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们现在已在房间里。这不是他们自己的房间,他们的新房还来不及准备,有关方面安排他们暂住在宾馆里。过几天,他们将去一个县城。这是他们自己挑选的,他们认为那是个安静的小城,那里有他们想过的那种平和、纯朴的生活。这是有关方面问他们有何要求时,他们提出来的。已过了午夜,四周十分安静,他们进入房间也有一会儿了。自进入房间,张小影产生了一种奇怪的陌生感。这不是对环境的陌生,她没来过这家饭店,对环境陌生不足为奇,她是对刘亚军感到陌生,突然涌出的,没有来由。她本来以为她已经十分了解这个男人了,以为她了解他的任何想法以及一丝一毫的心理波动,但现在,她突然对他感到陌生,就好像他们之间存在一条银河,她难以逾越过去。此刻,他坐在房间的一个角落,他的眼睛又恢复了原来的明亮,他正似笑非笑地注视着她,就好像在嘲笑这桩家喻户晓的婚姻。也许是应该嘲笑这桩婚姻,她没有想过自己的婚事会这么政治。也许他不是在嘲笑什么,而是另有深意。
刘亚军说: “你后悔了吧 ?”
她的思想正飞翔在千里之外,好久才反应过来。她说:
“怎么会呢。 ”
停了会儿,她又说: “我们睡觉吧,时候不早了。 ”
她不清楚他此刻是什么心情,他身上那种略带讥讽的笑容也让她难受,这笑容有一种要把她推离出去的力量。不过,她不想过多思虑这事。她站了起来,打算给他洗脚,擦身子。从今晚开始,她的新生活开始了,以后将是漫长无边的单调的日子。虽然以前也干过这些事,但那时她没有想过这些事将伴着她长长的一生。当然她对此也不是毫无心理准备,她有足够的承受能力,她对自己有信心。
她开始替他擦脸。平常他不喜欢别人替他擦脸,这会儿,他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享受她的侍候。她擦得很用力,她想把他脸上那种奇怪的笑容抹去。他的眉皱了一下,大概她把他弄痛了。
他突然说: “你是个苦命的女孩。 ”
她吃惊地看着他,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说。她想说一句什么话,但很久没有说出来。
他又说: “我知道你听了这话不舒服,但我说的是事实。我知道我废了,把我这样的人交给你,对你是不公平的。 ”
她突然觉得自己想流泪。他的话很尖刻,但他是个善良的人,这一点她一开始就了解。她努力控制自己不掉眼泪。她打算像往常那样不再说话。往常,当他的心情狂躁时,她总是默默干活。
替他擦完身子,张小影端来尿罐让他小解。他把那东西掏了出来。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暴露那东西。他掏得很随意,一点也没有扭捏,就好像他们已是老夫老妻了。那东西红红的,有点发涨。她在一本画册上看过男人的生殖器,但他的东西看上去比画册上大得多。她的脸马上就红了,把目光投向别处。她听到一股水流在尿罐内激响,遒劲有力。听到这声音,她一身燥热,头上渗出汗水来。
擦洗好后,她欲帮他上床。她伸出手想搀扶他时,他推掉了她的手。她感到那推力中蕴藏着无穷的意志,她就乖乖地站在一边,每次当她感到他的意志时她都不会违背他。他向床边移动轮椅。他把轮椅驾得非常娴熟,就好像轮椅是他身上的一个器官。很快轮椅就挨到床沿。他首先把自己那双早已麻木了的脚移到床上,他移动双脚时,双脚仿佛不在他的身上,而是他身体之外的两根木棍。双脚放到床上后,他开始使力,双脚和他的臀部形成一个很大的角度,使臀部的关节夸张外凸,就好像双脚在那个地方折断了一样。他的双手擎在轮椅的把手上,随着他的施力,他的屁股终于挤上了床。现在,床上部分的身体和床下的部分倾斜着,就好像在床和轮椅之间搭了一块木板。他的头埋在轮椅的座垫子上,由于用力,脖子已经挤歪了,轮椅被挤得哐当哐当作响。张小影看着他这个样子,很难受,真想痛痛快快哭一场。她很想上去帮他一下,但她知道不能这样干,如果她去帮他,他一定会大发雷霆,兴许还会打人呢。她知道他的脾气有多臭。不过他是个善良的人,虽然喜欢发脾气,但冷静下来后,他就会感到内疚,会流得很红,就好像她花的力气比他还要大。
他终于靠自己的努力爬到了床上。他气喘吁吁地靠在床头,已是满头大汗,但他的脸上挂着一丝孩子气的得意的微笑。他看了看自己的身体,发现他的下半身歪向一边,就伸出手把下半身扶正。他看了她一眼,说:
“我得自力更生,万一哪天你抛下我跑了,我也可以自己照顾自己。 ”
她说: “你又胡说了。 ”
她开始帮他脱衣服。他安静地躺在床上,任她动作。也许他认为脱衣服是件简单的事,所以才愿意麻烦她。接着她摊开被子,把他盖住。他闭上了眼睛。
她把床头灯光调暗了一点,然后开始整理房间里的东西。她把床边的轮椅放到房间的角落里,把他换下的衣服拿到卫生间洗。她进卫生间后,靠在门边长长地吸了口气。她想,他终于睡到床上了,这一天终于过去了。一会儿,她开始洗衣服。她的耳朵竖着,听着外面的动静。房间里没发出一丝声息。她盼望他早些睡着。
洗好衣服后她轻手轻脚地向床边走去。她害怕看到他依旧睁着眼睛,瞥了他一眼。他好像睡着了,呼吸均匀,神态安详。
她也得睡了。她开始脱衣服。在脱衣服前,她又看了他一眼。一会儿,她脱得只剩内衣内裤了。房间里只有一张床,她看了这张床好一阵子,才钻进被窝。她小心翼翼的,动作和身体都十分僵硬。被子里有一股刺鼻的男人气味,一种类似水牛的呼吸喷在脸上的那种气息,有点儿暖烘烘的。她也不敢碰他的身体,就好像他的身体是一枚炸弹,只要一碰到就会爆炸似的。她关掉了床头灯。
屋子里非常黑,有一丝光亮从窗帘的缝隙中透了进来,这会儿她的思想就像那束光线一样雪亮。她的经验是只有当思想变得漆黑一片时,睡意才会降临,而现在,思想如此雪亮,她是不可能睡着的。她只感到脑子中有光,却集中不了思想去想某个问题,好像任何一个问然。可我怎么会茫然呢 ?我不应该茫然的呀。她无法深入思考这个问题,好像这个问题藏在某个坚硬的壳中。
就在这时,一股暖烘烘的东西从那边传过来,最后落在她的腹部上。那是他的左手。她的身体不觉痉挛了一下。那只手开始在她的腹部来回蠕动,非常缓慢,就好像一条蠕虫在上面爬行。他的手已伸进了她的内衣里,贴着她的肌肤。他的手非常烫,手心淌着汗水,她感到自己的腹部粘粘的,好像想和那手粘在一起。在他抚摸时,她感到非常舒服,腹部内有一种温暖而酸涩的东西在涌动。她慢慢从刚才的僵硬中放松下来。他的呼吸声越来越粗重了,她不禁侧头看了看,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但她知道他依旧闭着眼睛。她移动身体靠近了他一点。
他开始摸她的胸脯。她有点惊慌,佝偻了一下胸,但想到她已是他的妻子,她似乎有义务让他摸的。她知道做别人的妻子都要接受这样的事,她学过生理卫生,关于男女间的事她懂,只是她没想过他也要这样。她把胸挺了出来,她想,如果灯亮着,她此时的脸一定红得像一面国旗。他的呼吸更急促了,有一部分吹在她的脸上。他呼出的气体中有一种像酒一样令人晕眩的涩气。她感到很舒服,她的舒服集中在脸上和胸脯上,她感到她的胸脯好像灌满了温暖的水,里面在丁当作响,她觉得那丁丁当当的声音像一首歌。她的胸脯在歌唱,她觉得她的胸脯有点无耻,它们竟高兴得唱起歌来。她黑暗中的眼睛放着羞涩的光芒,她的双手像瘫痪了一样,无力地搁在身边。偶尔有一些更强烈的快感传过来,她手上的肌肉会紧张一下。
他的另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他的手传来一股专横的力量,把她移向他的身体。她的手在他的引导下在他的身上移动,移动,移向他的肋骨,他的腹部,最后落在他的下身。他的下身非常冷,但那个地方却惊人地烫,就好像那里有一个火山正在喷发。当她碰到那东西时,吃了一惊,本能地想抽回她的手,但他牢牢地抓住了她,并强硬地把她的手按在那东西上面。那温暖的东西传来坚硬的力量,她感到了那东西的想法,那东西就像是他身上的另一个生命,有着自己的意志,并且是非常专横的意志。这时,她身体里的某种东西苏醒了。
他不能动,但他好像早已对这一切了如指掌,一点也不慌乱,像一个伟大的舵手一样驾驭着她这条船。她虽然什么都不懂,但她还是入港了。她感到这一天来不安心静像早晨的雾一样消散了,阳光从她的身体里面升出来,把她整个身体都照得像是透明了似的。她感到身体里面流动着什么,后来,她明白那是幸福。这幸福来得非常突然,就好像是上帝对她选择的褒奖,她本来以为她选择他就是受苦受难,没想到获得这份甘美的馈赠。她突然激动得流下泪来。
她疲劳地躺在他的身边。这会儿她的身体非常宁静,窗外的市声好像被推到了世界的尽头,就好像她身体里的寂静注满了整个空间。她知道他此刻一定在得意地微笑,她感到了他的好心情。他那东西竟如此强劲,她有点吃惊。他的下身瘫痪了,但那东西竟然没坏。她突然拥出了希望,也许他还有救呢,也许他下半身的知觉还会回来呢。她回味刚才的情景,她有点为自己害羞。
“刚才好吗 ?”他的声音里带着骄傲和自尊。
她把头靠在他的胸口,点了点头。
“没想到吧,我这玩意儿没坏。 ”
她又点点头。
“我从昏迷中醒来时,医生就告诉我,我的玩意儿没坏。 ”他语气平和地说, “我是被地雷炸伤的。当时只觉得身子一热,眼睛突然被一片红光淹没,然后就没了任何知觉。我不知昏了多久,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赤身裸体躺在床上,大概医生觉得这样检查、打针方便些。当时医生告诉,我的脊椎受了损伤,下半身将瘫痪。那医生是个娃娃脸,眼睛小小的,有点儿滑稽,他大概是死人或伤病见多了,所以从他的脸上一点也看不出下半身瘫痪有多严重。就在这时,他对我开玩笑,他碰了碰我下面那玩意儿,对我说你这东西还可以干活儿,如果有人愿意嫁给你的话。 ”
“你当时什么感觉 ?”
了点感冒之类的小病,根本没想过我会站不起来。他说我会瘫痪,但当时我确实没想得很严重,以为一定可以治好的。 ” “也许你真能治好呢 ?”她的眼睛闪闪发光。 “治不好了。我早已失望了。我是一点点失望的。当我知道治不好时,我想还不如当时被那颗地雷炸死的好。 ”她捂住了他的嘴巴。她不想让他说这些丧气话。现在她对他已有了亲人的感觉。她说: “你如果炸死了,你就碰不到我了。那我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呢 ?” “一定比现在好。 ” “我觉得现在好。 ” “过一段日子你就会认同我的看法了。 ” “为什么 ?” “生活是残酷的,以后会发生什么我一点把握也没有。 ” “你总是太悲观。 ” “我说的是事实。 ”张小影突然想起刘亚军的父亲,她想了解他的家庭。她问: “你父亲是干什么的 ?”黑暗中刘亚军的身体震颤了一下。一会儿,他说: “他是个浑蛋,我这辈子都不想见他。我没有通知他来参加婚礼,是部队安排他来的,你父母没来,部队认为没有家长的婚礼会让社会有疑虑。他就来了,我没同他说一句话。 ” “你为什么这么说他呢 ?” “他是个暴君,他把我妈逼死了。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他。 ” “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她小心翼翼地问。 “我不想说这些臭事,烦。 ”他的语调一下子变得冰冷。 “他只有你一个儿子吗 ?” “不,我还有一个弟弟。 ” “噢。 ”她怕他不快,不再问下去。以后慢慢总会知道的。
2
了。为首的是县委办公室的副主任,姓陆,整天笑眯眯的,很热情的样子。他见到张小影就伸出双手和张小影握手。陆主任的双手肥大而温暖,好像这双手是政府和组织的象征。张小影发现这个陆主任虽然和善,不过他的目光十分锐利,那小眼睛里有一缕想刺探什么秘密的光亮。陆主任握着张小影的手说:
“全县人民早已等着两位当代英雄到我们那里安家落户了。 ”
旅馆外停着两辆车,一辆吉普,一辆东风卡车。陆主任说卡车是给他们运送家什用的。他们除了几件衣服几乎没有什么行李。刘亚军在司机和陆主任的帮助下,坐入了吉普。张小影把轮椅放到卡车上,又怕汽车颠簸而损坏,她爬上车用绳子把轮椅捆好。两个司机见张小影爬在卡车上,大叫起来:
“我们来,我们来。 ”
“已经弄好了。 ”
说着张小影从卡车上爬下来。她爬得小心翼翼,双脚有点发抖。司机见张小影这么瘦的身子骨,还爬上爬下的,动了怜惜之心,他一把抱住她,把她放在地上。张小影红着脸向司机道了谢。
张小影钻进吉普车,在刘亚军的身边坐下。陆主任坐在副驾驶室里,他回头问张小影:
“没东西剩下了吗 ?”
张小影说: “没有了。 ”
陆主任说: “好,那我们出发吧。我们要傍晚才能到达。 ”
汽车已进入了山地。公路在山边盘来盘去,像一道不知出口在何处的迷宫。山峰遮住了她的视线,她不能看得更远。她这几天是喜悦的,对未来生活也充满了期待。一切没有想象的那么坏,他带给了她这么多快乐,这快乐超过了她的预期。她感到有一扇神秘的门向她开启了,她发现了一个新世界,有这个世界相伴,她足以面对一切困难了。亚军的脸黑着。她不知道他怎么了,把手搭在他的大腿上。她知道他那里没有任何感觉,那里像一团朽木。她在他的耳边悄悄地问:
“你累了吗 ?”
他没吭声。一会儿,他在她耳边说:
“那家伙抱了你,他他娘的占你的便宜。 ”
张小影听了,就笑起来,她说: “你吃醋了呀。小心眼。 ”
“他是不怀好意。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
“你难道不是男人吗 ?”
“我也不是好东西。 ”
“好了,好了。别生气了,小气鬼。 ”
她用头发在他的脸上摩擦了一会儿。他的呼吸中有了一股浓重的男性气味。她已经很熟悉这种气味了。她破译了他的呼吸和他的思想的关系。他们的头靠在一起时,司机发出了吭鼻子的声音。张小影知道司机的意思,司机一定是在反光镜中见到他们亲热的样子,他大概感到不适,这是在抗议了。张小影向刘亚军做了个鬼脸。刘亚军比刚才开心多了。
张小影感到有点疲劳了。她这几天确实累了,不但要出席各种活动,还要服侍刘亚军。到了那里就好了,他们可以安顿下来过他们的平静日子了。张小影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几乎同时刘亚军也打了一个。他们又相视笑了一下。刘亚军说:
“我们眯眼休息一会儿吧。 ”
张小影点点头,闭上了眼睛。刘亚军伸过手来,在她的脸上摸了一下。她用自己的脸颊磨擦他的手。他的手有点粗糙,这是因为他的手对他来说太过重要,几乎所有的事情都靠他这双手解决,包括一些力气活,他的手臂肌肉都发达得有点儿畸形了,很像青蛙的两条腿。张小影的心中涌出甜蜜而辛酸的热流。
一会儿,张小影就睡了过去。睡梦里没有声音,安静得出奇,就好像这会儿她像一叶躺在水面的荷叶,在微风的吹拂下,轻轻摇晃。宁静像发酵体一样在她的身体里扩散。
当她醒来的时候,四周充满了嘈杂的市声。她一时有点不适应,以为自己进入了某个烦躁的梦境之中。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市声喧哗才是真正的现实。她看了看窗外,汽车正沿着一条不宽的河流行进,从河面反射过来的阳光非常刺眼,她一时有点睁不开眼睛。从阳光的角度看,现在应该是下午三四点钟了。她看了看表,是三点二十分。她回头看了看刘亚军,他还睡着。他睡着时眉头紧锁,好像在思索国家大事。让他再睡会儿吧,她想。她看到河的对面是山峦,山峦在阳光下呈墨绿色。河中有一些鸭子,它们伸长脖子嘎嘎叫着。她喜欢鸭子,过去在老家时,每回见到鸭子,都会忍不住学着叫几声。这会儿她也很想学叫几声,她看了看司机和那个陆主任,最终忍住了。我如果学鸭叫,他们一定会把我当神经病。我嫁给刘亚军已经够神经了,不能再吓他们了。她独自得意而会心地笑了一下。公路的下面有一些厂房,有一支烟囱冒着浓烟,这支烟囱所在厂区的那段河水一片漆黑,她猜那里可能是一家造纸厂。她的家乡小城也有一家造纸厂,纸浆发酵的臭气甚至飘到了离厂足有三公里的小学,她就是闻着那臭气长大的。沿着河岸向前望去,一些高低错落的建筑立在一块平地上,一道城墙隐约可见。
“张小影同志,我们快到了。 ”
陆主任骤然发出的声音吓了张小影一跳。她本来以为陆主任还睡着,所以没有一点心理准备。陆主任的身子淹没在副驾驶室的座位上,他露出的部分一动不动。在张小影醒来的这段时间里,陆主任没有动一下。张小影感到很奇怪,这个人醒着却能一动不动,就好像他变成了窗外的一棵树。
“你看,标语也贴出来了。 ”
陆主任一边指着前方,一边转过身子对张小影说。他的眼珠子很黑,那黑色中有一丝快乐的光亮,他显然对前方出现的标语很满意,好像他这一趟旅程就是为了看到前方的那两块标语。
的字典雅、庄重,恍若八一电影制片厂的片头,光芒四射。两幅标语分别写着:向张小影同志学习 !向刘亚军同志敬礼 !欢迎当代英雄张小影、刘亚军夫妇来我县落户 !看到这两幅标语,张小影的脸就红了。虽然,这段日子她见多了这种标语,但每次见到她依旧会脸红,心里还有一种内疚感,就好像这荣誉是她欺骗来的一样。
快到标语条幅下面时,陆主任突然鼓起掌来。掌声在车内叭叭作响。陆主任一边拍一边说:
“向张小影同志学习 !向刘亚军同志敬礼 !”
张小影本想客气几句,又觉得如果客气的话等于自己承认自己是当代英雄了,所以就没有吭声,只看着陆主任一个人表现。这时,张小影通过驾驶室的反光镜,看到了刘亚军的脸。刘亚军不知什么时候醒了,他的脸黑着,那双锐利的眼睛充满了不以为然的阴郁。她连忙转过头去,对他笑了笑,说:
“你醒了。 ”
刘亚军默不作声。张小影知道刘亚军最讨厌的就是陆主任这种装模作样的官员。
一会儿,他们进了小城。
“你们暂时得在县委招待所住几天,县里会给你们安排好住房的。”陆主任说, “我们县委书记刚来的时候也住在县委招待所里。 ”
吉普车开进县委招待所院子时,一个人高喊一声 “开始 ”,然后就响起了锣鼓声。少先队员站立在道路的两旁齐声喊着,“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这场景张小影在《新闻简报》上看过,国家领导人在机场迎接外国贵宾时就是这种排场。张小影在省城也有向她表示欢迎的人群,但这样的规格还没有享受过。陆主任已钻出了吉普车,他像大人物那样向人群挥手,然后替张小影打开了车门。张小影钻了出去。她刚站稳,就有一个少先队员向她敬礼,献上一束鲜花。张小影觉得自己应有所表示,低下头亲了亲少先队员。少先队员大概被她亲得有悄声说: “是不是叫刘亚军同志也出来同大家见见面 ?”张小影点点头。那辆轮椅已停在吉普车边了。张小影打开车门,对刘亚军说: “你出来吧,同大家见见面。 ”刘亚军闭上眼,没理张小影。张小影又说: “你怎么啦 ?” “我不想出来。我不想丢这个脸。 ” “你以前也碰到过这种场合的呀。 ” “我不想让他们看到我被人抱着上轮椅,那不好看,那样子就像鱼儿到了旱地上,连翻个身都困难。你不觉得这是在丢我的脸 ?”张小影知道刘亚军的脾气,所以就钻了出来。她同陆主任说了情况。陆主任呵呵笑着,连声说: “没事没事。 ”陆主任站在吉普车前,大声对群众说: “当代英雄刘亚军同志坐了一天的车,很累了。这样,今天他就不同大家见面了。他已是我们县的人,以后他还要给大家作报告的,大家有机会见到他。 ”然后,他笑眯眯地高声宣布: “欢迎仪式到此结束。 ”张小影和刘亚军在招待所暂住了下来。
3
整整一天,刘亚军觉得心情郁闷,他弄不清自己为什么郁闷,他们没有错,应该说他们安排得挺好,对他和张小影的照顾也很细心,可他总觉得心里不舒服。近段日子以来,他老是有一种古怪的情绪,这种情绪像黑云那样既沉重又轻逸,他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压在心头令他喘不过气来,同时又感到身心空空荡荡的要飘起来。这两种感觉代表两种方向,他被两种力量牵引着,上上下下,心绪不宁。这让他心跳气短,他知道这不是身体的某个器官出了问题,而是来他的情绪出了差错。
他也没能让自己笑出来。当然,他还是想笑的,并且做了笑的努力 ——在这种场合人是本能地想笑的。但他没能笑出来,脸上的肌肉抖动了一下,挤出一些僵硬的肌肉群。那不能算笑,连哭也算不上,这样的表情像是怀着刻骨仇恨,给人一种恐怖感,县委书记脸上的热情差点凝固了。县委书记握着刘亚军的手,把头迅速转向一边,他夸张地摇了几下,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刘亚军的情绪因此更恶劣了,心中甚至涌出对自己的仇恨。
张小影时刻注意着刘亚军的情绪。她看到刘亚军的脸黑得像一堵破旧的城墙,很替他担心。张小影想,也许他这几天太累了,没完没了场面上的事,确实够累人的,不要说他,就是我也觉得厌烦,我脸上的笑肌都快麻木了。但没有办法的,当地党政对他们肯定是要有所表示的,谁叫他们是新闻人物呢。这是官员们的政治任务。张小影近来见多了这些场面,已学会得体地应付了。官员们一般也愿意同她多说几句,而冷落刘亚军。她觉得造成这个局面同刘亚军的态度有关,他太任性太孩子气了。因为刘亚军的消极态度,张小影自然就多承担一些。场面上的事,总得有人应付着。
不过,刚才的见面确实让人不愉快,从头至尾不愉快。这天,他们在招待所安顿好后,想早点睡觉。坐了一天的车子,确实够累的,再加上刘亚军是个病人,他需要早点休息。但这个时候,那个姓陆的主任跑来说,县委书记要在晚上接见他们。他们都已经洗涮好准备上床了,他们于是又忙乱了一阵。这种事他们也不好拒绝的呀。刘亚军发牢骚:
“他娘的,到处都是形式主义,也不让人家安静一下。 ”
张小影一边给他穿衣服一边劝慰道: “这也是地方政府的一片好心,总算你没有白白为国家受伤。 ”
“你以为他们这是为了我 ?是为了你。 ”刘亚军不屑道, “新闻人物可是你,没有你,他们根本不会想起我,也许这会儿我还呆在军医院里。 ”
“没有你,他们哪会对我感兴趣。 ”
刘亚军就不作声了,他气呼呼地穿上衣。门外的陆主任大概等得着急了,他又轻轻地叩了几下门。张小影回头说:
“马上好了。 ”
张小影穿了一件连衣裙。这件连衣裙是她最喜欢的,白色底子上缀满了蓝色细花,是她为结婚做的唯一的裙子,是刘亚军动用伤残抚恤金买的。虽然这件裙子穿在身上略显宽大,但她已经够满意了,她一直梦想自己有一条的确良裙子。她穿好连衣裙后问刘亚军好不好看。刘亚军说了一句粗话。张小影说你坏。这个玩笑使他们放松下来。张小影知道的,她的体型不算丰满,但还是比较匀称的。一会儿,她推着刘亚军的轮椅,向房间外走去。
刚打开门,正在门外踱步的陆主任就停下来,脸上堆满笑容,但当她见到张小影,脸上的笑稀释了,如秋天的树叶落枝而去,他的眼光里流露出一丝为难,嘿嘿地傻笑了几声,说:
“你们出来了呀。好好。张小影同志,你这裙子很漂亮。 ”
“谢谢。 ”张小影有点不好意思。
“不过,张小影同志,我们这里不比大城市,我的意思是 ……嗨,怎么说呢。是这样,小张同志,今天是我们县委书记接见你们,你们也知道,你们的到来是我们县的光荣,县委、县政府都非常重视。省、地的新闻单位都来了,到时候还要拍照,要见报的。我的意思是 ……”
张小影的脸红了,她说: “你的意思我懂了,我这就去换衣服。 ”
张小影像是做了一件亏心事,匆匆进了房间。刘亚军坐在轮椅上,留在长长的过道里。刘亚军突然感到很烦躁,刚才的好心情像一阵风一样吹走了。他在心里骂: “真他妈的烦。”他闭上了眼睛,像一只熟睡的猫一样陷入轮椅里。陆主任很想同刘亚军聊几句家常,他不时观察刘亚军,刘亚军现在的样子就像一道铁门,一副拒人千里的模样。陆主任心想,这个残疾人不好打交道,不过残疾的人似乎都很难侍候。
一会儿,张小影出来了。她上身穿了件衬衣,下身穿了条黑裤子。
刘亚军睁开眼,看了张小影一眼,他的脸上瞬间布满了嘲讽。张小影他想,这下陆主任该满意了吧 ?他们就那样儿,非得把人弄得面目可憎才肯罢休,就好像唯此才符合他们的心愿。想起几天以后,报纸上将出现张小影的傻样,刘亚军忍不住冷笑起来。
刘亚军没想到,陆主任对张小影的装扮还不满意。陆主任建议张小影在衬衣外最好穿件制服。刘亚军恶毒地看了陆主任一眼,陆主任态度严肃,一本正经,就好像张小影的穿着关系到这个县的命运。刘亚军气不打一处来,他突然开口道:
“张小影没有制服。 ”
陆主任大度地对刘亚军笑了笑,拍了拍刘亚军的肩,就像在哄一个小孩。陆主任的这种态度让刘亚军更生气了。陆主任显然不相信刘亚军的话,他问张小影:
“你真没有吗 ?”
张小影抱歉地摇了摇头。陆主任好像早有准备,他说: “你们等一会,我去向招待所的服务员借一套制服。 ”他像一台被遥控了的机器,大腹便便地向楼下跑去。刘亚军已不耐烦了,他说:“张小影,你不要穿制服。天那么热,穿制服多傻呀。张小影,你如果穿上制服,我就不去了,让他们等着好了,管他是县委书记还是省长。 ”张小影说: “他们小地方人,就这个样子。他也是为我们好。 ” “你想想,穿上别人的衣服拍照,多傻呀。 ”刘亚军见张小影态度犹豫,又说, “我不是说着玩的,你如果穿制服,我就不去。 ”一会儿,陆主任拿着一件湖蓝色的制服回来了。陆主任说: “小张同志,你穿这件制服一定很有风采。 ”张小影笑着接过制服,但她没有穿上它。她摸了摸刘亚军的短发,推着轮椅往外走。刘亚军表情悲壮,好像他这会儿是去赴刑。接见还算顺利。刘亚军虽然心里不开心,不过整个过程也没出乱子。当然也没有人注意他,他们都围着张小影说话。县委书记非常年轻,但态度像个长者,和蔼、诚恳,她问张小影有什么要求。张小影别的没提,只提了一下住房问题。她说,他们希望有一套清静一点的平房,这样刘亚军出入方便一些。她还补充说平房旧一点也没有关系。县委书记当即表态,这事马上就会办好,要他们放心。后来,他们还谈起了刘亚军的伤病。县委书记问张小影,他们的生活还方便吗 ?要不要保母 ?张小影说不需要,他们自己都会解决的。张小影还说了这段日子一直萦绕在她心头的一个想法,她觉得刘亚军的病是可以治好的,她相信他一定能站起来。她说这些话时,发现县委书记脸上挂着略微惊愕的表情,她知道县委书记根本不相信刘亚军还能治愈。不过她理解他的看法。张小影对自己说,我要是没同他过日子,我也会像他们一样,不相信刘亚军能站起来,但我现在不这样想了,我相信他一定能治愈的。县委书记没有让那惊愕表情停留多久,那张红通通的大脸上瞬即布满了笑脸,他说,对啊,科学越来越发达了,什么病都是可以治好的。张小影态度谦卑地虔诚地点头。
从县委礼堂回到房间,张小影松了一口气。累是累一点,收获还是有的。她今天的表现非常得体、大方,她越来越适应这样的场面了。只是刘亚军今天对这种抛头露面表现出一种强烈的厌恶感。她问他为什么要如此厌恶,他却说不清楚。张小影想,可能同她最终穿上了那件湖蓝色的制服有关。
“累坏了吧 ?”张小影问。
“没事。 ”他答得很生硬。
一会儿,他们躺到床上。张小影熄了灯。她确实累了。她躺在黑暗中,望着窗外,星光和某种陌生的泥土气息相互纠缠着从窗口透入,她禁不住深吸了几口,好像她要把那星光吸入了肺部。她感到肺部有了一丝凉凉的光芒,这光芒和着泥土的气味在她的身体里面扩展,让她有一种家园的感觉。虽然这气味对她来说有些陌生,但确实是家园的感觉。想到他们将在这个地方安家落户,将在此生活一辈子,她有点奇怪。她想,这一切大概就是所谓的命运吧。发生这样的事,走到样。一会儿,张小影坠入梦乡。那缕光芒始终照彻着她的肺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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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安顿下来了。他们如愿住进了一幢平房,当地人把它称为花房。他们不清楚为什么叫花房,不过他们喜欢这名字,这名字有一种神仙眷属般的诗意。花房位于城西边缘的老街区。这一带房舍大多是木结构的。街区的北面紧挨着一片空旷的田野,田野尽头是一片林子,林子像绿色的被面覆盖在远处的山坡上。老街区的人不多,不过有浓浓的生活氛围,各家门前晒着衣服、床单、小孩的尿布、女人的纹胸之类,偶尔传来的孩子的哭声,更增添了某种生生不息的尘世气息,但不知为什么,这种尘世喧哗最终融入到了清凉的泥土气息之中。他们住的花房有一个小院子,建筑也比那些老房子考究一些。这小院共有三井房子,他们将住在靠西的二井。东边一井已住着人家。
他们搬进去那天,老远就看见东边那一井的烟囱冒着黑烟,但他们一直没见着住在东屋的人家。西边的房间政府已替他们粉刷一新,还替他们添置了床铺等简单的家具。门上贴着两个大红的喜字,喜字一贴,房间热闹了不少。刘亚军因此感到很高兴,他想,他们考虑得蛮周到的,还算是有人情味的。他的脸上露出了笑容,摇着轮椅在院子里打转,突然有了主人的感觉。看到刘亚军脸上的久违的笑,张小影的眼眶湿润了。刘亚军眼尖,问:“你怎么了 ?”张小影笑了笑,说: “我高兴。”刘亚军粗鲁地在张小影的屁股上拍了几下。因为县委的一些办事人员陪在他们身边,张小影的脸就红了。
此刻,刘亚军确实像一个英雄,他坐在院子里,察看着这个小城,他气宇轩昂的样子就像一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张小影熟悉他这种样子,这是他最为高兴的时候,此刻他装得严肃实际上充满了孩子气。她已经很了解他了,她原来以为他很成熟,比别的军人成熟,那完全是误解了他,实际上他只是个喜形于色的孩子。
刘亚军的目光沿着他脚下的路(不,应该是轮子下的路)向远处伸展,那是一条石板路,路边生长着一层青苔,道路在三百米处冲上了一座石桥,然后拐了一个弯,淹没在高矮不等的民居之中。石桥下流着一泓泉水,泉水抚摸着光滑的鹅卵石。小溪的两边是高大的榕树,它婆娑的枝叶紧挨着,纠缠着,显得热情洋溢,很像一对对打架的泼妇或正在偷情的男女。沿溪水向北望去,就会见到一些山峰。刘亚军想,这是一座小山城,风光不错,想必也会很安静。不过对一个坐轮椅的人来说,山城会给他带来不便。他希望道路不会很陡,自由出入不会有很大问题。这时,远处传来一阵朗读声,这朗读声里像是有一根绳子牵引了他的目光。他看到在一片树林的尽头,有几幢房子,房子在阳光下显得朴素而明亮。刘亚军就高叫起来:
“张小影,你看,你的学校在那里。 ”
张小影来到他身边。她已去过那所学校,政府安排她去那所小学教书,她对即将开始的教书生涯充满期待,她一直梦想成为一个像她父亲一样的好教师。张小影说:
“这里能看得到那学校呀。 ”
其实她还想说一句话:以后我上课时,你就能听得到孩子们的朗诵声了。因为旁边有人,她没说。她觉得这句话比较暧昧。
送走了县委办的人,刘亚军的眼睛好像通了电,亮得出奇,也热得出奇,他的眼光落在她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那个部位就会有一种像被火烫了似的灼痛感和紧张感。她感到身体的奇妙之处了,她的身体能感应他的一切。这会儿,她走在前面,但她的身体的每一个细胞仿佛成了一只只眼睛,能 “看 ”到他的一举一动,能体会他此刻升起的欲念。她感到自己的身体上充满了他的思想。她光滑的背上,她小巧而圆浑的臀部,她的双臂和双腿已被他的思想纠缠、占有,她有一种畅快感,同时也有一种等待着什么的紧张感,她不由得呼吸急促起来。她知道不久他就会伸出他那双有力的手,把她抱到床上。但她希望这样的被思想抚摸的时间更长一些。他的思想越来越坚定锐利,越来越有热力,她甚至想到强暴这个词。是的,这会儿,他在用思想强暴她。
室里氲氤的蒸汽,等待着她去沐浴。她听到身后花房的大门吱扭一声关上了,屋子里顿时黑暗了许多。她努力平静着自己,可她还是听到了自己粗重的呼吸。
他的手是他思想的末梢,带着他思想包含的意志。她被按放在床上。这是他们的家,如果没有意外的事发生,这将是他们永久居住的地方。当她躺倒在床上时,这种家的感觉更加强烈了,就好像家的意义就是房间里的一张床。现在屋外还是白天,他们如此迫不及待让她有点害羞,她把头埋在枕头上。当他抚摸她的身子时,她仿佛看到了自己的身体内部被一片红色所浸染,这片红色还从她的身体里逸出,充满了这个黑暗的房间。她感受到一种喜庆的气氛,她想起 “洞房 ”这个词语,她突然觉得是今天,而不是在省城,才算是他们结婚的日子,这个房间才是他们的洞房。
这段日子,无论他的心情好或者坏,他十分贪恋这事。考虑到他的身体状况,她有点担心他因此病倒。当然她理解他的贪恋,有一次完事后他说,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感到自己活着,他很谢激她。他说起温存话来像一位超级情人。她娇羞地对他说,你真会花言巧语呢,你把所有心思都花在这张嘴上了。他说,我能为你做什么呢,我也只能说点好听的了。有一次,她指着他的身体说,这玩意儿会不会用坏 ?他笑着摇摇头说,不会。停了会儿,他又说,如果它坏了,我就不想活了,真的。她说,你又说丧气话了。他的情绪总是这样,刚刚还很好,说话也很中听,没一会儿,会突然崩出煞风景的话,弄得大家都不开心。她觉得他对未来不是很有信心,他的心里有一个巨大的黑洞,那里面装满了恐惧。他这种情绪变化把她的心情也弄得很糟,因此他们常常要发生一些冲突。
当她趴在他身上时,她能感受他的兴奋。她的耳边有各种各样的声响,无始无终的声响,红色的声响,高亢的令人兴奋的声响,那声响像一列火车一直在向高处前进,又就像一只云雀,向着蓝天白云进发。那声响渐渐远去,慢慢成为一个黑点,变得细若游丝但坚韧无比。她听到了自己压抑的尖叫声。
她闭着眼睛瘫在床上好长时间。一会儿,她睁开了眼,看到他安静地躺着。她以为他睡着了,后来发现他竟没有呼吸,她吓了一跳,猛地坐起来,用手去扒他的眼睛。他嗤地笑了出来。她生气了,她背朝他躺下,不再理他。
“你以为我死了吧 ?我死不了。 ”他得意地说, “我不会放过你的,我会比你更长命。你就等着吧,长长的一辈子的苦等着你呢。 ”
他又说这样的话,他总是说这种晦气话,连这样高兴的时候也这样说。她的眼泪涌了出来。
他没有发现她在流泪,他停了会儿,又说:
“也许我闭上眼睛不活过来才好呢,你应该高兴才对,那样你可以解脱了呀,你一定会马上找到一个好男人的,你可是个名人。 ”
她再也不想理他了。这时,他意识到自己失言了。他有点恨自己,他多次告诫自己不要再说这种丧气话,但他还是情不自禁地说。他的手带着负疚伸向她,做出道歉的姿态。她没有原谅他,猛地踢了他一脚。只听得哐当一声,他被踢下了床。见他跌下床,她的眼泪流得更欢了,她跪在他前面,把他扶起来。这时,他的脸上露出某种嘲弄中带着心安理得的表情,就好像被踢了一脚之后,他有理由享受她忏悔式的照顾。每次吵架之后,她会感到某种温暖人心的东西在他们中间生长,把他们俩紧紧地捆在了一起。
第二天早上,他们还在睡觉的时候,花房的门被擂响了。他们感到奇怪,谁这么早来敲门呢 ?张小影猜测可能是记者。这些记者像苍蝇那样无孔不入,令人讨厌,他们住在县委招待所时总是有记者骚扰他们。刘亚军猜想可能是住在隔壁的那个人 ——他已打听过了,隔壁独居着一个老人。那人在他们搬进来后一直没露面。刘亚军对这个邻居有点好感,这段日子,全中国人都对他们感兴趣,但那人却对他们一点都不好奇。他喜欢不把他们当回事的人。无论是记者还是邻居,睬。
“小张老师,小张老师,你们还睡着吗 ?”
又一阵擂门声过去后,传来一个热情的女人的声音。听到这声音,张小影像是被火烫了一下,本能而迅速地从床上跳了起来。
“快起床,是同事,他们来看我们来了。”同时,她冲着门大叫,“来了来了。等一会噢。 ”
前天下午,刘亚军陪张小影去过那所学校。他们到学校时少不了学生列队欢迎这种千篇一律的场面。
正是夏天,穿衣起床不算太麻烦,没一会工夫,刘亚军就在张小影的帮助下坐在轮椅上了。张小影草草梳了一下头发,也没扎起来,就披着一头长发去开门了。门口站着三个人,一男两女。两个女人手中拿着送他们的礼品。其中一个笑容明亮,长得很丰满,人高马大的,脸盘大,五官很漂亮,只是皮肤有点粗糙,她的手中捧着一框风景画;另一个女人表情严肃,但仔细看还是挺有女人味的,特别是她的嘴唇,上翘着,有一种严肃掩盖不了的天真,她的手中拿着一套餐具,是玻璃杯子之类。那男的什么也没拿,双手擦在裤袋上,吹着口哨,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刘亚军想,他他娘的已不是个小伙子了,应该三十多了吧,却摆出这么一副鸟样,不知他是怎么为人师表的。
男人的眼光一直不怀好意地注视着张小影,他甚至没看刘亚军一眼,就好像这屋子里只住着张小影一个人。他跟在两个女人的身后,脸上呈现一种自作聪明的油滑的笑意。刘亚军认出这个男人,那天张小影在他们学校做报告时,这个人就站在台下,脸上也是这种表情。那表情仿佛在说,你们就吹牛吧,你们骗这些娃儿们容易,可你们骗不了我。这表情让刘亚军浑身不舒服,他敏感意识到这个自作聪明的男人把他和张小影的结合当成一个笑话。刘亚军一点也不喜欢这个人。
他们没有坐下来。那高大的女人在说些人情话,这些话放在哪里都能派上用场。两个女人把带来的东西放到桌子上,说: “刚组成家庭,这些用得着的。 ”
张小影表示感谢。
两个女人似乎对刘亚军更感兴趣,她们目光炯炯,从头到脚打量着刘亚军,观察他的脸,他的身子,他的双脚,好像刘亚军是一件稀世国宝。她们打量完刘亚军后,开始探究房间里的一切。她们肆无忌惮地东张西望,就好像她们来到了传说中万恶的资产阶级色情场所,想看看资本家是怎么荒淫无耻的。当她们参观他们的房间,贼眼溜溜地打量着他们的床时,刘亚军突然明白她们的兴趣所在了,她们想知道一个健康的女人是怎么同一个残疾人生活的,她们对此充满了好奇、怀疑、困惑。此刻她们一定在想象:躺在这床上的两具身体是怎么回事 ?他们结合吗 ?或根本就没有这回事 ?或用其它方法 ?她们想知道他们的最为隐秘的生活,她们是一群可恶的窥探狂。
刘亚军突然读懂结婚以来那些察看他们的眼睛的含义了。他一直没能参透其中的意思,只是感到不舒服,感到压抑,感到一种无处藏身的恐慌,现在他明白了,他们其实时刻在怀疑他能不能人道,当然他们不相信他还能人道,因此他们同情张小影,把张小影当成了一个自我牺牲者,一个当代圣母。当他明白这一切,深感伤害。
刘亚军的眼睛就红了。他开始讨厌这三个人。如果说他们刚进门时,刘亚军曾用肉感的眼睛打量过那两个女人,对她们还有点好感,现在,他对她俩充满厌恶。
刘亚军突然说: “张小影,你下星期上班去,是吧 ?”
那个高大的女人说: “不急不急,等你们处理好自己的事再上班吧。 ”
刘亚军说: “没事,我们是国家的人,国家的事就是自己的事。 ”
女人附和道: “对,对。 ”
这时,刘亚军说出一句让屋子里的人目瞪口呆的话。刘亚军说:
“张小影,上班后别忘了领点避孕套来,医院里领来的快用完了。”
听到这话,两个女人有点惊愕,脸一下就变得通红。男人的眼神突然涣散了一会,不过他比较冷静,装作没听到这句话。张小影愣住了,脸色变得十分苍白,眼眶中有了一些光亮,她强忍着没让泪水流他装作没事一样和刘亚军说了几句,就叫了两位女教师,告辞了。
客人走后,张小影就发火了,她和他狠狠地吵了一架。刘亚军好像比她还要气愤,骂了一通娘后,他说:
“他们他娘的怀疑我干不了那事。我他娘的真想当着他们的面干给他们看。 ”
他一扬手把他们刚送的玻璃杯子扫落在地。玻璃杯被砸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