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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的说来,刘亚军对张小影是心怀感激的。不管怎么说,他有了婚姻,有了一个不错的妻子,这意味着他有了一个可以照顾自己的人,意味着他枕边有了一具暖烘烘的肉体,意味着他有了正常人的生活,而他原以为像他这样伤残的程度,不会再有姑娘愿意嫁给他,他将独自走完这悲惨的一生。除了张小影,还有谁愿意嫁给像他这样的人呢 ?嫁给他意味着受苦啊 !张小影是这个世上的稀有品种,只有像她这样的傻瓜才会不顾一切和他结合。也许她以后会后悔的,但现在她还像一个天使,这位天使像是上天派来专门照顾他的,就好像上天给她吃了迷魂药,把她脑子里的其它念头统统取消了,只让她记住照顾他的命令,于是照顾他就成了她惟一的使命。她的行为是这个世上许多奇事逸闻中最不可思议的一种。
他们结合以来,她给予他的感受是全新的。当他笨拙地拥着她时,他感到他那两条早已没有感觉的黑暗的双腿发出了光芒,他那支离破碎的身体正在慢慢地愈合。他甚至开始有点认同张小影的想法了,他也许可以重新站起来。不过他马上意识到这只不过是幻觉,是张小影温柔而润泽的肉体带给他的幻觉,他可比张小影冷静得多,他这辈子不可能再站起来了,这也是他远比张小影来得悲哀的原因所在。
他相信张小影嫁给他不仅仅是因为他是一个英雄(当然这是重要的),还有更为隐秘的原因。从张小影和他打打闹闹的过程中,他意识到张小影在心里并没把他当成一个残疾者,张小影对待他就像一个想被看成一个残疾者。
其实,刘亚军在心底里没有把自己看成一个英雄,他甚至有点反感别人把他当英雄看待。到小城那天,刘亚军之所以拒绝对他的欢迎,其中一个原因确实是不想出这个丑,更为重要的原因是不想被看成一个英雄。我他娘的可不在乎自己是不是一个英雄。
刘亚军所在的部队开到边境时,战争已经打响了,他们行军的路上听到远处炮声隆隆。炮声低沉,慑人心魄。身边的战友大都神色严峻,有些人脸色苍白(那是因为对战争的恐惧)。刘亚军倒是一点儿也不惧怕,甚至有点儿兴奋,连弥漫在满山遍野的硝烟气味都让他感到亲切。他都有点奇怪自己的这种情感。在部队还没有开往前线的那些日子,士兵们从来不议论这场战争,好像他们不议论,这场战争就不存在,就会远离他们。有一天,刘亚军无意中看到了一个士兵的家信,从此后他再也看不起那个士兵了。那士兵是个极要上进的人,和排长、连长的关系搞得特别好,希望有一天能提干。就是这个人,在家信中却是个胆小鬼,他在家信中一遍一遍地祈祷自己不要被派往前线。刘亚军很鄙视这个士兵的腔调,看他信中的孬样,真的到战场上一定会吓得便溺的。刘亚军从来不害怕战争,他虽然从没想过当什么军官,可如果让他去打仗,他一定会冲在最前面的,这一点他很有把握。
子弹是不长眼睛的,可有时候子弹好像有自己的思想,它总是寻找那些贪生怕死的人。每次战斗打响,刘亚军总是冲在最前头,他大摇大摆冲向敌人的样子,就好像他正走在铺满鲜花的大道上。子弹总是从他的身边擦身而过,连表皮都很少伤及。他的这种不要命的姿态常常遭到排长的训斥,但他依然故我。战争有时候是凭惯性推动的,这惯性组成一股强大的洪流,把参加战争的每一个人 ——勇敢的或是胆小的,裹挟着带往远方。凭良心说,那个写家信的孬种在战争中表现还算不错,非常机敏,是个有头脑的家伙,他替排长出的几个主意战友越来越少。
人有时候是很奇怪的,不知是从哪里得到启示,刘亚军坚信自己不会被子弹或炸弹击中,他不会死去 ——当然就是牺牲了,他也不害怕。他在战场上如入无人之境,排长也不再训斥他了,他在这个连队中有了特殊的地位,比别的战士拥有更多的自由。对别的士兵有效的纪律问题对他不起作用,他几乎可以在战场上随心所欲。这之后,他又参加了几次战役,还做了一段日子的侦察兵,直到他碰到了那颗地雷。
做侦察兵是一段有趣的经历。他的能量和创造力在侦察行动中得到空前释放和增强。他对敌方具有孩子般强烈的好奇心,这种好奇心就像一个窃贼面对保险柜,总是想知道里面究竟有多少钱。他的侦察成果常常超出预期目标,比预期目标要多得多。有时候,他离目标是那么近,他甚至可以清楚地看清对方堡垒中黑洞洞的枪口,瘦骨如柴的敌人的身体(他们的敌人是一个瘦弱的民族),上面画了一条水牛的香烟壳子(这烟点燃后散发出醉人的香气);他还能听到敌人的呼吸声,半导体中的异国音乐,发报声及骂骂咧咧的吵闹声。他时刻感到自己处在一个有趣的位置,感到这个工作有点像童年时玩的捉迷藏游戏。他总是把自己藏在最危险的恰恰是别人想不到的地方 ——有时候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他的侦察工作就这样圆满完成了,主要的情报向部队汇报,那些充满了异国人的汗臭味和口音的内容则他一个人享用。他对这个男人骨瘦如柴而女人妖娆丰腴的国家的生活同样充满了好奇心。
战场上也有女人。这些女人躲在敌人的堡垒里,她们手握武器,也会杀人。可他们终究是女人呀。有时候,整个堡垒里全是女人。当刘亚军在这样炽热的夜晚看到堡垒里的女人赤裸着上身时,心里会涌出异样的感觉。他很不愿意把这样的堡垒标在图纸上成为我军的一个目标 ——当然他最终还是标上去了。他听战友说过,这些女人已被训练得像战争机器,她们杀起人来往往比男人还要利索。
战友说得对,她们不但杀人比男人利索,嗅觉也比男人敏锐。有一次 ——那是他最后一次侦察任务,刘亚军在一个堡垒里见到一个女人,她是如此丰腴,她的肌肤在黑暗中熠熠生辉。想起不久后,这美丽的身体将随着一声炮声而灰飞烟灭,他都有点儿舍不得。他在暗中长久地凝着她,她在里面无所事事地打着扇子,驱赶蚊子,姿态非常优美。也许因为蚊子太多,她开始在身上涂药水。她的手在她的身体上运动,她裸露的双乳不停地颤动,非常诱人。同他配合的战友在学蛐蛐的叫声,那是催促他赶快撤离的信号。但他舍不得离开,也没有回应战友。他自由自在惯了。又过了大约十多分钟,里面那具美丽而柔软的身体突然变得僵直了,那个女人的脸对着他,眼神十分警觉。他想,他在黑暗中,她是见不到的。就在这个时候,那个女人突然俯身拉动了什么,刘亚军身边的地雷炸响了。一阵红光闪过,刘亚军就失去了知觉。他醒来后才知道是战友把他从那地方背回来的。他捡回了这条命,可他永远站不起来了。
关于受伤的详细细节,他从没对任何人讲过,甚至也没有告诉过张小影。他认为被这颗地雷炸伤是上天对他这个顽童的惩罚。他知道自己的个性,他总是沉溺于自己喜好的事物而不能自拔。任何事都不能玩得太贪心的。后来组织给了他这个英雄的称号,他是有些羞愧的 ——他最后的行为或多或少有损于这个荣誉,不过他认为自己还是配得上这个称号的,至少他在战场上表现得视死如归。在病院里时,英雄的光环也不算很强烈,他没有异样的感觉,他身边都是英雄,有的立功的级别比他还高。荣誉是张小影带来的。突然有一天,这种荣誉以异常猛烈的方式作用到他的头上,有关他在战场上视死如归的壮举开始出现在报纸上。报纸上他的形象高大伟岸,毫无缺陷,但总是干巴巴的,似乎只会喊 “同志们,冲啊 ”之类的口号,十分的无趣。他因此有点生气。更令他生气的是他的战友在描述他时,也把他说得十全十美。他们应该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的呀,他们为什么要说假话呢 ?看这些报道他感到别扭,他一点也不喜欢报纸上的自己,特别是那个和张小影恋爱中的自己,被报纸描述得可怜巴巴的。
是这个故事当然的主角,即使他什么都不是,或者是个孬种,他们一样会给予他荣誉。这样一想,他就不把这光环太当回事了。他对自己说,你他娘的不要自作多情了,这里其实不关你的事。所以,他开始反感别人把他当成英雄或直接叫他为英雄。他索性不愿意提战场上的事情了。当记者采访他,他就说,你们去采访张小影吧,我有什么好采访的呢 ?
张小影对刘亚军是在哪次战斗中负的伤,是什么原因负伤的,一直存有好奇。她问过刘亚军。每当这时候,刘亚军的眼中会露出慌乱之色,他总是迅速而坚定地说:
“我已记不起来了。 ”
他不想做英雄,不过他得帮助张小影。如果说他这个英雄有水分,或者说不配做一个英雄的话,那张小影是完全称得上一位圣母的。天底下恐怕没有比张小影更好的人了。虽然他们也虚构张小影,但张小影比他们虚构的还要好上百倍。
2
到小城后,张小影虽被分配到那个学校教书,但她并没有去上班,这是因为张小影的社会活动实在太多,总是有一些单位请她去作她的所谓 “真情无价 ”的报告。她不但要在本县演讲,还要去地区及省城作巡回报告。一般来说,请柬中必定有刘亚军的名字,只不过刘亚军是排在后面的。按照刘亚军的个性,他是不想参加这种聚会的,因为这种聚会有一个前提 ——那是之所以感人的原因,就是刘亚军已是废物,是一堆牛粪,在这个前提下,张小影才是闪闪发光的,人们才会为张小影这朵鲜花插在牛粪上而惋叹。不过,他决定帮助张小影的,他因此也有了一些耐心。他想,就算自己坐在那儿像一个可怜虫,也是应该参加的。他几乎出席了所有张小影的事迹报告会,张小影演讲的内容他都快会背了。他的耐心连张小影都感到奇怪,她有一天对他说,你的脾气怎么变得这么好了 ?刘亚军用一脸的狡黠回答张小影。他已经不那么在乎别人悲悯的眼光了。要,有时候必须加入一些远离他们真实生活的内容。可张小影不想她的报告太空洞,她总是会加入一些她和刘亚军生活中的真实细节。这些细节在那个宏大主题的观照下,散发出感人的气息。每次张小影讲述时,台下总是哭成一片。在哭声的感染下,张小影自己都相信她所讲述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了,有时候她讲着讲着自己也会哭出声来。
张小影作报告时,刘亚军一般坐在主席台上作陪。那时候他会有一种别样的感受。看着台下一张张真诚的脸,他都有点感动了。他们相信张小影所说的,他们的眼中闪耀着温和而关切的泪花。刘亚军想,天底下最可爱的就是这些老百姓了,他们经历了 “文革 ”的磨难,可还是这么轻信。他们可能不相信看上去如此单纯的张小影也会有谎言和虚构吧 ?但不管怎么说,这总比敌意来得好。生活中,他们偶尔会碰到对他们敌意的人,这种敌意来得无缘无故,令人莫明其妙。通常在报告会结束时,人们还会同他们一起联欢,他们会唱起一些老歌,歌声使这样的聚会有了一种忧伤而美好的气息。刘亚军知道这气氛其实是虚构的,但他有点喜欢上了这种气氛。谁不愿意在鲜花中生活呢 ?
刘亚军从来没想过要在这样的报告会上发言。报告会一般都是上级安排好了的,而上级也从来没有想到过让刘亚军这个战斗英雄演讲。到了小城后,这事儿由县委办的陆主任负责,陆主任对刘亚军的印象不好,有时候甚至不想安排刘亚军出席报告会,但碍于一些说不清的原因,陆主任最终还是让刘亚军陪同张小影坐在主席台上。不管怎么说,他们是一对命运共同体啊。对刘亚军来说,参加这样的报告会虽然感到很闷,但总的来说还是轻松的,他坐在那里可以听张小影滔滔不绝 ——她这么能说会道还是令他吃惊的,也可以观察台下听众的反应,还可以让自己神游八极。
有一次,在省城的大学礼堂里举行的一场报告会上,一个大学生突然向刘亚军提问了。这位学生很不平地说,他已经听了三场张小影的报告会了,在张小影的报告中从来不提刘亚军在战场上的事迹,这是为什么呢 ?刘亚军当时大脑正处于真空状态,他都没怎么听清楚这他不值一提。但那个学生不放过他,学生说,报纸上说你是个侦察兵,并且十分英勇,说你从来不怕死,心中根本没有死亡两个字,每一次战斗总是冲在最前面,报纸上说的是真的吗 ?为什么张小影的报告中不讲一讲你的事迹呢 ?我们都很想听听你的故事。台下的学生鼓起掌来。
这个人的话让刘亚军很受用。刘亚军当然也不甘于总是做张小影的陪衬,做张小影的影子,不甘于淹没在张小影的光环下面,被人称作张小影的丈夫(刚开始,当人们叫他为张小影丈夫时,他非常生气,并且对那些人充满了敌意。后来,他也想通了,他确实什么也不是,仅仅是一个靠张小影而浪得虚名的人。他就忍了)。这会儿,因那大学生的提问,他突然觉得自己从张小影的光环下走了出来,心里非常舒坦。不过,他还是不想讲自己的事,没什么可讲的。他说:
“张小影不讲我的故事是因为我没告诉过他。 ”
“但你都告诉过报纸了呀,报纸都登了你的事迹啊。 ”
“我也没告诉过报纸。 ”
“那报纸怎么会登呢 ?报上说的是真的吗 ?”
“我不知道。 ”他的脸上又露出狡猾的表情。
“报纸没采访过你怎么写得出来 ?”
“这得问记者。 ”
“你看过报纸吗 ?”
“他们爱怎么写就怎么写吧,我不想看。 ”
“你真的是个英雄吗 ?”
突然有人提出了这个问题。这个问题提出后,台下鸦雀无声,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以往很少出现这样的情况。刘亚军意识到这个提问的人有敌意。这敌意激发了他身上战斗欲望。自战场上下来后,刘亚军已经碰不到敌人了,眼下的问题让他依稀感受某种战斗的气氛。
他精神振奋,眼睛闪闪发光,他的手上好像握着一颗炸弹,随时准备投向敌人。刘亚军突然冷笑了一声,说:
子去挖那里的土地,你挖下去一米,还能见到血迹。这血是哪里来的,是从我们身上流出来的。 ”
刘亚军开始说话时,声音有点颤抖,这同他很少在这种场合发言有关,不过他马上镇定了下来。下面非常安静,学生们睁大眼睛看着他。刘亚军想,他们是大学生,有一点自己的思想和反叛个性是不奇怪的,可他们懂什么呀,他们自以为是天之骄子,其实他们根本不了解这个世界的真相。他想了想,就停下来不再说下去。
“你说呀,说说你的故事,我们希望知道你的故事。 ”
刘亚军的心里早有了强烈的说话的欲望。这也许是因为他长时间强迫自己不说战场上的事情造成的。听到下面学生的要求后,他开口说话了。
“没有经历战争的人根本想象不出打仗是怎么回事。战争没有任何规矩可言。你们一定知道我军有优待俘虏的政策,这也是国际公认的战争法则,但在战场上根本就不是这么一回事。开始的时候,当然还得照规矩来,但敌人的狡猾和顽强超乎你的想象,那些俘虏身上绑着炸弹,他们假装投降,可见到我们,他们就引爆炸弹,与我们同归于尽。我的十多个战友就是这么死的。后来,他娘的见到投降的敌人,不管三七二十一,统统杀。有时候,整连整连地杀。这就是战争,同你们在报纸上见到的是两回事情。这些东西你们在报纸上是见不到的。告诉你们,在战争中即使你睡着了,可每个细胞都是醒着的,每个细胞都充满了警觉,身体整天处在紧张状态,干燥、僵硬,就好像身体里没有一点儿柔软的肉,只剩下骨头,你会感到自己成了一架纯粹由骨头构成的人体机器。战争会使你感到自己就像一堆钢铁 ……”
下面非常安静,他们显然被他的表达镇住了。他们的表情更激发了刘亚军的征服欲。一会儿,刘亚军开始讲述他的侦察兵生涯。
“你们一定不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做侦察兵,那是因为做侦察兵还能感受到日常生活的气息。我深入到敌人的村庄,闻着村子里牲畜的气味,稻谷的芬芳,听到孩子们的哭声和成年人的吆喝声,望见远处分宁静。我在战场上还见到裸体女人,她们在敌人的堡垒中。我喜欢看她们,也许你们觉得这有点下流,有点不正常,但这却是战场上最让人感到平静的事情 ……”
张小影的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当刘亚军讲到偷看女人的身体,让她感到很不舒服,脸孔发烧,恨不得钻到地下去。刘亚军竟讲这种可耻的事。她很生气。他总是这样,总是在你最无法预料的时候,胡说八道乱说一通。这些事刘亚军可从来没同她说过呀,她甚至不知道他有没有杀过人呢(她不想问他,她不想让他回忆起受伤的痛苦经历)。张小影认为刘亚军今天的讲话远离了报告会的主题,这个主题是上级早已定好了的。张小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刘亚军今天的发言上级会不高兴。张小影担忧地看着刘亚军。刘亚军完全沉浸在自己讲述里了,他显得相当亢奋,脸孔潮红,眼光闪烁着英武之气。他的眼睛确实很亮,比一般人都要亮。要命的眼睛,她最初就是被他这双眼睛吸引住的。刘亚军没看张小影一眼,他一直注视着台下,像饥饿的狼盯着它的猎物,仿佛要把台下学生那些自以为是的思想统统吞食。台下非常安静,就好像刘亚军的声音里有一种吸收其它声音的功能,把周围的杂音吸得一干二净。当刘亚军讲完最后一句话,台下鸦雀无声,过了几秒钟,他们才反应过来,礼堂里涌出潮水般的掌声。
从报告会回来,张小影一直在生刘亚军的气。她一声不吭,对刘亚军爱理不理。刘亚军知道自己今天出了错,在一边拍张小影的马屁,试图逗张小影开心。张小影板着脸,给刘亚军眼白看。
“你今天怎么能这样胡说八道。 ”
张小影说出这句话已是晚上睡觉的时候。说这话前,刘亚军的手已几次试图在她身上游弋,都被张小影断然挪开。这话是刘亚军的手第四次伸向她时,张小影才愤然说出的。
“我说什么了 ?我说的都是真话呀。 ”刘亚军装出委屈的样子。
“谁叫你这么说了 ?你这样分明是犯自由主义错误嘛。”张小影愤然道。段日子以来张小影确实越来越能干了,她的政治觉悟也比往日高多了。当然这不奇怪,她从来就是个做事认真的人,认真得近乎固执。她就是凭这份固执才和他在一起的。
“那你叫我怎么说,叫我像你那样说假话 ?” “刘亚军,你不是人。 ”张小影看来被刘亚军这句话呛着了,她哇地哭了出来, “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我哪里说假话了 ?”刘亚军没想到张小影会哭,他见不得人哭,一见到有人哭,就会手足无措。他连忙在一旁说对不起。他说:
“你没说假话,是我乱说。你怎么会说假话呢,你说的都是真的呀。你给我擦身子是真的,给我按摩是真的,给我找药治病也是真的。你怎么会说假话呢,你只不过是没说明白给我擦了上半身还是下半身。 ”
张小影还是没笑。刘亚军就拿起张小影的手打自己的嘴巴。他一边打一边说: “都是这张嘴不好,乱说,刘亚军同志你好好管管你的嘴。 ”总是这样,有点别扭,这样闹一闹就好了。自结婚以来,他们很少像从前那样大打出手了。这主要是刘亚军让着张小影的缘故。说实在的,婚后刘亚军有点宠着张小影的。 “爱人同志,好了好了,时候不早了,我们得睡觉了。 ”刘亚军脸上挂着暧昧的笑容。张小影终于也顺过气来了。她知道刘亚军那表情的意思,她的脸红了。她伏在他的怀里,说: “其实你今天讲得还是不错的,比我讲得好,以后让你去讲得了。”刘亚军的脸上露出英雄般的神色,说: “我讲得不坏吧 ?我自己都吃惊,我讲得这么好。 ”他们搂在一起咯咯咯地笑个不停。张小影还是不能忘记今天的事,她说: “我还是有点担心,你这样讲,他们会不高兴的。 ”
“你烦不烦,没完没了的,像一个小老太太。 ”
3
张小影的担心没错,刘亚军的讲话引起了宣传部门的不满。因为报告的地点在省城的一所大学里,这事省里也知道了。鉴于刘亚军讲话造成的恶劣影响,上级严肃地批评了刘亚军所在的小县城的领导,专门负责他们宣传事宜的陆副主任感到压力很大,对这样的批评深感委屈,他更反感了刘亚军了 ——这个人太不懂人情世故了。因为这事的教训,陆主任决定从此以后不再让刘亚军参加报告会,以防他再次胡言乱语。他娘的,狗嘴永远吐不出象牙,那就让他闭上狗嘴,呆在家里吧。
刘亚军对此倒是无所谓。他不想人模狗样地坐在主席台上,像一个白痴。他去主要是为了支持张小影,好让张小影作报告时心里有点儿底。他们不让他去,他还求之不得呢,谁他娘的愿意像一件出土文物或木乃伊那样供人参观、瞻仰呢。他们看他的眼光让他不舒服,就好像他真的是一件意识形态的外衣、上面写着这个时代最响亮的口号。他们的眼神似乎有一种把他的衣服剥掉的能力。他知道他们想了解些什么。
张小影还是像过去那样忙碌,几乎每天都去作报告。张小影出门,刘亚军感到这个世界突然安静了下来,某种令人昏昏欲睡的无聊感从身体里生长出来。其实无聊的感觉一直都有的,只不过现在变得更强烈了。
他一个人坐在院子里,他听到风声在花房后面的林子里轻微地蹿动。他可以做的事之一就是去那个山坡看看。走到近处,发现山坡的树林其实并不密集,植物生长得也不是太蓬勃,远没有站在院子里了望让人感到赏心悦目。他有些失望,去了几次,就不想再去了。没多久,他就感到日子漫长得令人难以忍受。他闭上眼睛倾听林子里传来的声音。除了风声外,偶尔会传来鸟儿愉快的鸣叫声。他不知道鸟儿为什么会这样高兴,后来他想,可能那些鸟儿发情了,它们正在交配呢。这时候,他会十分想念张小影,想她的身体。他便有了欲念,希了,他想这可能是无聊引起的,有这么多无法打发的时间,恐怕人人会想这事儿。也只有这事儿才可以对抗时间,让时间变得不那么令人难以忍受。
每天,张小影从外面回来,刘亚军就会迫不及待地关上门,要和张小影亲热。有时候,忙了一天的张小影感到很累,真是不想做这事儿,但在刘亚军的纠缠下,她也只好配合。刘亚军有令张小影心动的方法,他是个说情话的高手,每当这种时候他总是没完没了地表达这一天来对她的思念,说得她心里无比甜蜜。张小影对他说,你呀,一天到晚想这事,太无聊了。
白天,花房四周寂静如空,人们都去上班了,孩子们需要上学,街巷中只有一些老人和婴儿。邻居汪老头不用上班,但看上去他比上班还要忙,总是早早出门,到吃饭的时候才回来,像一只游手好闲不顾看家的狗。刘亚军无聊的时候想,他也许不该对汪老头太骄傲,也许应该和汪老头交个朋友。无聊的时候有一个人聊聊天也是件不错的事。
这个老头有点意思。他们刚搬进花房时,老头一直没有露面,几天后,那老头黑着脸来到刘亚军身边。当时,刘亚军正独个儿在院子里,老头围着他转了好几圈,关于狗的形象就是在那时进入刘亚军的脑子的,他觉得老头绕着他打转的样子很像一条饿狗,好像他身上藏着什么好吃东西。刘亚军讨厌别人像看怪物似地看着他,本来想对老头发火的,就在这个时候,老头说了一句让刘亚军倍感亲切的话,他因此有点喜欢这个老头了。老头说,你那玩意儿没坏吗 ?他娘的,这几天老是听见你女人的叫声。刘亚军喜欢别人知道他这方面的能力,他恨不得所有的人都知道。听了这话,他突然感到自己强大起来,脸上露出无限满足的神情,仿佛这会儿他已进入了女人的身体。见老头口无遮拦,刘亚军忍不住吹起牛来。他说,我那东西对付两个女人都没问题。老头没继续这个话题,脸上露出讥讽的神情,问,你就是报上说的那个英雄吗 ?刘亚军也不自觉挤出嘲弄的神色,反问道,你也糙的手伸向刘亚军的腿,问,你这里真的断了吗 ?刘亚军感到老头的手冰凉冰凉的,就好像这只手没有一点生命气息,就好像这只手真的是一只蜥蜴。刘亚军说,你他娘的有病,摸什么。老头不介意刘亚军的辱骂,自言自语地道,奇怪,脊椎坏了那玩儿没坏,他娘的,算你命大。说完老头就转身走了,走了一半,又回过头来对刘亚军说,你们把门窗关关好,不要开着门干那玩意儿,你们舒畅,我听着心烦。刘亚军见老头气呼呼的样子,乐了,他有一种大人不记小人过的快乐。他想,我还要开着门窗干,烦死你。
前段日子刘亚军比较忙,所以他没和汪老头交往,路上碰见了他都不同老头儿打招呼。现在刘亚军空下来了,觉得自己应该主动点,和汪老头说说话。想起自己无聊得竟然想同一个糟老头子交朋友,刘亚军感到很无奈也很悲哀。
有一天,张小影对刘亚军说,有一个记者想采访你,你可不可以接待一下 ?刘亚军有些奇怪,过去都是张小影接受记者采访的。他们刚出名那会儿,就这样了。那会儿记者可真是多啊,有时候他都感到奇怪,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记者,好像全国人民都干了记者这一行。那会儿刘亚军特别烦记者,记者采访他,他都不开口说话。那会儿,如果有枪的话,刘亚军可能会把那些难缠的记者打个落花流水的。张小影不能这么干,她知道他们现在是全国人民的偶像,他们的名字和刘晓庆、张金玲、唐国强、李秀明这样的电影明星一样闪光,她不能像刘亚军一样任性,拒绝采访。作为一个典型人物,她有义务配合记者做好宣传。现在记者比过去少多了,他们就那些事,写来写去也写不出新花样了。张小影这次让刘亚军接受采访是因为这阵子刘亚军无事可干,太无聊了,见个记者也许不是件坏事情。刘亚军虽然心里想见记者,但又不好意思答应下来,他怕张小影笑话他。
“是个女记者,很不错的,长得也漂亮,很有青春气息的。 ”张小影也怕刘亚军不见,所以吊刘亚军的胃口,“不见的话,你会后悔的。”
刘亚军一直没有表态,但他的脸红了。张小影意识到刘亚军并不反对她带女记者来家里,说:
“女记者点名要采访你的。她听过你在省城大学里的那次报告,她看上去很崇拜你的样子。不过你不要对她乱说啊,免得再犯错误。”
刘亚军不以为然地说: “你以为我说什么报上就会登什么呀。 ”
第二天,刘亚军早早就醒了。起床后,还梳了梳自己的头发,平时,他可从来不梳头的。张小影敏锐地观察到刘亚军在等待那女记者的到来,但她没有点破他。张小影点破这件事是她带女记者到家的时候,她对女记者说,他一早就起床等着你了,他一个人挺无聊的,他需要有人陪。听了这话,刘亚军的脸就红了,他像一个大姑娘一样不好意思起来,他嗔怪地看了张小影一眼,轻轻地说,乱讲。张小影很少看到刘亚军这种表情和这样温柔的说话方式,她想也许是她把女记者描述得太完美了,使刘亚军在没见到女记者之前已对她有了好感。
女记者名叫徐卉,是个刚刚毕业的大学生。她看上去整个儿可以用 “明亮 ”来形容,没有一点儿阴影。她的眼睛清澈见底,看人的时候从不回避,虽然身上也有点记者这种职业容易沾染上的自以为是的毛病,但就连这种自以为是似乎也是天真的。她见到刘亚军就急切地同刘亚军说话,她一定早已想同刘亚军说这话了。她大大咧咧地说:
“那天你讲得太好了,讲得非常生动、真实,你的故事真的把我带到了战场上,我好像都闻到了硝烟的气味。你的表达能力捧极了,你应该去做一个作家。只要把你讲的写出来,就会比《高山下的花环》还好看。 ”
女记者喋喋不休,那一惊一咋的样子,看上去有点愣头愣脑的。刘亚军谦虚地说:
“我可不像你们记者会妙笔生花,还会无中生有。 ”
“你这是在批评我。 ”说完她就天真地笑了起来。
张小影还要去政法系统作一场报告,待了一会儿,她就出门了。
她笑着对女记者说:
“你们好好聊吧,我走了。 ” 知道这个女孩这会儿正观察他,他猜想即使她的眼神带着探究和分析也一定是无邪的,一定还带着一份对英雄的欣赏和崇敬。他想他现在的样子一点也不像一个英雄,一定让她失望了。这或多或少令他感伤。像是要掩盖内心的虚弱,他心里突然涌出邪恶的念头,他认为自己不应该像一个胆小鬼,于是他拿出看大街上女人的勇气,眼睛不老实起来,肆无忌惮看那女孩。那女孩被他看得满脸红晕,显得既羞涩又幸福。这样一个看上去大大咧咧的女孩竟有如此羞涩的表情,他就不忍心再逼视她了。张小影说得对,这个女记者纯真善良,她身上有一种像是溪水里的卵石那样清凉而干净的气息,他得积点德,他不能像看那些风骚的女人那样满眼都是亵渎和贪婪。
“我是听了你的报告后特地赶来采访你的。 ”女记镇静了下来。 “是吗。 ” “你真的很大胆,你在战场上像一个孩子,不知道死亡为何物。 ”对她的夸奖,他是受用的,他笑了一下,说: “我从来没想到过自己会死,所以我就活着回来了。 ” “你讲的战争同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 “什么地方不一样 ?”女记者眼神亮晶晶地看着他,神秘地说:“你的战争有七情六欲。” “战争就是战争,争战只用子弹说话,都是一样的。 ” “你讲到你看到孩子在母亲的怀里吃奶时,我都哭了。在战场上你还关心这些事情,你真的很有人性,你真了不起。 ”刘亚军不好意思起来。她显然理解错了他的意思。他说: “你过奖了,这没什么了不起的,只不过是个人习惯罢了。 ”女记者笑了一下,她崇敬的眼神里充满了善意,好像这世界是多么美好。女记者想了想,突然问: “你读过《牛虻》没有 ?这本书我读了五遍了,每次读都流泪。 ”刘亚军不好意思地说: “我读书不多。 ” “哪天我给你带来,你一定要读一读。 ”
刘亚军笑了,说: “你真的想把我培养成一个作家 ?”
“真的是本好书,每次我读到牛虻折磨琼玛时我都想哭。 ”
“那是你太天真,我可不会哭。 ”
“不一定。我感到爱情是件奇怪的事情。 ”
“你谈过恋爱吗 ?”
她的脸红了,摇了摇头。
“那你怎么知道 ?”
女记者一脸温情,表情里充满了某种神秘的喜悦,她说: “我相信一个女人要爱上一个人什么都干得出来,比如张小影和你,我相信张小影是真爱你。 ”
这是刘亚军第一次从别人嘴里听到这样的话,她用爱这个词来描述张小影的行为,而这世上大多数人也许根本不这么想。刘亚军有点儿感动,他因此对这个女孩充满了好感。她对他的赞扬也让他感到快乐。刘亚军吃惊地发现,他今天讲话比任何时候都要多。这是因为他信任这个女孩,他感受到她的善意,感受到她给予他的尊严,她不会伤害他。
话题自然而然转向刘亚军和张小影的故事。刘亚军说:
“张小影是这世界上最好心肠的姑娘,他为我做的事你是无法想象的。我老是有一种对不起她的感觉,你看到了,我可以说是个废人。很多人误解了张小影,他们总是这样,用阴暗的眼光看待张小影,他们认为张小影这样干是想出风头,想捞政治资本。张小影活在人们的误解中,就是他父母都不肯理解她。她受到的伤害比我要重得多。 ”
不知怎么的,说这些话时,刘亚军突然感动起来,他的眼睛像雾一样散了一下,眼角洇出晶莹的东西。他不好意思地用手擦了一下。他可从来没有同一个陌生人讲起这些事,甚至同张小影也没有说起过,他至今都没弄明白张小影是否感受到人们的这种误解。张小影总是一脸平静,从来不同他讲这些令人愤慨的事。
他们的谈话流露出有一种悲伤的气氛。刘亚军及时地捕捉住了这气氛,并决定让这种气氛继续弥漫。有时候,让自己浸入某种伤感的这么多的,但他无法控制自己。他讲了他和张小影之间最为隐秘的事情。
“除此之外,张小影还存在着另一种伤害。我们的婚姻是一桩被误解的婚姻。我知道人们对我们有好奇心,他们一定奇怪一个健康的女人怎么可以嫁给像我这样的人。这是他们最感兴趣的事情。但他们也许一辈子都理解不了她,就是我也理解不了她的行为,也许是出于爱,也许是有别的原因,但我相信,这世界上确实有一类女性愿意为我们这些伤残的所谓英雄献出一生,这种事过去曾经发生,恐怕以后也会发生。这是一个谜,是这个世界难以破解的谜。 ”
女记者的眼角已经有了泪痕。他嗅到了女记者身上一种清甜而暖人的气息。他觉得女记者像一只被阳光晒暖了的小羔羊,他很想伸出手去抚摸她一下。他总是对这样的气息敏感,他认为有这样气息的人心地一定是善良的。
傍晚的时候,张小影回家了,她看到刘亚军和女记者默默地坐在院子里,一声不吭,甚至连她回来都不知道。她感到很奇怪,那女孩可是个笑声像风铃一样持续不断的姑娘。她轻轻地走过去,来到他们的身后。她发现那女孩脸上的泪痕。张小影说:
“刘亚军,你同徐记者说什么了,把人家弄得泪流满面。 ”
坐在院子里的两个人显然没注意到张小影回家了,吓了一跳。女记者不好意思地把眼泪擦了去,笑道:
“张姐,你回来了。 ”
刘亚军和张小影平时很少晚上坐在院子里,女记者来访的这几天,他们几乎每天都围坐着,直到深夜。漆黑的夜幕把星星强有力地推到他们面前,就好像这些星星是院子里某棵树结出的果子,整个夜幕是一顶婆娑的树冠。星光让他们产生一种生活在纯净之地的幻觉。女记者一次次鼓励刘亚军拿起笔写他的战斗经历。她列举那些身残志坚的人成为名作家的例子,比如那个写出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的作家奥斯特洛夫斯基;还列举那些没有受过很高的教育、没多少文化的人后有点动心了,文学梦至少在这样的夜晚在他身上生根发芽了。
刘亚军和女记者讲得很投机,张小影根本插不进嘴。她安静地无所适从地坐在那里,像一个局外人。在某些时刻,张小影的心中会产生一丝嫉妒。她感到这段日子刘亚军对这女孩有一种依恋,至少是精神上的依恋。她因此希望这个女孩子早点离开他们家,她有点后悔把这个女记者带到家里来了。
有一天晚上,刘亚军从箱子里找出一支口琴吹了起来。张小影不知道刘亚军会吹口琴,这是她第一次听刘亚军吹。刘亚军吹了一曲苏联歌曲《小路》,吹得还真不错,除了最初几个音稍稍有点颤抖外,整首曲子吹得很顺畅,很深情。张小影很吃惊,他没想到刘亚军吹得这么好。听着琴曲,她心头发酸。他可从来没吹给我听过,但他却吹给这个同他没有多少关系的陌生人听。张小影的眼泪禁不住流了下来。透过朦胧的泪影,她看到邻居汪老头在不远处蹿来蹿去,正在用奇怪的眼神打量着他们。他似乎很想加入他们,最后他还是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回到自己家里。
刘亚军发现了张小影的眼泪。他是在一曲吹完,女记者要求刘亚军再吹一曲时,发现张小影流泪的。刘亚军很关切地问:
“你怎么啦 ?”
张小影感到很不好意思,她擦了一把泪,说:
“你吹得很好。 ”
刘亚军说: “你真没事 ?”
张小影怕刘亚军追问个没完,就换了个话题:“你真想写作的话,我们学校倒是有一个老师,叫肖元龙,听说是个作家,发表过不少东西,你写好后可以向他请教。 ”
其实这话张小影早就想对刘亚军说了,只是一时插不进嘴。刘亚军见张小影这么认真,不好意思了,他说:
“我们是说着玩儿的,你当真。 ” 里会同那女记者有事,他多么不方便啊。她自嘲道,你还以为刘亚军是一宝啊,大家争着同你抢。
三天以后,女记者走了。刘亚军做了一段时期的文学梦,但作报告和写作是两回事,每次当他拿起笔,他的脑子空洞得像一个气球,他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他只好放弃了这个梦想。
放弃文学梦后,他又开始无聊起来。一个人呆在家里太安静了。这样的日子,他就一遍一遍回忆同女记者相处的日子。在这样的回忆中,他生出一种做梦的感觉,有点儿分不清现实和幻觉了,他甚至怀疑那个善良的、天真烂漫的女记者真的在他的生活里出现过。
4
这样忙忙碌碌过了半年,在新的学年开始之际,上级通知张小影去学校上班,这意味着她的生活开始步入了正规。
张小影被安排在那个小学做语文老师。她非常喜欢教师这份职业,她喜欢同孩子们在一起。她向校长要求做班主任,校长说她社会活动多,比较忙,以后再说吧。她确实比较忙,虽然正式上班了,但不时地有单位请她去作报告,不过同往常比少多了。社会对他们的兴趣在慢慢淡化。虽然如此,她还是很忙的。她现在知道社会上团体是何其多,光妇女团体,除了妇联外,还有军属联谊会,护士协会,纺织女工协会,女子科技协会等等,每个团体请她去一次,就够她忙的了。校长说得对,目前她不适合当一位班主任,要耽误了学生的。
因为比以前相对空闲了些,张小影开始把更多的精力倾注到刘亚军的疾病上。事实上就是在那些马不停蹄的日子,张小影也一直在打听能使刘亚军的疾病好转、能让他重新站起来的办法。在张小影的工作本上,记录了很多她打听到的偏方。这些偏方都是中药。张小影根据偏方为刘亚军采集草药。这些草药名称古怪,张小影一辈子也没见过,有的在正式药店里还找不到,张小影因此要到乡下、到山上去找。
刘亚军知道自己的病不可能再治好,看到张小影这么辛辛苦苦给他搞来药,每次搞来药时总是一脸兴奋、满怀希望,刘亚军不忍心让六腑的反应相当复杂,就好像那些药水都变成了他的情感,作用在他的身体和思想里,一时酸甜苦辣同时涌上心头。很多时候,在寂静的院子里,刘亚军对着自己那颗喧哗骚动的心,安慰自己,你别骚动不安了,你还能做些什么呢 ?你什么也帮不了张小影,除了用吃药的方式安慰她,你无能为力,你现在差不多是个寄生虫了。刘亚军看着张小影里里外外地忙,除了心痛,也很羡慕她。忙碌的人是幸福的,人在忙碌中就不会多想,就不会痛苦。他怀疑张小影从来不想他们的未来。
张小影认认真真地上课,真诚地作报告,一个月很快就过去了。一天,校长兴冲冲把张小影叫到了办公室,温和而谦卑地叫张小影坐,并给张小影倒了一杯茶水。校长说:
“小张老师,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接到县里的通知,你已经成了政协委员了。下个星期,政协就要开会,到时你要参加。小张老师,祝贺你。 ”
张小影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当校长把祝贺的手伸过来时,她有点无所适从。她无法把自己和政协委员联系在一起。她知道政协,那是搞政治的地方(政治协商嘛),是讨论大事的地方,她哪懂政治呀。张小影说:
“不行,我恐怕不行,我可什么都讲不出来。 ”
校长温和地笑了笑,说: “你别怕,上级叫你去你就去。政协委员一般是各界知名人士,叫你去因为你也是个名人,你是我们县最大的名人。这主要是一种政治荣誉,一种身份,这是你的光荣,也是我们学校的光荣。你不要担心,开会就是大家坐在一起,谈谈目前的大好形势,谈谈各自的生活学习情况,简单得很。你有话多说,没话就听人家说。 ”
张小影心里还是没底,说: “我可不行,我可不行。 ”
校长有点急了,他说: “你可以一连几个小时给人家作报告,还怕开这种会 ?告诉你,你是推不掉的,这说不定还是省里的意思呢。
在会议上呼吁一下。 ”
张小影还是感到当这个政协委员有压力。她回家时,一脸沉重,若有所思,好像碰到了比治愈刘亚军的伤还困难的事。刘亚军不知道张小影出了什么事,她的表情从来没有这样严峻过。他很奇怪,张小影头脑简单,从来不深究自己处境的,最大的困难到了她身上就好像不存在一样。张小影回家后开始做饭,刘亚军在一边帮,张小影说,你看报纸吧。每天张小影总是把学校的报纸拿回家给刘亚军看。刘亚军说,报纸上还不是那些事。
刘亚军的目光一直盯着张小影。张小影蹲在他的对面洗一条鱼。鱼儿虽然已破了膛,但还在不停地跳动,几次从张小影的手中挣脱,然后滑入水盆子里。受伤的鱼儿在水中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它吸入的水都从它的肚子里流了出来。有几滴血水溅到了张小影的脸上,她就用手臂去擦。她擦的时候,突然轻描淡写地说:
“刘亚军,我当政协委员了。 ”
刘亚军听到这个消息倒是十分开心。他微笑着看张小影,觉得张小影真是有趣,他还以为她碰到了什么难题呢,原来是这等好事,张小影对事物的反应总是与众不同,这是张小影可爱的地方。
“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张小影问。
“我为你高兴呀,张委员。 ”
“可我什么都不懂。 ”
“张委员,你放心吧,不懂我教你。 ”
这天,刘亚军总是逗张小影,晚上同张小影亲热时,还一遍遍叫张小影为张委员。
一个星期后,政协会议准时召开。张小影一下子适应并且喜欢上了会议的气氛。校长说的没错,参加政协会议是一件轻松而温暖的事,社会各界知名人士见到张小影都老远向她打招呼,并过来同她寒暄,表达他们的问候和敬意。他们态度温和而慈祥,把她当成自己人看,一个大家庭而不像一个政治场所,她把这种气氛命名为政协的气氛。
张小影每天喜气洋洋地给刘亚军带来社会各界的问候,有时还带回一束鲜花来。刘亚军开始很高兴,他和张小影是命运共同体,张小影的荣耀也就是他的荣耀,但不知为什么,几天以后,这种高兴里增添了些别样的滋味。
随着会议议程的进展,张小影忙碌起来,有时候晚上也要开会,张小影只好睡在招待所里了。张小影每天还是会抽出一点时间回家看看刘亚军,并给刘亚军准备一些吃的,往往还没说上几句话她又匆匆地走了。张小影回家时总是带着一张热气腾腾的充满了社会气息的脸,这种热气腾腾会暂时充满花房,张小影走后,这种气息便烟消云散,了无痕迹。刘亚军不由得涌上一种被冷落的感觉,特别是夜深人静时分,身边没有一个人,让他倍感寂寞。这样的夜晚,他睡不着了,他的思想跟着复杂起来。其实他也很想干点什么事,服务于社会,但组织好像把他忘记了,不安排他一个合适的工作。当然残疾抚恤金是有的,理论上说他不用工作也能养活自己了,但他还是想找一个合适的事情做。难道一辈子困在这花房里吗 ?难道一辈子这样倾听时间滴滴嗒嗒地流淌 ?谁能承受这样的孤独呢 ?
独处的时候,他想象张小影在政协会议上的情景,他把她的生活想得无比浮华。他想象张小影笑容满面地在人群中出没,人们包围着她,她左顾右盼,应接不暇。张小影款款而行的画面在想象里无比清晰,像电影里某个无声的慢镜头,一样一遍一遍在他的脑子中播放。他的孤单因此显得更为苍白、消瘦,某种自怜自艾的情感禁不住涌上心头。都是因为那只地雷,那炸弹击中的不仅仅是我的肉体,也炸断了我与这个世界的联系,这只地雷把我炸向这个世界的边缘。他的脑子里浮现当时的情景。当那片红光闪过,周围的喧哗刹那间消失了,他的身体变得灼热而轻盈,就好像他变成了一缕蒸汽,缭绕在战场上空。他当时以为自己解脱了,但他活了过来。他活过来后,那个喧哗从此他将体味时间的残酷。
要对抗时间,他必须找点事做。有段日子,他想自学大学课程,他还叫张小影弄了几本大学教科书来。他没看几页就泄了气,看书简直不像是在做事,看书是远离人群的劳动,而他目前最大的问题是需要人群,需要和人打交道。他想到社会上去工作。可是政府没有想到这一点,甚至连张小影也不知道他的需要。她只顾自己出风头,根本不体恤一下我的情感,就连来自社会的信息也要她来传达。刘亚军感到很屈辱,他是个男人啊,现在一切都得靠老婆。他认为他目前的状况连一个吃软饭的男人都不如。
这样的情绪日积月累,刘亚军在行为上就有所反应。当张小影抽空来看刘亚军时,刘亚军就用一种讥讽的口气说话。刘亚军说:
“张委员,你的气色不错啊。 ”
张小影的气色其实不好,她来回奔波挺累的。张小影不知道刘亚军是什么意思,她问刘亚军身体情况,最近有没有什么药物反应。刘亚军吃的有些药物含有激素,所以常常有些过敏反应。
刘亚军不回答张小影的问话,继续挖苦道: “张委员,你这样来回奔,我没拖累你吧。 ”
张小影听出话里的话,她有点生气: “你今天讲话怎么阴阳怪气的。 ”
刘亚军说: “我一直都这样啊,你是不是开了几天政协会议,党的政策听得太多,就听不得我这个普通百姓的话了 ?”
张小影说: “你什么意思嘛 ?”
刘亚军说: “我没有什么意思。 ”
他们这样一来二去,就吵起嘴来。刘亚军的话说得越来越尖刻。张小影被他说得很委屈,哭了起来。张小影哭了,刘亚军还不肯放过她。刘亚军叫张小影为圣母、女强人、江青、马列主义老太太。等到刘亚军把这段日子积压的情绪发泄完了,他才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了,他开始小心劝慰张小影,并向张小影道歉。张小影边哭边说:
“你这样讽刺我是什么意思嘛,你如果不想我当政协委员,我就向县里去说,我就说我要照顾你,我不当了。 ”
刘亚军赶紧说: “不、不,我喜欢你当,这是你应得的。我没这样想。 ”
“那你为什么挖苦我 ?”张小影很委屈。
“我其实不是在挖苦你,我在挖苦我自己。我觉得自己活得太没劲,我太寂寞了。 ”刘亚军解释道。
“那你说怎么办 ?我总不能一天二十四小时陪着你吧。 ”
刘亚军不再说话,呆呆地坐在轮椅上,想了半天,才说: “张小影,我想找个事做,我不能这样,像一个囚犯那样关在家里。 ”
在刘亚军的要求下,张小影决定趁政协会议这个机会同县领导说说这个事。张小影找到陆主任,提了刘亚军想工作的要求。陆主任感到为难,他说,按国家规定,像刘亚军这样严重的残疾军人,是不能再工作了的,他的生活费以国家发的抚恤金形式解决。张小影使劲点头,表示知道。陆主任又说,这事恐怕不好办,政策上没有这样的规定,不过他答应想想办法。张小影见陆主任答应帮忙,很高兴。她想,只要陆主任肯帮忙,找个工作恐怕不是问题。她把陆主任的答复告诉了刘亚军。
政协会议结束后,生活又恢复了原样,张小影每天晚上回家睡了。刘亚军一直等待着陆主任那边的消息,他希望工作的事能尽快落实。可是很长一段日子,张小影没有带好消息回家。每天,张小影下班回家,刘亚军总是用一种期盼的探究的目光观察张小影的脸。张小影的脸除了疲乏外没有别的内容。刘亚军怀疑张小影早已把他的事忘了。我这边心急如焚,她那边却无动于衷。她早应该去陆主任那里问一问的。刘亚军在心里骂张小影,真他妈是个愚蠢的女人。
在等待中,刘亚军的心境变得越来越烦躁了。四周实在太安静了,安静得让他心慌。他觉得自己像是跌入了时间的深渊之中,时间总是在安静之中呈现出它坚韧的面目,它有着永恒之心来折磨你的神经,它用细小的触角进入你身体的各个部位,让你感到它的广大与无所不种寂静,但除了叫喊几声根本没有别的办法。他喊的时候,远处会有人驻足朝花房张望。他不希望有人注意他,他就不喊了。
他安静地坐在院子里,他似乎听到时间的声响,那是一种单调乏味的声音,这种声音一直伴随着他。他相信时间并不是无声的,时间是安静里最大的噪声,他只要想到什么,时间就会发出那声音。时间可以是隆隆的炮声,可以是闪电霹雳,还可以是晚上萦绕在身边的嗡嗡叫的蚊子,反正在他这里,时间是除了那些美妙音乐之外的任何一种声音。他很想用惊声尖叫来对抗时间无始无终的包围。
一天,因为学校没什么事,张小影提前回到了花房。花房的门留着一条缝隙,里面传来一种奇怪的声音,像是有一群狗在相互撕咬,一只汪汪吼几声,另一只狗也吼几声。张小影轻手轻脚地进屋,屋里只有一只狗,这只狗正一边吠叫,一边同刘亚军摇尾巴。另一个狗叫声是刘亚军发出的,这会儿他正一脸认真地对着那只狗叫个不停,还学狗受了委屈时那种的呜呜呜的哀鸣。为了发出这种叫声,他的两腮鼓鼓的,充满了气体。那只狗看见了张小影,它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可怜巴巴地看着她,舌头伸得老长,喘着某种碰到熟人才发出的暖烘烘的粗气。
刘亚军躬着身子,他大概已感到有人进了屋子,他还没来得及把满口的气放掉,头慢慢抬起来,眼珠往张小影那边转。张小影正好奇地看着他,他感到很尴尬,脸就红了。张小影见到刘亚军这般可爱的样子,咯咯咯地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掉了下来。刘亚军没有笑,他一直阴郁地看着张小影,脸越来越黑。他突然摇动轮椅,冲向张小影,狠狠地撞了张小影一下。张小影猝不及防,被撞翻在地。张小影没有爬起来,吃惊地看着刘亚军。刘亚军眼神里有一股阴冷的杀气。那只狗呜呜叫着来和张小影亲热,张小影没好气地踢了它一脚。那只狗知趣地夹着尾巴溜走了。刘亚军由于情绪激动,胸脯起伏不停,他愤怒地吼道:
“你笑什么,有那么好笑吗 ?我变成一条狗你觉得有趣是吗 ?”
把她的脸蛋打湿,还让她的衣襟泪影斑斑。张小影哭的样子非常令人心痛。她真的很伤心,她认为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家,她为这个家付出了那么多,刘亚军应该感激她才对,到头来刘亚军却对她有敌意。她想不通刘亚军为什么会这样,这么没良心,简直是狼心狗肺。她心头发酸,哭的欲望空前强烈,只有哭泣才让她感到一点舒畅。
刘亚军见张小影哭得这么伤心,心里不由得愧疚了。毕竟,张小影不容易呀。刘亚军压抑了一下自己恶劣的心情,拿来毛巾,替张小影擦泪。
“你干什么这么凶啊。 ”张小影边哭边说。
“对不起啊,我心情不好嘛。 ”
“你同狗玩得那么开心,见到我就发火。 ”
“不是这样的啊,我的心情你没法体会。 ”
“你什么心情啊 ?”
“无聊啊。我感到实在太无聊啦。你不知道,你在笑我的时候我
感到特别悲凉。我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 “你不是说要自学大学课程吗 ?” “那是一时头脑发热说的话,根本行不通。 ” “那你怎么办 ?” “陆主任那边的事办的怎样了 ?我还是想到社会上去干点事。 ” “我明天去陆主任那里问问看。 ”
5
陆主任告诉张小影,像刘亚军这样的情况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岗位,到哪里去呢 ?总不能去机关工作吧,如果去机关,那机关大楼还得给他造一道残疾车车道呢。去企业也不合适,他已不能做太重的体力活。陆主任试探性地问张小影,刘亚军在门卫做来客登记及报纸信件的收发工作也许还能胜任。陆主任接着补充道,这样的话有点委屈刘亚军了,他可是一个英雄,让一个英雄做收发工作确实有点说不过去。
姓陆的在整他,他不相信这么大个县城找不出一个适合他的更 “高尚 ”的工作,姓陆的这样安排是因为不喜欢他,借机报复他。不过,一会儿刘亚军就想通了。他想,做门卫虽然说出去不怎么好听,总比一个人呆在家里无所事事强。他决定接受这份工作。
刘亚军被安排在县劳动局当门卫。门卫室往往在办公楼的门口,是个热闹的地方,这一点他很喜欢,他有过太长时间的独处,这种热闹就好比身体所需的氧气,他贪婪地享用这份热闹,感到畅快无比。每天早上,他把大门打开,然后等待他们来上班。他很快和群众打成一片,他喜欢群众来门卫室坐。每天下午四点多一点,邮递员都会送来信件和报纸。一会儿,各办公室就会有人来取,有些人会在门卫坐一会儿,看一会儿报纸。他们和刘亚军开玩笑,他们说劳动局的门卫是全中国最著名的门卫。
因为刘亚军太有名了,所以常有孩子们贼头贼脑趴在窗口观看他,对他指指点点的。孩子们在局门口围观,影响局里的工作环境和人员进出,刘亚军觉得不好,他就把孩子赶走。欢孩子把他当回事,他心里是喜欢的,所以态度比较温和,他给孩子们一把糖,然后叫孩子们赶快离开。孩子们拿了糖就离开了。哪知,这一招招蜂惹蝶了,孩子们听说有糖吃,每天都来,来的人也越来越多,刘亚军没有这么多糖分给他们,所以他就不再分糖了。这样孩子们就聚着不走了。局里的领导对此很有意见,孩子们聚在局门口,好像一帮学生娃在游行请愿。局领导要刘亚军好好管管。刘亚军不知怎么的,在局领导前面要摆一下英雄的架子的,平时在群众面前他嘻嘻哈哈的,但在领导面前,他很严肃,脸上绽着英雄的表情。那些群众见到领导都会乖巧或谄媚地叫领导一声,刘亚军这个时候却端着架子,连看都不看领导一眼。这次领导批评他,要他管管孩子们,他没有表示什么,一脸深沉,好像没听到领导的话。其实他听到了,领导走后,他拿出一把扫帚,去扫孩子,他警告孩子们,再来的话就要打他们了。孩子们就跑了。
见。有一个副局长在私下批评刘亚军,说他像一个太上皇,副局长们自嘲,他们请了一个爷爷回来。那群众劝他,英雄架子应该到社会上去端,这里是单位,你是他们领导下的一个职工,不能端。刘亚军觉得很委屈,他没端架子啊,他对正在门卫室看报纸的群众说,你们说我有架子吗 ?我一个门卫,有什么架子好端呀。群众都说他这个话明显有情绪。后来局办公室的主任果然找他谈话了。办公室主任对他说,你到这里来上班,是上级的意思,是上级硬要局里接受的,当然,你来我们这里是我们局的光荣,局党委觉你做门卫是委屈了。刘亚军没想到主任这么说,他连连摇头,说,我一点儿也不委屈,我可没有任何怨言,你看我这个样,也只能做个门卫。主任说,你这样一个态度,我们就放心了,我们干具体工作的同志,得对领导负责,对上级负责,你虽是个门卫,肩上的担子并不轻啊。
刘亚军没把这次谈话当一回事,也没多想主任的言外之意,他还是像原来一样喜欢热闹,和群众打成一片,同领导敬而远之。
经常有人到局里来办事。对来办事的人,刘亚军一脸矜持。刘亚军觉得自己虽然只不过是个门卫,也算是单位的一个门面,劳动局是堂堂政府机关,所以这个门面应该威严肃穆,不能嬉皮笑脸。刘亚军一般不同这些来访的人多说。他们问他某某科在几楼或某某人在不在时,他都言简意赅地回答。他不太关心这些人来干什么,他对他们没有好奇心。
有一天,一个男人哭着从楼梯口下来。下了楼梯,他蹲在地上掩面而泣。那是一个中年男子,衣着朴素,看上去老实本分。刘亚军知道他是个来访者,他在门卫作了登记。此人究竟出了什么事,哭得这么伤心 ?他的好奇心和同情心都涌了上来,他过去问那中年人为什么这么伤心 ?中年男人只顾哭,不回答他。刘亚军说,你不要坐在这里哭,到门卫坐一会吧,你不要急,有什么困难慢慢总可以解决的。那中年男子还是不走,刘亚军就从门卫室拿了把凳子,叫那中年男人坐。
中年男子没有拒绝,把屁股挪到了凳子上。
“我该怎么办呀,天塌下来了呀。 ”
“你慢慢说,慢慢说。 ”
中年男人给刘亚军讲了自己的遭遇。原来中年男子几年前出了工伤事故,他的一只脚被截了去(中年男子说着撩起长裤,说,大哥啊,你别看我平时走路好好的,其实我这是假肢啊,你瞧,敲起来还会发出金属声呢)。出了事故后,厂里为了平息事态,答应按国家规定给中年男人适当补偿。中年人比较老实,他认为自己对事故的发生也有一定的责任,让国家赔钱给他不合适,他主动提出不要赔偿,只是想换一个工作岗位 ——他残疾了,干原来的活不能胜任了。厂领导答应了他的要求。等他养好腿伤回到厂里,才知道已被工厂开除了,理由是这起事故完全要由中年男子负全部责任(厂方再三强调,这一点是中年男子自己承认的)。根据有关规定厂方有权开除中年男人。中年男人对这一结果没有准备,他以为管人事的干部在同他开玩笑呢,后来他才明白这是真的。这样一来,连他住院治疗的医药费都没地方报销了。对此,中年男人当然不能接受,他多次找厂领导评理,还托人求情,都未有结果。后来有人给中年男人出主意,说这个事得告到劳动局,让劳动局来仲裁解决。中年男人就跑到劳动局来了。劳动局接待他的同志说,他是残疾人,他的事应该归民政局管。中年男人就去了民政局,民政局优抚科的同志却说,他的事是劳动关系,应该由劳动局管。这边说那边管,那边说这边管,他来来回回已跑了十多趟,一点进展也没有,他感到身心疲惫。因为没了工作,他已有几月没领到工资,他的爱人又是农村户口,没有任何收入,再这样下去,家里都要揭不开锅了,三个孩子(其中一个读高中,两个读初中)快要饿肚子了,他实在着急啊。当劳动局的干部再次告诉他,他的事不好办时,他满肚子委屈,步子再也迈不开了,坐在楼梯口哭泣起来。
刘亚军听得怒火满腔,天底下竟有这么不公平的事,这还是不是社会主义国家 !他听完中年男人的述说,就说:
“你别哭。这事我替你同领导说说。不过,这事你也不能怪我们劳动局,主要还是你们厂领导欺人太甚。 ” 我知道你这是安慰我。我自己都失望了呀,我靠什么生活呀。 ”
刘亚军说: “你放心,我一定把你的事办好。 ”
中年男人摇了摇头,站起来,走了。他边走边说:
“不是我扫你的兴,他们是不会给门卫这么大面子的。 ”
刘亚军看着那中年男子远去的背影,自语道,这事我一定要管,我一定要找领导反映这个事,这个事应该得到公平解决。平常他是最不愿意找领导的,不知为什么,他对领导总是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敌意。他对陆主任就是这样,凭良心说陆主任对张小影还是挺关心的,但他就是对他没好感。这次他有必要去找领导了,如果对这样不公平的事他都无动于衷,那他不配做一个战士。他想马上到局长办公室去谈这个事,但这座办公楼没有电梯,他无法靠轮椅爬到三楼。他得等机会,局长总归要从他守着的门进出的。
这天,刘亚军一直盯着楼梯看。他好像又回到了战场,正在侦察敌人的动静,目光时刻捕捉着空气中一丝一毫的变化。群众不清楚刘亚军的心思,他们像往常用一样同他开玩笑,刘亚军没有任何反应。他们不以为然地认为刘亚军这是摆英雄的臭架子了。
那个消瘦得像要被风刮倒并且有点娘娘腔的局长是在职工们都下班后出现在楼梯口的。他总是以身作则,每天到得最早去得最晚。他到办公室后不太出门办事,往往一整天坐在办公室里,不露一下面。刘亚军不知道他都在干什么,他觉得领导们都很神秘。现在,这个神秘的家伙终于出现在楼梯口了,就像猎人看到了猎物出现时总是行动迅捷,他快速来到局长面前,那一刻他感到自己身轻如燕,好像不是坐在轮椅之上。由于速度太快,他差点把局长撞倒在地。局长用警觉的眼神打量着刘亚军。
“你慌慌张张地干什么 ?”局长用严厉的口气说。
“我想同你谈谈。 ”
“什么事那么急,都下班了,明天不可以谈吗 ?”
了你半天了。 ”
局长站着,好半天没说一句话。他显然在思考刘亚军为什么找他。当领导的在谈话之前要有所准备,免得措手不及。他断定刘亚军大概想换一个工作,毕竟做一个门卫不是件体面的事。局长心里有了底后说:
“好吧,你有什么事或者有什么困难你都提出来吧,你是个英雄,我们解决不了,县里也会给你解决的。 ”
刘亚军严肃地告诉局长,他找他不是为了个人的事,个人的事他就不找他谈了。刘亚军把那个中年男人的遭遇同局长说了一遍。
局长站在他的面前,面无表情,他一直居高临下地看着刘亚军。刘亚军因为坐在轮椅上,所以得抬头说话。刘亚军很想站起来和局长平等对话,他想,他娘的人残疾了就没有平等可言,说话时也得抬着头。不过,局长一直在仔细地聆听,这让他感到满意。他希望局长能被他的述说打动,然后帮助那个中年男人。他讲述时都有点动情了,眼眶湿润了。这大概因为他在那中年男人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处境。讲完后,他对自己流泪有点不好意思。
局长的脸上依然没有表情。他们默默地站了几分钟,局长开口了。他说:
“你反映的事我知道了,我会过问此事的。 ”
刘亚军每天都在等待着处理的结果。几天过去了,这事没有人提起。那个中年男人又来过局里一次。他已知道刘亚军是谁了,他是个英雄啊,他相信由英雄相帮,他的事是能解决的。他一见到刘亚军,就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他痛哭流涕地叫道:
“好人呀,好人呀,谢谢你了。 ”
刘亚军很受用,但他没把心里的舒坦表现出来,冷冷地说: “不要着急,我已同我们局长谈了,你的事会解决的。 ”
中年男人给刘亚军下跪的事,同事们都听说了。他们还了解到刘亚军在替人打抱不平,局长因此很反感,嫌刘亚军多管闲事。局长现说:
“嗨,大英雄,我们局长现在都怕你了。你瞧,他每天都从后门进来后门出去,像一个丫头。 ”
过了几天,有人告诉刘亚军,局长向上级发牢骚了,局长说劳动局不是找了个门卫,而是找了个太上皇,现在都来管他这个局长来了。来办事的人都把门卫当成青天大老爷了,还给他下跪呢。同事们对刘亚军说:
“你虽然是个英雄,但你解决不了那人的事。 ”
刘亚军不信这个邪。因为局长一直没有回他话,他又见不到局长,他决定爬上楼,找上门去。爬楼梯对刘亚军来比登天还难,要让两只轮子爬上楼梯,确实是件困难的事。但世上无难事,刘亚军就是要做这种九天揽月的事。爬楼梯的时候,正是下午三点多光景,这是这幢大楼最为安静的时刻,因为机关里的人都有午睡的习惯,午睡过后总得有一段长长的苏醒期,通常要到四点后机关里才会活跃起来,上下楼的人才比较频繁。刘亚军选择这个时刻是因为他不想让人看到自己爬楼梯,他爬楼梯的样子不会太好看。他把车停在楼梯边沿,然后一只手抚住楼梯护手,一只手摇动轮椅的转动把,轮椅开始慢慢地向上滚动。每上一级台阶,他都会气喘吁吁一阵子,然后,继续往上爬。没多久,他就汗流浃背了。他的脸涨得通红,眼中露着疯狂而强烈的意志力。一个职工正从楼梯下来,见刘亚军这个模样,惊呆了。他吼道:
“刘亚军,你这是干什么 ?你锻炼身体也不要爬楼梯呀,万一失手,你要摔死的呀。 ”
那个人想把刘亚军退到楼下去,刘亚军却要那人把他推到三楼局长的办公室。那人马上意识到刘亚军去干什么,局里到处在传说,刘亚军为那个中年男子的事弄得茶饭不思了。他想,这个人可真是个疯子。他把刘亚军推到三楼,对刘亚军说:
“你自己去吧,你可不要告诉局长是我推你上来的。 ” 来找他。
局长确已知道这事。当刘亚军独个儿在爬楼梯时,有一个职工已向他作了汇报。局长听了,倒吸了一口冷气。他想,这个人确实是个疯子。他在报纸上读到过这个人的报道,这个人在战场上不把子弹当回事,是一个亡命之徒。局长为自己的机关里有这样一个人而不安,就好像这人是埋在他身边的一枚定时炸弹。局长不想正面同这个人冲突,正面冲突会激发这个人的斗志的。但也不能让这个人太自以为是,他得利用机会打击这个人的尊严,这是对付这种人最致命的方法。他已做了一辈子行政工作,知道怎样对付像刘亚军这样的人。
局长没等刘亚军开口,就拿起电话拨了起来。一会后电话拨通了,局长细声细气地说起话来,说话的内容就是关于那中年男人的事。他的声音几乎没有任何情感。一会儿,局长挂了电话。
“那人的事确实不在我们局管理范围之内。 ”局长没头没脑地对刘亚军说, “但你这么关心,我就看在你的面子上,给他办了。我刚才给他的工厂打了电话,他们叫他马上上班去。对方这样做完全是看我私人面子。你就叫他明天上班去吧。 ”
局长说完,就低头看公文,不再理睬刘亚军。整个过程局长没看刘亚军一眼,就好像他并不存在。刘亚军没开口说一句话,这个事情就这么解决了,刚才上楼时满腔的情绪没有得以发泄,他感到略有些失落。不过解决了总是好的。见没有必要再在这里呆下去了,刘亚军就默默走出了局长办公室。
出了局长办公室,刘亚军又忿忿不平起来。他娘的,原来办这事这么容易,只要打一个电话就能解决的事,他却拖了这么久,这人简直毫无人性。刘亚军对局长更加反感了,这个娘娘腔,一定是个冷血动物。
整整一天,刘亚军感到很不舒服,事情虽然办成了,他却感到自己像是吃了一只苍蝇。他一般不对张小影讲机关里的事,这天吃饭的局长的做法也很生气,她附和道:
“他怎么这样,他还是不是共产党干部 ?”
刘亚军说: “我看着他小样儿就来气,很想教训教训他。 ”
张小影说: “这可不能干,他究竟是个局长,你一个门卫也不要管太多闲事。 ”
听了这话,刘亚军很生气, “这怎么叫管闲事 ?”
这事发生后没多久,刘亚军感到局里的气氛有点不对头,过去同他嘻嘻哈哈的群众开始不理他了,他们不再来门卫同他说话,来拿报纸时也是一脸严肃,不同他打个招呼。他对这种变化有点奇怪,后来他打听到了事情的缘由,局里刚开过一个会议,会上局长不点名批评某个特殊人物把自己置于领导之上,干预领导工作。领导还批评群众,没事老往门卫跑,以后谁上班时在门卫闲聊就扣谁的奖金。群众知道局长的这番话不是针对他们的,而是针对那个英雄的。群众学乖了,知道局长的意思是把那个人孤立起来。
刘亚军对局长的批评很生气,很想找他去理论一番,又想,人家又没点你的名,只不过是用 “特殊人物 ”指代,如果去找他,岂不自动把自己当成特殊人物了 ?由于没人再同他开玩笑,刘亚军感到无聊了。不过,这种无聊同独个儿待在花房里比还是不一样,现在至少还可以看到大楼里进进出出的人群。大概是因为机关气氛变化的缘故,刘亚军开始敏感起来。当他看到人们围成一堆在悄悄说话时,他会猜疑他们可能在议论他。有时候他也会过去听他们究竟在说些什么,他们的谈话总是在他到达之前戛然而止,或索性走散。他们越是这样,他越是敏感。
刘亚军觉得这是局长阴谋,是在打击他,他因此很愤怒。他甚至把愤怒的眼光投向了局长,但局长从来不看他一眼。
让刘亚军感到忍无可忍的事是在他上班一个月后发生的。那天,是局里领工资的日子。领工资这天,单位里总是很热闹,出纳刚从银行取人民币回来,劳资科就挤满了人。因为劳资科在一楼,所以,刘么花这笔钱了。他打算给张小影买一件红色的衣服。他觉得张小影穿得太朴素了,她现在把自己打扮得像一个男人,她需要用颜色去点缀一番。但是工资单上却没有他的名字。他不知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别人能领钱,而他没有。他问了会计,会计告诉他,他的情况特殊,有关问题最好去问领导。刘亚军马上意识到这是局长搞的鬼。是局长在整他。
刘亚军没领到工资,大家不免有点同情他,他们推他到了三楼,并好心地劝刘亚军要好好对局长说。“不要吵,吵没用。”他们警告他。
这是刘亚军第二次到这间办公室。办公室看上去很陈旧,却很干净,透着一股女性的气味。刘亚军反感这间办公室里的任何东西,他反感挂在报架上的报纸和各种名目繁多的文件,反感写字台上的毛笔和褐色笔盒,反感一尘不染的玻璃台板,反感桌角的抹布,反感他那双白嫩细小的手,反感他脸上的表情。刘亚军看着他,已不想同他讲任何道理了,他只想质问他。
“为什么我没有工资 ?”
局长还是没看他一眼,他显然早有准备,不紧不慢地说:
“这个事情我问过有关部门。你的情况确实比较特殊,照国家规定,你已经领了优抚金,共 200元,现在你又在劳动局上班,工资加上补贴可拿 60元。但按有关政策一个职工只能在一个地方领钱,也就是说你如果领了抚恤金,你就不能领工资,如果你要工资,就不能再领抚恤金。我们不发你工资,主要还是为了你好,毕竟抚恤金比工资要高得多。 ”
局长在解释时,刘亚军已怒不可遏。他想,这个娘娘腔真是个伪君子啊。局长刚说完,他就恶狠狠地说道:
“我操你娘 !”
“你怎么骂人 ?”局长的声调一下子变得尖利起来。
刘亚军不想再好好同他说话了,他已决定不再干这劳什子的门卫了,他受够了。他对着局长吼道:疾人,你也太能干了。 ”
说完,刘亚军头也不回地走了。他从楼梯下来时,有几个职工要帮他,都被人狠狠地推开了。他的轮椅像火箭一样从楼梯冲下来。
刘亚军失去了工作。他曾经那么向往工作,但这一个月的经历让他倍感沮丧。当他一个人待在花房院子里的时,孤独感又从心底升了起来。他偶尔会对自己的冲动感到后悔。不管怎么说,工作是消磨时间最好的方法。然而他这辈子恐怕再也没有机会去社会上工作了,他这一生的任务将是同无始无终的时间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