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诗倘作得“老妪”能解,固是不容易事。但白乐天做诗之要求易懂,可见一斑。
很多初学作文的人,总不肯从用字平易入手。正如脸面污秽的妇人,也想涂脂抹粉,假充时髦。要涂脂抹粉,也应该把脸面洗得干净才好,用字平易是把脸洗干净的工作。要把脸面洗干净了,然后可以讲修饰。要把平易的字用通了,然后才可以讲修辞。
文字是进化的。古人有古人所用的字,今人有今人所用的字。我们要用平易的字,换一句话说,就是这个时代的人,用这个时代的字。我们且抄一段胡适之的打油诗:
文字没有雅俗,却有死活可道。
古人叫作欲,今人叫作要;
古人叫作至,今人叫作到;
古人叫作溺,今人叫作尿;
本来同是一字,声音少许变了。
并无雅俗可言,何必纷纷胡闹?
至于古人叫字,今人叫号,古人悬梁,今人上吊;
古名虽未必不佳,今名又何尝不妙?
至于古人乘舆,今人坐轿;古人加冠束帻,今人但知戴帽;
若必叫帽作巾,叫轿作舆,岂非张冠李戴,认虎作豹。
(《尝试集》自序,《胡适文存》第一集,一册)
这一段打油诗说古字与今字甚妙。他把古字当作“死”字,今字当作“活”字。“活”字即我所说“平易”的字。一般泥古的人总以为非用古字或偏僻的字不能写出好文章。其实会作文章的人,正要用平易的字;正如善绘画的人,喜欢用铅笔来画素描。《庄子》上说:“道在屎溺。”庄子的文章是最好的,但他竟敢用“屎溺”这些字在句子里。近代吴稚晖先生也最会用平易的俗字俗语,嬉笑怒骂,皆成好文章。《红楼梦》《水浒》均是用平易的俗字俗语做的,写人、写景、写情,俱非古文古字可及。可见用平易的字正可做出很好的文章。
二确切
平易是用字的初步。但文章做得好,用字应该用得确切。古语说:“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同是一样的泉水,为什么在山则清,出山则浊呢?这不是水的本质不同,是水的环境不同。同是一样泉水,放在清的地方就清,浊的地方就浊。这句话可以比喻用字确切的重要。
同是一样意义的字,但用这个字便觉得好,用那个字便觉得不好,这便是确切不确切的分别。正如贾岛的“僧推月下门”,当然不如“僧敲月下门”。齐己的《咏早梅》“昨夜数枝开”也不如“昨夜一枝开”来得确切。为什么“一”字比“数”字好呢?因为“一枝开”才表现得出早梅的精神。
我从前学作诗,有“有泪无处哭,西风好相挥”的句子,后来给胡适之先生看见了,替我改为“有泪无处哭,西风好相吹”。“吹”字当然比“挥”字好。因为“西风”只能相吹。可见用字确切是重要的。
怎样才可以使用字确切呢?要用字确切,该注意的有几点:
1.应该注意人物的个性。
2.应该注意地域的关系。
3.应该注意时代的异同。
人物的个性是重要的。林黛玉有林黛玉的个性,贾宝玉有贾宝玉的个性;武松有武松的个性,李逵有李逵的个性。史湘云因为有点咬舌子,所以叫宝玉二哥哥,叫成“爱哥哥”。这个“爱”字只有用在史湘云口中才对,若用在林黛玉口中便不对了。又如宝玉眼中初见面的林黛玉,是“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这“似蹙非蹙”“似喜非喜”的形容词,形容多愁多病的林黛玉的眉目正对,要拿来形容薛宝钗便不对了。又如武大郎因为生得矮,所以叫作“三寸丁谷树皮”,这话若拿来形容“身长八尺,一貌堂堂”的武松便不对了。又如李逵一出口便是“干鸟气么!”这话是黑旋风爷爷的口吻。知文知理的宋江便不会说出那样的“鸟话”了。各人有各人的个性,所以写各人的举止、容颜、口吻都不应相同。
岂但写人宜注意个性,写景物也宜注意个性,因为景物有地域的关系。作《老残游记》 的刘鹗先生说:
止水结冰是何情状?流水结冰是何情状?小河结冰是何情状?大河结冰是何情状?河南黄河结冰是何情状?山东黄河结冰是何情状?须知前一卷所写是山东黄河结冰。
(见《老残游记》第十一回,原评)
同是一样的水结成的冰,却有“止水”“流水”的不同,“小河”“大河”的不同,“河南”“山东”的分别。正如大明湖的景致,不同于西湖,也不同于玄武湖。黄山多松,莫干山多竹,庐山多云。这都是地域的关系,用字用得确切,应该知道各地的特别个性,所以我在前面曾说实际观察是很重要的。
又如西洋人以面包为主要食品,中国人以米饭为主要食品。我们若说西洋人非吃饭不能生活,便不对了,因为他们一辈子不吃饭也会活着的。各地方的习惯有区别,不容混写。如南洋人用手指吃饭,我们用筷子吃饭。我们若写南洋人吃饭全用筷子也就不对了。这都是地域的关系。应该知道各地方的景物、风俗、习惯的异同,用字才能确切。
时代的异同也是很重要的。钱玄同先生曾说:“故如古称‘冠,履,袷,裳,笾,豆,尊,鼎’仅可用于道古;若道今事,必当改用‘帽,鞋,领,袴,碗,盆,壶,锅’诸名。”
这是时代名词上的变迁。中国文字,虽然是独立的,也时受别种的影响。如从印度来的“卍” 字,从蒙古来的“歹”字。又如“袈裟”“刹那”“辟克匿克”等外国译名,也随时代而流行。
如胡适的“辟克匿克来江边”一句诗,若改为“带了食物来江边”,意思反不周到。近来的小说、散文中常见“威那斯”(Venus)“蜜丝”(Miss)“烟士披里纯”(Inspiration)“憧憬”(Akogare)等等新词,用得恰当,能增加文字的美丽与有力。善于作文的人,应该随时代而采用新的名词与字,俾文章能代表时代的精神。
三巧妙
怎样可以用字巧妙呢?从前杜甫有句诗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很可拿来表示用字巧妙的精神。用字巧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要详细讨论,须研究修辞学。我在这里,只能很粗浅地谈谈。
(一)象征
象征便是一种具体的写法,这名词是新译的,但中国古文书中也有不少象征的写法,即所谓譬喻。如以“白发”写老人,以“衫青鬓绿”写少年,以“红巾翠袖”写女人,以“姹紫嫣红”写春天,以“西风红叶”写秋天等多是。这类具体写法的新辞,在当时本为有天才的文人新造的,但后来经无数的饭桶文人的滥用,渐渐成为“套语”了。写到这里,我忽然看见一本《作文述要》的一段文字,且引在下面:
假使我们要记一样东西或一样事情,要它具体明白,非炼字不可。例如我说“桃花红”,那桃花怎样红法,红到怎样,仍不知道。便是说“桃花甚红”,也不具体。假使说“桃花醉”,那却把桃花红的情状,和烂漫的意态,都写出来了。从哪里写出起的?从一个“醉”字。因为我们读到醉字,便联想到醉酒人的红面和他烂漫的情态了,好像桃花也是这样。又如我说“她发怒了”,这是极不具体的一句话。因为她的性格和怒的情况,都没有表示。假使说“她睁了眼儿竖了眉儿怒了”,怒的情态固然表现出来,她的性格仍未表出。最后我说“她睁着杏眼儿竖着柳眉儿地发怒了”,这样一来,才把她发怒的意思描写出来,仿佛有一个美人,在我面前发怒哩。
(周侯于编《作文述要·论用字》)
这里一段所说完全是“昏人胡话”。“桃花醉”也不算具体的写法(“从哪里写出起的”一句简直不通)。“柳眉儿”“杏眼儿”在现在已经成为“套语”,不能拿来作模范具体写法来教人了。试问现在的时髦美人,有几个是“柳眉”“杏眼”的?况且美人发怒何必定要“睁着杏眼儿竖着柳眉儿”?这完全是一种无聊的乱调,不能算作具体写法,不能算作象征。正如“红巾翠袖”是宋人的写女人的句子,拿来写现代女子便是笑话。我们现在要教学生用具体的写法,要教学生用象征法用字,应该用实际的观察做底子,用丰富的想象作譬喻。如《诗经》中的写美人:
手如柔荑,
肤如凝脂,
领如蝤蛴,
齿如瓠犀。
螓首,蛾眉——
巧笑倩兮!
美目盼兮!
(《诗经·卫风·硕人》)
这里写美人的手,美人的肤,美人的领,美人的齿,美人的首和眉,面面俱到,惟妙惟肖,是传神之笔!是模范的象征写法。
《旧约·雅歌》里这一类象征的写法很多:
我的佳偶,
你甚美丽,
你甚美丽,
你的眼好像鸽子眼。
(《雅歌》)
我的佳偶在女子中,
好像百合花在荆棘内。
我的良人在男子中,
如同苹果在树林中。
(《雅歌》)
你的大腿圆润好像美玉,
是巧匠的手做成的。
你的肚脐如圆杯,
不缺调和的酒。
你的腰如一堆麦子,
周围有百合花。
你的两乳好像一对小鹿,
就是母鹿双生的。
(《雅歌》)
研究西洋文学的人,万不能不研究《新旧约》;研究《新旧约》的人,万不能不研究《雅歌》。《新旧约》可说是西洋文学之花,《雅歌》又可说是《新旧约》之花。《雅歌》中的许多譬喻的象征写法,可说是独步千古!
中国旧词中也多这种象征的写法。如周美成的:
人如风后入江云,
情似雨余黏地絮。
(《玉楼春》第四首)
如吴文英的:
一丝柳,一寸柔情。
(《风入松·春园》词)
如辛稼轩的:
事如芳草春长在,
人似浮云影不留。
(《鹧鸪天》第十五首)
都是象征的具体写法。
在小说中用象征的具体写法最有名的是刘鹗《老残游记》中的一段:
王小玉便启朱唇,发皓齿,唱了几句书儿。声音初不甚大,只觉入耳有说不出来的妙境:五脏六腑里像熨斗熨过,无一处不伏贴;三万六千个毛孔,像吃了人参果,无一个毛孔不畅快。
唱了十数句之后,渐渐的越唱越高,忽然拔了一个尖儿,像一线钢丝抛入天际,不禁暗暗叫绝。哪知他于那极高的地方,尚能回环转折。
几转之后,又高一层,接连有三四叠,节节高起,恍如由傲来峰西面攀登泰山的景象:初看傲来峰削壁千仞,以为上与天通,及至翻到傲来峰顶,才见扇子崖更在傲来峰上;及至翻到扇子崖,又见南天门更在扇子崖上——愈翻愈险,愈险愈奇!那王小玉唱到极高的三四叠后,陡然一落,又极力骋其千回百折的精神,如一条飞蛇在黄山三十六峰半中腰里盘旋穿插,顷刻之间,周匝数遍。从此以后,愈唱愈低,愈低愈细,那声音渐渐地就听不见了。
满园子的人都屏气凝神,不敢少动。约有两三分钟之久,仿佛有一点声音从地底下发出。这一出之后,忽又扬起,像放那东洋烟火,一个弹子上天,随化作千百道五色火光,纵横散乱。这一声飞起,即有无限声音俱来并发。那弹弦子的亦全用轮指,忽大忽小,同他那声音相和相合,有如花坞春晓,好鸟乱鸣。耳朵忙不过来,不晓得听哪一声的为是。正在缭乱之际,忽听霍然一声,人弦俱寂。这时台下叫好之声轰然雷动。
(《老残游记》第二回)
又如鲁迅先生在《呐喊》上写的:
我吃了一惊,赶忙抬起头,却见一个凸颧骨,薄嘴唇,五十岁上下的女人站在我面前,两手搭在髀间,没有紧裙,张着两脚,正像一个画圆仪器里细脚伶仃的圆规。
(《故乡》,一零一页)
那手也不是我所记得的红活圆实的手,却又粗又笨而且开裂,像是松树皮了。
(《故乡》,一零四页)
这种例子很多,不再举了。总之,用象征写法,要自己根据自己的观察,加上自己的想象,自铸新词,方为妥当。正如第一个用花来喻美人的当然是天才,第二个用花来喻美人的便是傻子了。我们要打倒古典,创造新典!
(二)夸饰
有一次,郁达夫先生曾对我说:“说谎也是一种艺术。”说谎为什么是一种艺术呢?说谎说得好,正可增加文学的美丽与有力,所以是一种艺术。李白的诗说:“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白发哪里会有三千丈呢?这显然是一种说谎。但我们若把“三千丈”改为“三千尺”“三千寸”,全都不好。只有“三千丈”才可显出“愁”的痛苦来。这样的夸大的写法,在修辞学上,有叫作“扬厉格”的,有叫作“铺张格”的(唐钺先生的《修辞格》一书中称为“扬厉格”,陈望道先生的《修辞学发凡》上称为“铺张格”),英文叫作hyperbole。《文心雕龙》上有一篇标题《夸饰》的,就是讨论这种“言过其实”的用字法。所以我们现在借用这个“成语”。
在诗词中,这种“夸饰”用字的例子很多,如:
笔落惊风雨,
诗成泣鬼神。
(杜甫:《寄李白》)
蜀道之难,
难于上青天。
(李白:《蜀道难》)
力拔山兮气盖世!
(项羽:《垓下歌》)
黄河远上白云间。
(王之涣:《凉州词》)
愁肠已断无由醉。
酒未到,先成泪。
(范仲淹:《御街行·离怀》)
百年里,
浑教是醉,
三万六千场。
(苏东坡:《满庭芳》三)
乱石穿空,
惊涛拍岸,
卷起千堆雪。
(苏东坡:《念奴娇·赤壁怀古》)
旧恨春江流不断,
新恨云山千叠。
(辛稼轩:《念奴娇·书东流村壁》)
我来吊古,
上危楼,
赢得闲愁千斛。
(辛稼轩:《念奴娇·登建康赏心亭呈史留守致道》)
“夸饰”的字用得好,自然可增加文字的美丽与有力,但用得不好,便“弄巧反拙”,变成不通了。如《史记·蔺相如列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