子。一早,他们就翻山越岭走了20多里路,来到乡政府。事不凑巧,办理结婚登记的人到县里开会去了,大约要三四天后才能回来,今天的手续办不成了,他们心中不由得闪过一丝阴影。结婚的日子一旦定下来了,是不能随便改动的,婚礼还得照常进行。
虽然已经进入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但在古老偏僻的小山村,婚事的操办还得按照老习俗进行,新婚之夜,洞房里点着一对花烛,望着那闪动的橘黄色烛光,韦拓仁从贴身衣袋中取出一个陈旧的信封,拿到了新娘面前。尤青艺接过一看,脸上泛起了一层薄薄的红晕,童年的往事,又像电影似的一幕幕浮现在眼前。
尤青艺的家在大山南边的王家岙村,而韦拓仁住在大山北面的田家湾村,这座叫分省岭的大山也确实高,上山10里,下山10里,两个村虽然只是一山之隔,但已成了两个省。因为地处偏僻,人们出门还得靠两条腿为主,所以分省岭也隔不住两村人的往来。韦拓仁的外婆家在王家岙村,住的是台门屋,在中间,左边是尤青艺家,右边是一个和他们年龄差不多名叫甘柱辰的家。俗话说,要嬉外婆家,韦拓仁的童年,几乎是在王家岙村度过的。3个小伙伴经常在一起玩过家家的游戏。尤青艺扮做新娘,韦拓仁和甘柱辰轮换着做新郎和掌婚人。因为韦拓仁是客人,甘柱辰总是处处让着他。
一天,村里来了个拍照片的人,一些新婚夫妻和即将举行婚礼的青年男女都拍结婚照。那天,甘柱辰不在家,韦拓仁和尤青艺感到好玩,看得不肯离开,直到拍照片的人走了,他们才依依不舍地回了家。
韦拓仁看着墙边五颜六色的花朵,忽然想到了什么,对尤青艺说:“我们也去拍一张结婚照片。”
“拍照片的人早就回去了,我们又没有钞票。”尤青艺惋惜地说。
“我们自己拍,不花钱。”说着,韦拓仁找来了一只崭新的香烟壳子,小心翼翼地拆开后,要尤青艺拿住,自己又去寻来几只破碗,洗干净后,摘了几朵紫蓝色的牵牛花,粉红色的凤仙花,分别放在破碗里,用石头轻轻地捣汁成颜色水,再从地上捡了根柴棒,拿过香烟纸画了起来。不一会儿,上面出现了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中间一朵大红花。尤青艺一看笑了,她拿过画,用柴棒分别在小男孩和小女孩的旁边写上了“韦拓仁”“尤青艺”6个弯弯斜斜的字,又去家里找了只信封,放进去后用饭米粒粘住封口,交给了韦拓仁。韦拓仁回到自己家里后,把信封卷起来,塞到了盐水瓶里,盖好橡皮盖子,放进了一个石墙洞中。这一年,小男孩8岁,小女孩6岁。
一晃十多年过去了,童年的往事渐渐淡化,韦拓仁家拆旧屋建新房了,才看到了这只瓶子。他虽然也感到童年的幼稚好笑,但美好的回忆,像春雷惊醒了孩童时代那朦朦胧胧的爱,韦拓仁上尤家求婚了。尤青艺忘不了这青梅竹马的伙伴,也是有缘,尤家只有这么一个女儿,是要招个上门女婿,而韦家弟兄3人,父母正在为房子不够而发愁,这好比一斤酒装十两的瓶子——正好。
花烛之夜,尤青艺看到童年的信物,心中比灌了蜜还高兴。她找出一支挑毛线的竹针,轻轻地拨开信封口,取出那张香烟壳子,两个人都张大了眼睛,盯在了上面。可是,那幅画和字已经消失。在漫长的岁月里,鲜花制作的颜料水,怎么会永久地保留住呢?
两颗心同时打了个“咯噔”,但在充满喜气的烛光下,心中刚出现的阴影很快地闪过了。
回到现实中的韦拓仁,看着出水芙蓉般水灵灵的新娘,一种本能的力量不由自主地在身体中冲激,他伸出双手,紧紧地抱住了尤青艺,好像怕她小鸟似的飞去。
就在这个时候,远处传来了乱哄哄的声音。
二、冲入火海
他们仔细一听,村里响起了“嘭嘭嘭嘭”的面盆敲打声,和一阵阵急促的叫喊声:“村东着火了,快去救火!”
今天是自己的大喜日子,要不要去呢?韦拓仁的心中如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我已经是王家岙村的人了,在紧要关头,怎能袖手旁观,他松开了紧抱着尤青艺的手,“去,我们救火去。”
他们来不及换下新衣,拿起面盆、水桶拔腿就跑。走出大门,就看到事发地点的上空火焰如凶猛的怪物,贪婪地舔舐着漆黑的夜空,烧着的毛竹椽子发出“蓬叭!”“蓬叭!”的爆破声。
韦拓仁一路小跑,不一会儿就把尤青艺抛在后面了,穿过一条200米的鹅卵石路,来到大火现场。那户人家因煮红薯叶猪草的时间过长,烟囱里冒出来的烟灰变成了火星,飘落在一间茅草屋上,引起了这场大火。火势正在向旁边的房屋蔓延。王家岙村的房子几乎都是木结构的,屋与屋之间只有一墙之隔,有的墙壁还是用木板做的,如果烈火不能及时加以控制,势必殃及大半片村子,后果不堪设想。
村里除了老弱病残者外都来了,人们从小溪、水塘、井中打来水,提的提,泼的泼。韦拓仁一看,火势越来越旺,他们是从下往上泼的,这种救火的方法不对,起的作用也不大。他急忙找来一张梯子,架到旁边那间二层楼房的墙上,爬到屋顶,要其他人站在梯子上,两档一个人,往上送水。一桶桶水很快递到了屋顶上,韦拓仁居高临下,对着茅草屋上的火焰用力泼去。半个多小时后,火势渐渐地熄灭下去。
韦拓仁刚刚想透口气,忽然感到脚下的瓦檐缝中冒出烟来,连忙用脚踢开碎瓦,下面已有几团火了。这房子不住人,底下放柴禾,楼上只有阁栅没有楼板,堆满了稻草,火星是从窗口吹进来的,已经引燃了稻草,火若烧旺,再要扑灭就困难了。韦拓仁用力掰开一根椽子,跳下去,站稳后,抓起一把把已经燃烧的稻草,往窗外掷去。头顶上一桶桶水还在不住地往下泼,韦拓仁被浇得湿淋淋了,这样也好,避免了火烧伤身子。
“韦拓仁,快下来,危险!”人们使劲地喊着,一双双焦灼的眼睛盯住窗口,他已经被浓烟包围住了。火魔基本上已被控制住,突然,窗口没有稻草出来了,难道他出事了?尤青艺哭了。几个年轻人往屋里冲去,但都被里面烟雾弥漫的气浪逼了出来。甘柱辰急中生智,拿来一条棉被,水中一浸,披在身上钻进了屋子里,找到楼梯,爬上滚烫的阁栅,摸到韦拓仁时,他已被熏烤得昏了过去,甘柱辰抱起他冲出屋去。
火扑灭了,村里的房屋保住了。看韦拓仁这种样子,尤青艺吓得瘫倒在地上了,好似跌入了黑洞洞的无底深渊,一点主张也没有了。
乡亲们抬来竹榻,垫上棉被,让韦拓仁躺在上面,几个小伙子轮流地抬着,在崎岖的山路上飞跑。来到了乡卫生院,医生检查后,只作了简单的包扎,要他们急速转院。联系好手扶拖拉机后,连夜送到了县人民医院。韦拓仁的生命保住了,但伤势也不轻。在大喜的日子里,出了这一连串不吉利的事情,尤青艺的胸口好似塞了一把猪毛,扎烘烘地难受。
三、雪上加霜
医务人员经过一个多月的抢救护理,韦拓仁烧伤的部位长出了红红的新皮肉,逐步恢复了健康。尤青艺陪伴在他身边,为他送水,喂饭,吃药,端尿,揩屎。劳累加上担心,她两边的颧骨高起来了,眼窝边有了一层黑圈。看着丈夫被火神折磨得奄奄一息的生命重新焕发了活力,尤青艺苍白的脸上渐渐地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救火时,韦拓仁上半身不停地被水浇湿,没有被烧伤,看不出一点疤痕,可在下半身,特别是胯裆里大腿两内侧,已是伤疤累累不成样子。
这天,病房里没有另外的人,韦拓仁几次欲言又止,心中矛盾重重,不告诉她吧,于心不忍,说不定要害她一辈子,说出来,从内心来讲,又怕失去她。可是,做人不应该光为自己着想,不能让一个自己所爱的人受到连累。经过剧烈的思想斗争,韦拓仁终于下了决心,就是自己吃苦也要让她幸福。他忍住心中撕裂的疼痛,心一横说:“青艺,虽然我们已经点燃了洞房的花烛,但还没有办理结婚登记手续,也没有同房,你还是个黄花闺女。从外表来看,我已经康复了,其实,下半身受伤较重,按目前的情况看来,可能很难起到一个男人,特别是一个丈夫的作用了。我总不能为了自己而毁了你的一生。生活上,我能够自理了。这就分开吧,也不需要办理什么手续,我们永远是好朋友。”说出了闷在心头多时的话后,他反而感到轻松了。
尤青艺摇着头说:“不,我们虽然没有那个本本,但回去后马上能够领到,我已和你举行了婚礼,就是夫妻了,我就跟随你了。”
后来,韦拓仁多次提出这件事,尤青艺死活不依,他也只好暂时罢休,但也不肯去办理结婚登记手续。
就在韦拓仁准备出院时,忽然感到全身发热,睡在床上没有什么事情可做,就开始做自我体检了。他在身上每个部位都不漏地捏着,胫部的肿块被发现了,一试,还有压迫感,连忙和医生说了。医生为他作了切片化验,诊断是恶性淋巴瘤,也就是淋巴癌。医生告诉尤青艺,最多只能活3至6个月了,要治疗,医药费是个天文数,存活的希望也只有百分之三十。尤青艺暗暗地流泪。哪里想到,病历卡被韦拓仁看到了。救火负伤后,医疗费用都是王家岙村支付的,他们本来资金就困难,这一来,连正常的开支也难维持了。现在已转向另一种病,怎好再用他们的钱呢?要父母承担,一家人风里来雨里去,辛辛苦苦一年,也只有几千元钱,两个哥哥直到今天还打着光棍。对尤家来说,本来指望自己入赘后有个依靠,现在已是毛竹上靠伞——靠不牢了,我怎能再增加他们的负担,何况这病很难治愈,我为什么还要再去花这冤枉钱呢!
蜜月,他们是在医院度过的,本来,尤青艺想和丈夫一起闯过难关,再甜甜蜜蜜恩恩爱爱地过日子,想不到喜鹊未叫乌鸦啼,这下要为他准备后事了。尤青艺想到了那张香烟壳子,想到了那天办不成结婚登记手续,难道这真的是老天不让他们成为夫妻?不管怎样,既然已经相爱,自己有责任服侍他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四、挑起重担
韦拓仁已是一只脚在棺材里,一只脚在棺材外的人了,自己死后,怎能给尤家留下巨额债务呢?他决定停止治疗,马上出院。既然到了这一步,尤青艺也只好含着泪水答应了。
回到王家岙村,甘柱辰来看韦拓仁了,见没有外人,韦拓仁推心置腹地说出了自己的打算,并恳求甘柱辰今后代为照顾尤青艺一家。
韦拓仁跪在尤青艺父母面前说:“我已是黄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只有请两老原谅了。青艺还是个纯洁的姑娘,今天我和她就这样解除婚姻关系了。甘柱辰是个好青年,就算是我推荐和做媒吧。说完,他拿出自己的日常用品,不管他们如何劝阻,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二天一早,尤青艺翻过分省岭,来到田家湾村,韦拓仁的父亲告诉她,韦拓仁清晨就出走了。他要尤青艺别再记挂他的儿子了,好好地成个家。尤青艺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
接二连三的沉重打击,尤青艺精神受到了刺激,患上了间歇性精神病,一阵清楚,一阵糊涂。发病时,饿了不知吃饭,冷了不要穿衣服,夜里不晓得睡觉,出门忘了回家。一天,邻村演戏,她也去赶热闹,戏散场了还不见她回家。老天说变就变,顿时乌云密布,四周一片漆黑,还下起了大雨。尤青艺怎么能经受得起这风吹雨打饥寒交迫的折磨,父母亲带上雨伞衣服点心,和甘柱辰一起出门寻找,直到20里外才看到她躺在路边的一堆稻草旁。原来她走反了方向,已越走越远。等到把她弄回家,一家三口都病倒了。年老体弱的老人要服侍这年轻力壮的精神病患者,所花的精力,比料理婴儿不知要费力多少倍。再这样下去,不要说靠她养老,一把老骨头还要被她拖垮。
近在咫尺的甘柱辰,看到尤青艺痴痴呆呆的样子,不觉心头一阵酸痛。童年时,他们3个人像一母所生的亲兄妹,一起上山摘野果子,一起到溪坑里翻蟹摸螺蛳。随着年龄的长大,他也暗地里爱上了尤青艺。可是,性格内向的他,看到她反而不好意思,心头“怦怦”乱跳,不用说当面表白,有时候还要回避。后来,看到韦拓仁和尤青艺打得火热,就把这份情深深地埋到了心底,自觉地靠边站了。现在,童年的好伙伴一个危在旦夕,一个疯疯癫癫,心中也不是滋味。事情到了这一步,他也顾不得许多了,何况还有韦拓仁的嘱托,他来到了尤青艺的家。
尤青艺的父母准备把女儿送到医院治疗,可他们两人也有病在身,正为这事发愁,甘柱辰来了。趁尤青艺病情稳定时,甘柱辰连骗带哄地把她送到了精神病医院。医院不需要家属陪伴,甘柱辰就回家了。尤家已是乱七八糟了,他岂能袖手旁观,整整为他们清扫了一个下午。这以后,一有空就去帮他们干些力气活,还不时地去看望尤青艺。病床前,和她回忆童年的往事。说来也怪,每当提起小时候的事情,她的脑子特别好使,有时还一起唱起童谣。在医生的治疗和甘柱辰的照料安慰下,尤青艺慢慢地开始恢复健康,一个月后就回家疗养了。
尤家两老为女儿的婚姻大事伤透了脑筋。尤青艺的爸爸亲自来到了田家湾村,可没有见到韦拓仁,就和韦拓仁的爸爸商量起儿女们的事情。
韦拓仁的父亲内疚地说:“谢谢你们的好意,这份情我们领了,拓仁没有这福分。他是早晚不同的人了,已多次提到,让尤青艺和甘柱辰结婚吧,他们一对也非常相配的,再不要耽误他们的青春了。她有个好的归宿,我们心中也好受一点。”
尤父回来后不久,就收到了韦家的一封信,告诉他们韦拓仁已经不在人世了。尤青艺的父母怕女儿旧病复发,是后来慢慢地透露给她听的。
尤青艺已经康复了。为了名正言顺地照顾尤家,甘柱辰提出了结婚。尤青艺想,韦拓仁已经去世了,自己得病后得到他无微不至的照料,何况韦拓仁也是这个意思,就点点头答应了。因为两家同出一扇大门,也不存在入赘的事。新房还是安排在原来那间,重新装饰了一下,就办喜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