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说法,反映出雷鋐对程、朱正统理念的遵循,即认为格物致知关键是要通过诚意、正心、修身之功,达到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目的,此一主张和历代理学家的看法并无二致,只不过他强调在此过程中,知与意的特殊重要性。
雷鋐总体上按照正统理学家的观念阐发格物致知,不等于他完全没有自身的主张,实则有两点是他所特别关注的,表现出自己的认识特色,一是强调格物致知即在人伦物理,二是注重格物致知需知行并进。这两点正是他在前人基础上对理学思想发展、创新的表现。
在朱熹那里,格物致知所格之“物”,是包含一些自然之物的;而雷鋐则仅在人伦物理的意义上阐释格物致知,排除了自然之物。他说:
明伦敬身,所谓立教者,教此而已。夫人一身,内而心术之微,外而威仪之著,衣服饮食之节,是即诚、正、修之地也。五伦之亲,义序别信,则齐家、治国、平天下之道,已在是矣,格此谓之格物,知此谓之致知。
这就是说,所谓“诚、正、修之地”,与“明伦敬身”息息相关,而“齐家、治国、平天下之道”是在“五伦之亲”,是在“义序别信”,所以格物致知的对象实为“五伦之亲,义序别信”。这完全是从人伦物理的角度阐发格物致知。由于所格之物为非自然物的人伦义序,而这些东西在理学家看来又先天地存在于人的内心之中,因此,以此为基点的认识论实际是一种内省论。
既然所格之物为早已存于人心的人伦义序,那么致知的主要任务就是将人心中的这种本性发掘并恢复出来,这就是雷鋐的认识逻辑。他指出:
人伦庶物之理皆具于心,非有出于性分之外,而不能无气拘而物蔽。圣经贤传皆载此理,以开牖后人之心思,即是以穷理,验之日用行事之实,则知心与理无内外之隔,吾心之知自贯乎人伦庶物而无显微之间。彼泛骛以求知,固易失于支离;凭臆以求知,更易入于冥悟。若使此心憧扰不宁,又何以为致知之地哉!程子云:“致知在乎所养。”朱子云:“非存心无以致知。”此尊德性、道问学,为千古圣学之标准也。
即在他看来,“人伦庶物之理皆具于心”,但为外物所蔽,若要求此“贯乎人伦庶物”的“吾心之知”,既不能“泛骛以求”,也不能“凭臆以求”,求知的途径只能如程、朱之所言“致知在乎所养”、“非存心无以致知”。也就是说,只有通过存心养性,才能排除外物之蔽,将人心中的“人伦庶物之理”发掘并恢复出来,达到致知目的。这实际是一种复性论。
论及格物致知,必然要涉及知与行的关系问题。雷鋐虽仅在人伦物理的意义上阐释格物致知,倡导的是复性论,但亦不能不谈知与行的关系,因复性不仅要在格物层面上内省,而且是要力行的。在这一问题上,他主张知行并进,学用结合。他说:
古之学者未有不知行并进者也。不离乎日用饮食、纲常民物,则曰下学;不创为新奇诡异、幽深元渺,则曰正学。自孔、孟至程、朱逮明之薛(指薛瑄)、胡(指胡居仁),一脉相传。
学以躬行蹈道为务,岂曰吾徒知之而已哉!世固有与之语先王之道,泛论人物之是非得失,井然不淆,其措之躬,则遗且悖矣。此能知而不能行,究非真知也。语先王之道,泛论人物之是非得失,井然而不淆者,其知尚未昧也。措之躬则遗且悖焉,是其知已有物以蔽之也。使就其井然不淆者推而致之,不为外物之所蔽,其本体之明,自不可得而昏。
由此可见,在他眼里,知行并进,是自孔、孟、程、朱以至明代薛瑄、胡居仁,一脉相承下来的,古之学者皆遵循之;学是为了用,要“躬行蹈道”,“能知而不能行,究非真知也”,即便“其知尚未昧”,可一旦躬行就“遗且悖焉”,说明“其知已有物以蔽之也”,真正排除物蔽,只有在行之中才能做到。
雷鋐主张知行并进,但同时又反对行先于知的说法。他说:
行先于知者,非也。……毒药之必不可食,穿窬之必不可为。必食毒药、为穿窬,而后知其不可,则晚矣。然则何为而有先行后知之说,盖有激于俗学,口耳占毕仁义道德,人人言之,而无能真知而允蹈之故也。且知行亦非截然分先后,陈北溪谓如目视足履最切当。人岂有目不视而能履者哉?亦岂有坐视数千里外而后履者哉?朱子答吴晦叔书谓:就一事而观之,则知之为先,行之为后,无可疑者。而合夫知之浅深、行之大小而言,则必先成乎小而后驯至乎大。
在这里,雷鋐以服毒药和穿窬为例,说明行不能先于知的道理,认为之所以出现“先行后知之说”,是“激于俗学”之人人言仁义道德,却不能得其真知并蹈行之。实际上,“知行亦非截然分先后”,南宋陈北溪(陈淳)以“目视足履”为例所做之阐发最为妥当,朱熹虽主“知先行后”之说,但考察知行过程(“知之浅深、行之大小”)时,也并不绝对固守知先行后的次序。
综观雷鋐对格物致知的阐发,尤其是考察其知行观,可以看出,他是基本遵循朱熹学说而有所调整的。从这调整的部分看,似乎又有王阳明学说的影响在。关于知行关系,朱熹主“知先行后”,王阳明主“知行合一”、“知行并进”,雷鋐反对行先于知的说法,显然认同朱熹之说,同时又一再强调“知行并进”,与王阳明同调。考察雷鋐对陆、王的看法,可知他对陆、王之人品事功是颇为肯定的,视之为卓然千古之功,而对其学术则持否定立场,视之为异端之学,认为陆象山“知理一而不析乎分之殊,遂起凌虚驾空之弊”,而王阳明之学更不及陆象山,疏漏更多。他说:
考阳明之书,凡象山之合乎圣学者,则尽反之;象山之近乎禅学者,则力张之。愚作《象山禅学考》,象山之学既举其端矣。至阳明则直曰:佛氏之本来面目,即圣门所谓良知;……又云:道一而已,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释氏之所以为释,老氏之所以为老,百姓之日用而不知,皆是道也,曾有二乎!此皆象山所未敢明目张胆言之者,然其根原则自象山以心即理为心学,故阳明亦曰心即理也。学者学此心也,求者求此心也。
即王阳明不仅未将象山之学光大,反而发展了陆象山学说的弱点,当然他们的根本缺陷在于主张“心即理也”,以心学代理学。由此可见,雷鋐主观上对陆王心学是颇为反感的。不过,这并不妨碍他对王阳明某些具体结论的吸纳,将其用来阐发自己的某些看法。这种做法表明,他并非深具门户之见的学者,而是有着较为开阔的学术心胸。
总之,作为朱熹故里的学术代表,雷鋐的思想主张充分体现了清中叶福建尊朱学者的特色,即一意维护朱子理学,尤其强调为学要以躬行为本,理学应为实学,并在此基础上,做出自己的一些阐发,力图完善和发展朱子义理。这样的思想主张,当然与闽都文化的核心内容和基本价值观是完全相符的。所以,对于雷鋐的理学建树,不能仅在理学史层面予以探讨,而是需要在闽都文化的宏阔视野下进行整体考量和深入研究。
〔作者简介〕李帆,北京师范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