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张青松一头灰色硬发,像所有硬发质男人一样,他脸上的皱纹深深地陷入皮肤之中,就好像有一把刀子在他脸上无乱切割过一样。这会儿,他站在校长室的窗子前,茫然地看着窗外,他的目光显得焦灼而忧虑。亚热带的春天来得很早,虽然还只是三月,但校园里的植物已绿得油亮油亮的,就连周围的空气都仿佛被染绿了。学校操场上,孩子们成群结队地在玩耍,他们穿着军装,手中拿着自制的玩具手枪。这个小城的孩子们这段日子喜欢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军人。这同刚刚结束的那场战争有关。那场战争诞生了无数的英雄,所有的报纸、电台和电视都在连篇累牍地报道前线的英雄,这些英雄现在是孩子们崇拜的偶像。从管理出发,学校是不喜欢孩子们舞枪弄棒的,但即使管理得再严,也很难禁止学生带着枪棒来学校。曾经收缴了一批,可没多久,孩子们身边又藏了一支玩具枪或一把刀子。开始还偷偷摸摸,学校一松劲他们就变得明目张胆了。有两个孩子从校长室的窗下跑过。他们刚才还在模拟机关枪发射的音响,但到了校长室窗下他们都安静下来,他们看到了窗内校长的目光十分阴郁,那张严厉的脸显得心事重重。他们跑去的时候,不时回头张望,就好像他们发现了什么奇怪而可怕的事物。
张青松来到办公桌前,把一张摊在上面的报纸小心地折好,放入一只印有 “为人民服务 ”语录的破旧的牛皮公文包里。他打算立即去一趟省城,找到自己的女儿张小影。
现在他坐在去省城的夜行列车上。列车在寂静的旷野中行进,它单调而清脆的轰鸣声听起来像一支安眠曲。很多旅客在自己的座位上睡着了,他们睡着时那麻木的脸像婴儿一样软弱,显得十分愚蠢,有几位头像啄米的鸡那样在不住地点动,有几位则无耻地流着口水。车厢十分拥挤,连走道上也站满了人,有的甚至站着睡着了。总是这样,这个国家最大的特色就是人多,所以我们不在乎在战争中死几个人。张青松浑身疲乏,他很想如坐在对面的那两个人,美美地睡一觉,但他的焦虑早已把他的睡意赶到九霄云外。他索性把目光投向窗外。窗外一片漆黑,零星有几点灯火一闪而过。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但他仿佛看到了窗外的群山和土地的模样,仿佛闻到了土地散发出来的清凉气息。这种感觉让他觉得飞奔的列车就像一只在大地上爬行的渺小的虫子。
站在走道上那个戴眼镜的中年人注意到张青松手中的公文包。公文包的拉链已经坏了,那张省报露出了一角。戴眼镜的中年人看上去是个精力充沛的人,他有一颗硕大的头颅,眼睛很亮,脸上布满了那种生疮后留下的硬硬的疤痕。照他的样子似乎不应该戴一副眼镜的,这么一个粗人怎么会戴一副眼镜呢 ?可他偏偏戴了副金丝边眼镜,并且镜框特别小,配在他那张宽大的脸上,让人觉得就连他的眼珠都没有遮住似的。这个人这会儿感到很无聊,他显然需要找些事儿消磨时光。他看到那张报纸,就说:
“同志,可不可以看看你的报纸 ?”
戴眼镜的中年人声音宏亮,中气十足,张青松被吓了一跳。见那人目光炯炯地看着他,张青松才知道那人是在同自己说。张青松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那中年人的手已经伸到了他的公文包里,迅速地抽出那张报纸。他看着张青松惊愕的表情笑嘻嘻地说:
“我看一眼。 ”
张青松对这个人很反感,这世界上总是有这种没礼貌的无耻的人,但他已没有办法阻止这个人了,他没有理由把报纸要回来,那会显得太小气。他打心里不想给人看,他不想任何人看到这张报纸,他知道人们看了报道后会有什么反应。
那个中年人看完后就发出长长的 “啧啧啧 ”声,那是发表感叹的前兆。果然,那人就发表起高论来,他说话时慷慨激昂的样子就好像他正站在万千人群面前演说。
“这些报纸真他娘的无耻,宣传这种东西,简直没有一点人道主义。一个花季少女怎么能爱上这种男人 ?他是个英雄没错,但都瘫掉了还有什么用 ?他已经不是个男人了,那玩意义儿一定也废掉了,嫁给这样的人不等于是活守寡嘛 ?政府宣传这种东西,赞美少女的献身精神,那是误导 ……”
中年男人的每句话都像子弹那样击中了张青松的要害,他的脸一下子变得苍白,耳根发烫,额头冒出些许虚汗。他很想把报纸夺过来,但他忍住了。他闭上眼睛,心里祈祷此人安静一点,不要再继续这个话题了。事与愿违,列车上的人听到中年男人的议论后,他们的头像乌龟那样伸长,落在中年男人手中的报纸上,他们的脖子拉伸得又细又长,几乎到了极限。
有人看了报道后对中年男人的看法不以为然, “你以为这个女人天真啊,这个女人不会天真的,这个女人这么干一定有她的目的,可能是想出风头。女人们大都喜欢出风头,她们为了上报纸上电视可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不要上女人的当,你以为她真的会同那个瘫了的英雄结婚啊,不会的,她们可都是些投机分子。 ”
中年男人见有人答他的腔,一下子兴奋起来,终于找到可以释放他过剩精力的事儿了,他和那人争执起来。他说:
“你怎么说起女人来这么尖刻,好像你吃过女人大亏似的。 ”
那人被中年男人说得哑口无言。中年男人很得意,又说:
“我可不会说女人的坏话,我他娘的就是喜欢女人。 ”
周围的人脸上露出鄙弃的表情,看来这个外貌丑陋的家伙是个色鬼,他们不屑和这样的人说话。当然他们也意识到他们说不过这个外貌丑陋的家伙。中年男人见没人再跳出来,多少有点失望。他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同时收起了报纸。
中年男人有着机敏的洞察力,他把报纸还给张青松时,发现张青松呼吸急促,脸色也不对头,苍白中透着黑色。他就把兴趣转移到张青松身上,他问:
“你怎么了,病了吗 ?”
张青松长长地叹了口气,说: “没事。 ”
中年男人说:“你的气色这么差,是不是晕车了 ?你要不要晕车药 ?
我这里有。我虽然不会晕车,但我总是带着晕车药,这样我见到像你报纸给我宣传一下。嘁,他们只知道报这种事情,有病 !”
张青松痛苦地闭上眼睛,他不打算同这个人说一句话。他听到火车的声音这会儿闷声闷气的,好像火车正行驶在水底。他怀疑火车可能进入了一个山洞。
2
医院设在一个安静的山谷里面。这是一家军队开设的医院,主要是为军人服务的,同时也对一定级别的官员和有社会地位的人士开放。进出医院的人不是很多,因此显得有点冷清。
几个月前这里出了一桩新闻,引来了不少记者。各式各样的记者都有,有情绪亢奋的,有为眼前这一事件而热泪盈眶的,也有明显打不起精神纯粹是为了写一篇报道应付了事的。这些记者分别来自报纸、电台和变得越来越红火的电视台。不管他们有着怎样的心情或来自哪家新闻单位,这些人总是显得大大咧咧、满不在乎,脸上大都有一种救世主般的神情。人们很难搞清他们为什么有这种表情,只不过天长日久,大家也就习惯了,觉得记者似乎就该是这个样儿。
热闹是在前一阵子,这几天医院已平静如旧了。
住在医院的病友们喜欢坐在病房向南的走廊上晒太阳。这家医院是新建的,设施足够现代化,墙壁白得晃眼,一尘不染。病人们的神态并不无精打采,相反,他们充满生机。他们的样子有点像关在笼子里的困兽,有一种精神无法消耗掉的既亢奋又无聊的劲儿。倒是那些医生大都神情木然。病人们双眼望着远方,看东边群山在阳光下所呈现的深褐色,看远处道路上零星的人群过往。
大约九点钟光景,病友们看到一个身材单薄的女孩出现在远处的道路上,看她走路的样子,病友们就认出那是张小影。其实也用不着辨认,即使闭上眼睛他们也猜得出这会儿来医院的人必定是张小影。他们知道张小影是从城市东面的一所中等专科师范学校来的,从学校到这里要转好几次公车,先是 512路,然后是 9路,再换 32路。张小影走路的样子很特别,别人走路时两只手是一前一后地摆动,但她一边走,一边看掩映在绿色丛中的医院。这会儿,天上有几只鸽子在盘旋,它们发出悦耳的叫声。病友们看到她的脸上露出孩子般的愉快的微笑。虽然还是早春,但因为赶路,她的小鼻子有几粒细微的汗珠子,这令她看上去像一个还没发育完全的少女。鼻子上的汗珠子是她的特征,病友们发现只她要一运动,最先出汗的必定是那里。
一会儿,张小影就走进了医院。由于医院太安静,脚步稍重一点就会在走廊引起回响,几乎每个来这里的人都会不由自主把脚步放轻。张小影走得尤其轻,她走路的样子简直像传说中飘浮的女鬼 ——当然这女鬼一定是美丽和好心肠的。走廊的南侧是一大片草地,上面洒满了阳光。这时候,张小影身后响起一个快乐的声音。是有人在叫她, “张小影 ”三个字说得字正腔圆。叫她的人名叫刘亚军。刘亚军虽然是南方人,但能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嗓音浑厚且有磁性。病友们知道她迷恋他的嗓音(她有一次对病友们说,她是因为听到他的声音才注意他的,她最初喜欢的是他的声音)。张小影听到叫声,并没有马上把头转过去,而是侧耳倾听,就好像空气中残留着美妙的余音。一会儿,她才突然转向刘亚军,并给他一个灿烂的笑容。
刘亚军正坐在轮椅上。他看起来还是蛮阳刚的,理了一个板寸头,脸型硬朗,目光明亮而热情。刘亚军盯着张小影的脸,似乎在辨析着她的表情。病友们看出来了,张小影今天的笑容有点儿勉强。
他问: “出了什么事吗 ?”
她说: “没有啊。 ”
刘亚军的脸已经沉了下来。他是个敏感的人,脾气暴躁,反复无常。这一点病友们早已领教过了。病友们知道刘亚军等会儿一定会盘问张小影的,如果张小影心中真有事,是无法对刘亚军隐瞒的。一点儿也隐瞒不了,刘亚军有一双锐利的眼睛,他总是能发现别人是不是在撒谎。张小影来到刘亚军的轮椅后,推着他向病房走去。一会儿,他们消失在走廊的尽头。亚军的对话像是在空气中打了个旋涡,一转眼就不着痕迹。没过多久,病友们听到楼上传来吵骂声,他们猜测那一定是刘亚军和张小影在吵架,不过他们对此并不感到奇怪,他们吵架已不是第一次了。这对新闻人物似乎天生有一种引人注目的气质。
病友们都朝楼上挤,他们可不想错过看热闹的机会。他们有点看不惯刘亚军,认为刘亚军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多么单纯的女孩子,并且是个死心眼,有这样一个女孩喜欢他,刘亚军应该好好珍惜才对,可他总是对她动粗。这家伙太笨了,他总有一天会把她打跑的。
病友们都是在前线负伤的,他们受伤的程度不同,可都是货真价实的英雄,他们也希望有女孩来爱他们,但他们的运气显然没有刘亚军好。天知道这个叫张小影的女孩为什么偏偏喜欢上了刘亚军。病友们觉得张小影或多或少有点特别。张小影和刘亚军好可不是为了出风头 ——这一点这些英雄都看出来了。希望和一位英雄结成伴侣的姑娘不是没有,但那些姑娘的目的不是他们,那是一些狡猾的女孩,在媒体前出足风头后,就会把他们抛弃。张小影显然不是这一路,她是一个死心眼女孩。病友们在背后都叫她为 “死心眼 ”。
附近的学校经常组织女学生来医院和英雄们联欢。张小影就是在联欢时认识刘亚军的。最初,张小影在那些女同学中间并不起眼。那是一群青春勃发的女孩子,健康饱满,看到她们,病友们感到生活还是美好的。那次联欢后有几个女孩常来医院服务,她们不但给战士们做些护理工作,还给他们洗衣服,清理病房。这也是社会风尚,南边的这次战争激发了国人空前的爱国热情,加上新闻媒体的渲染,年轻女孩的献身热情空前澎湃。这种为军人服务的义举在战争快要结束时颇为盛行。可也没有盛行多久,这是个思想比以前活跃得多的时代,早些时候的共产主义思想和正在萌芽的个人主义思潮奇怪地混合在一起,注定了女孩子们的热情不会持续太久的。果然,过了一段日子,来医院服务的女孩子只剩下张小影了,而张小影只对刘亚军感兴趣。
她替刘亚军干一般女孩子不愿干的事情,她为他倒尿罐,洗内裤,甚是他们俩第一次碰到异性的身体。同房的病友见此情形,怀着嫉妒的心情知趣地离开了。
病友们中间开始传说张小影喜欢上了刘亚军。无论如何这是件好事,有病友当着张小影的面和刘亚军开暧昧的玩笑, “刘亚军你可真有一手 ……”张小影对此只是笑笑毫不介意,刘亚军却不高兴。有一次他们开玩笑时刘亚军突然发火了,他用头撞击他的轮椅以唤起大家的注意,然后骂道,谁他娘的再开这样的玩笑,老子杀了他。从此后病友们不再多嘴了,既然你不经逗,我们还懒得理你呢。病友们很快发现刘亚军不再理睬张小影,他甚至不同她说话。有一次,刘亚军终于开口了,口气是斩钉截铁的,他说,你不要再来医院了。张小影当即眼泪涟涟,但她没有走,继续为刘亚军护理。病友们都感叹张小影这女孩子太傻。又过了一段日子,刘亚军骂张小影,他们说得对,你是个愚蠢的女孩,你以为我喜欢你,你去照照镜子,我怎么会喜欢你,你这样是自作多情。刘亚军骂着骂着,突然哭了起来,他一把抓住张小影的头发,指着自己的腿说,你为什么要这样 ?你这个傻姑娘,你为什么要这样 ?我都是这样的人了,我这里这里没有一点感觉了,我是个废人了,你难道没看见 ?她们都走了,你也应该早点走人的,你为什么还要来 ?说着,刘亚军已泣不成声,他的脸上布满了痛苦和绝望。他用双手护住了自己的脸。张小影还是没有离去,站在他身旁,用手按抚他起伏不停的胸膛,直到刘亚军平静下来。那天,她还替他洗了那双早已没有任何感觉的像木头一样冰冷的双脚。
后来病友们多次见到刘亚军对着张小影发脾气,就好像张小影前世欠了他什么。刘亚军只要不高兴就要对张小影动粗。有一次,他把张小影为他带来的书报砸向张小影。他眼中淌着痛苦的泪水,说,你还是滚吧,我配不上你,知不知道 ?你滚吧,我不想连累你,你这样是没好果子吃的,我们是不会有结果的。但不管刘亚军怎么对待她,张小影就是不离开他。病友们对刘亚军的做法很不以为然,认为刘亚来他们吵架的次数多了,病友们也就麻木了。
病友中有一个家伙平时喜欢舞文弄墨,他根据刘亚军和张小影的故事写了一篇歌颂心灵美及无私爱情的报道。谁知这篇报道引来了无数大大小小的记者。记者们见到他们就好像淘金者突然挖到一个金矿。刘亚军不喜欢他们,见到他们职业性的探究的目光,就会涌出本能的反感,更多的时候是张小影在应付他们。不过,在记者们看来,他们将要写的报道中张小影是当然的主角。刘亚军因此对张小影发火的次数多了起来,就好像这些记者的到来全是张小影的错。即使在记者采访的时候,刘亚军也不避嫌,一不顺心就要骂张小影。有一次他俩还当着记者的面打了起来。令病友们吃惊的是这一次张小影竟也还手了。当刘亚军抓住张小影的头发时,张小影一边哭着一边用手抓刘亚军的脸,刘亚军被抓得满脸是血。那之后,只要他们一吵架,就要动粗,两个人都动粗。当然不会有任何一个记者写到他们打架的事,记者们一无例外地把他们描述成正热恋着的甜蜜情侣。
刘亚军和张小影在打打闹闹中确实越来越像一对情侣了。在很多时候,他们坐在阳台上,默然相对,看起来就像新闻报道所描述的那样很有诗情画意。
这会儿,病友们都集中在刘亚军病房前。这次,刘亚军倒是不怎么激动,虽然他的骂声像往日那样响亮,却并没动手。他先是粗暴地骂了几句,然后表情冷酷地说:
“把你的东西都带走,跟你爹回你的老家去吧,我早已料到这一天了。不过你放心,我不会缠着你不放的,也不会寻死觅活的。 ”
张小影一脸固执,她说: “我不会离开你的。我宁愿不做他的女儿也不会离开你。 ”
刘亚军骂道: “你他娘的真傻,天底下没有比你更傻的了,像你这样的人将来必定要吃很多苦。你不知道人有多坏,你可得长点心眼儿。 ” 薄,但病友们感到这单薄的身体里蕴藏着无尽的能量和坚定的意志。她的样子表明,即使她爹打死她,她也不会离开这个坐在轮椅上的家伙的。
3
军队的司令部建在一个湖边的山岙里,三面环山,正南面对着一泓湖水。张青松是搭乘一辆手抚拖拉机来到这里的。拖拉机手是住在附近的一个农民。张青松在拦这辆拖拉机时注意到这人表情十分严厉,好像正在生谁的气。他担心这人拒绝载他,但这人把车停了下来,可能是因为心里并没有指望什么,张青松一时愣在那儿。拖拉机手按了按喇叭,喇叭声非常刺耳,张青松这才反应过来,迅速爬到车上。拖拉机手一直黑着脸,张青松觉得像是欠了他什么似的,心里有些不安,但一会儿,张青松就不再去理会这个人了。一路上,他和拖拉机手没说一句话。这很好,张青松这会儿不想有人烦他,他的心里都乱了套,他需要安安静静地想事。拖拉机发出单调的闷声闷气的马达声,速度不快,在张青松因为思考而涣散的眼睛里,道路两边的树林快速地移动着,连结成了一片,像一匹滚动的布匹。下车的时候,张青松向那人道谢,但那人还是一副拒人千里的表情,没有回音他。张青松怀疑那人是一个哑巴。
“我终于到了目的地。”张青松看着拖拉机远去后,在心里说,“不过我得抓紧时间,得赶紧找到他的领导,我想他们一定会理解一个父亲的心情的。他们也是父亲,他们应该设身处地为我想想。 ”
张青松整了整衣衫,向那幢大楼走去。
接待张青松的是一个年轻的军官。张青松不知道他的官有多大,对他说是否有用。他不喜欢和这样的年轻人谈话,年轻人没经过事,什么都不懂,只会说些官话套话。他可不是来听他们讲官话的,官话他也会讲。那年轻军官在对面坐了下来。张青松对自己说,我不能同他谈,我应该同一个做了父亲的军官谈,这样彼此比较容易沟通。张青松的嘴下意识地抿紧了。他不打算对眼前的这个人多说什么。道他的身份了。前阵子因为新闻媒体的大力渲染,发生在军医院的故事已变得家喻户晓。这样美好的故事目前是需要的,因为战争刚刚结束,政府和军队需要安慰牺牲者的家属和负伤的官兵。这样的故事他们是不会轻易放掉的。这个故事是自然而然发生的,但恐怕以后会加入更多的人为因素。年轻军官猜到眼前这个一脸皱纹的有着愁苦表情的老头来这里的目的,但他断定老头的努力不会起任何作用。
年轻军官试图和老头拉家常,老头一直没有开口。年轻军官知道老头不信任他,也许老头希望和他们的司令员谈谈 ——这是不可能的,这样的小事不可能让司令员知道。老头沉默不语,年轻军官就自顾自说话,他谈起看了报道的感想。军官夸赞张小影是个可爱的女孩,他在一张报纸上看过她的照片,很秀气很文静。那负伤的战士也很英俊,笑容很灿烂,还有点孩子气。从他们的合影看他们真是天生一对。军官一边说一边观察老头的脸色,军官注意到自己在说张小影时,老头的脸上有了复杂的表情。军官想老头开口说话,想让老头的情感爆发出来,所以他就不停地说张小影的事。他说张小影一定是个聪明的女孩,他听人说张小影在学校里成绩很好,为人也很好,不爱说话,但特别有主见,同学们有什么心事都喜欢同她说,同她说放心。军官还问老头,张小影在家里是什么样子 ?上面还有哥哥姐姐吧 ?张小影对你是不是很亲 ?军官发现老头的眼眶泛红了。
老头终于哭了起来。军官长长地嘘了一口气,轻轻地拍了拍老头的肩。他已看出来了,老头需要发泄,他断定过不了多久老头就会开口的。果然,几分钟后老头擦了把泪水,开始说话了。
“她是个傻女孩啊,她从小就是个傻女孩。她不听我的话呀,我赶到她学校,劝她不要这样冲动,可这个傻女孩根本不听我的。我坐在她的寝室里,她的那帮同学开始还给我倒茶,但见我脸色不对,都溜出了寝室。我知道她们没有走远,她们在门外竖着耳朵听我们谈话。我是个教师,我了解这些孩子的行为和心理。可说实话,我不理解我这个小女儿,我养了她二十多年,我越来越搞不懂她心里面究竟在想着一丝微笑。我弄不懂她为什么要这样笑,我都说得口干舌燥了,可她还在笑,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她见我滔滔不绝,还替我倒水。我气不打一处来。我知道这都是我从小惯她的结果,她知道我不会怎么她,知道我也就发发火,过后就会原谅她。但这回她错了,我见她根本不把我的苦口婆心当回事,一副不死不活的样子,就站起来给了她一耳光。她一脸惊愕地看着我,脸色变得煞白,那一巴掌留下的红色手指印痕清晰可辨。我自己也傻掉了,我可从来没打过她啊。我哭出声来,我这辈子没有当着她的面哭过。我又好言好语劝她,不要冲动,但她不再理我,不论我说什么,她都低着头。她的脾气怎么会这么臭 !我知道她在心里抗拒我,这时候我就是说破了嘴也不会起任何作用。 ”
这段日子以来,张青松还没这么痛快地说过话,他需要倾诉。
“她的脾气犟啊 ……”
老头这会儿已不排斥这个年轻的军官了。即使心里面排斥,他显然也控制不了自己的倾诉欲望。他继续说:
“我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这孩子怎么这样傻,学雷锋也不应该这样学啊。我是个教育工作者,是一校之长,我当然得天天站在讲台上给孩子们讲人生大道理,她这个样子也许是听了太多道理的缘故。这孩子从小跟在我身边,特别安静,我上课的时候,她会坐在角落里静静听我讲课。她那个样子就像一个天才。她识字早,懂事早,她从小就是我的骄傲。可后来我感到她有点不对头,她的想法有点与众不同。给你说个拾金不昧的事。那会儿她读小学四年级,他们班有一个女同学几乎每天能拾到一件小东西上交给老师,有时是五分钱,有时是一块橡皮,因此这位同学总能得到老师的表扬。我女儿很羡慕,她也想天天捡到东西交给老师。她就问那同学是哪里捡到的。那同学说,只要你走路时眼睛看地面,从你的左边看到右边,就像工兵扫雷,你就会捡到东西。我女儿傻呀,她真的每天去找,并且专门在那位同学常走的路上找。我们当老师的都知道那个孩子是怎么回事,她交给老师的其实是家长给她的零用钱。我那孩子傻啊,她不明白,她找了半天当然不会找到什么,又不甘心,晚上还拿着手电筒去找。那段日子她的脸上有一种狂热而迷乱的兴奋劲儿。我很着急,但我不能不让她学雷锋啊 ……”
老头说话时脸上挂着痛苦和甜蜜交杂的表情。年轻军官明白老头把女儿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年轻军官想,如果我是他的话,我大概也会这么激动吧 ?但他不能对老头表露同情,他只能用报上的语言赞扬他培养了一个品德高尚的好女儿。
张青松说: “我宁愿她是一个无赖也不愿看到她嫁给他,这会毁了她一辈子的。都是我,是我惯坏了她。她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啊。 ”
年轻军官说: “你是不是说她吃不了苦 ?”
张青松说: “她吃得了苦,问题就在这儿。这孩子忍耐力惊人地好,即使吃了苦她也不会吭一声的。如果她吃不了苦,我倒是一点也不担心,她还可能从那个残疾人身边逃走,可她是个死心眼,无论什么事她都会默默承受,你根本拿她没办法。所以,组织上应该劝劝我女儿,劝劝那个军人,给他们施加一点压力。他们根本就不应该在一起嘛。你们一定要出面啊,我求你们了。 ”
军官的脸上出现为难的神色,他说: “他们这是自由恋爱,我们不可能干涉啊,那是违反婚姻法的啊。 ”
张青松说: “如果你们不肯出面的话,那我就不走了,直到解决这个问题为止。 ”
但张青松显然做不到这一点。就在他到部队后的第三天,他所在小城的县委副书记和教委主任也来到了省城。他们是接到部队的电话后赶来的。他们见到张青松,当即狠狠地批评了他一顿,讲他不顾全大局,自私自利,讲他干涉婚恋自由,破坏军民鱼水情,等等。说得张青松呼天喊地,号啕大哭。当天,县委副书记和教委主任把张青松带回了家乡。
4
她和刘亚军的爱情而发生的一系列事让她有一种怪异的感觉。一切完全超乎她的预料和想象,好像她和刘亚军的故事有着自己的生命,完全脱离了她的控制。她想,现在有关她的故事变得越来越像一个美丽的气泡了,她甚至担心这个气泡因吹得太大而破碎。那个出现在各大媒体上的自己令她倍感陌生,她常常怀疑他们不是在写她,而是在写另一个与她无关的人。更让她惊奇的是竟会有那么多人来关心她,这些人包括全国各地的普通百姓,卫戍边疆的官兵,学生(有很大一部分是小学生),机关干部,甚至还有正在受监的犯人,他们通过各种方式表达了对她的敬意。更有来自地方政府首长的关心,这些原本离她十分遥远的大人物接见她时都显得温和而慈祥,他们众口一词的赞美令她感到非常难为情。
张小影从来没有觉得她的行为有什么了不起,她只不过做了一件简单的普通不过的事情,也就是说她喜欢上了刘亚军。没有别的原因。她跟着她的同学来军医院服务时没有想过会在她身上发生这样的故事。她记得第一次见到他,他的脸上挂着若隐若现的嘲笑,他的眼睛十分明亮(她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明亮的眼睛,这眼睛让她想起她家养着的猫,她曾仔细观察过猫眼,猫眼就像一口井一样望不到底,你越往里看,光芒越强烈,亮得惊心动魄),目光里有一种看透了一切锐利。这目光让张小影不舒服。这个人喜欢张小影替他护理。这个人还很挑剔,张小影稍有不周他就要骂人。但张小影没有生气,她觉得英雄发点脾气正常不过。后来他们就熟了。张小影发现这个人在心情好的时候很可爱,像一个大孩子。
有一次,张小影推着刘亚军的轮椅去医院外散步。他们行走在无人的小路上。这时,刘亚军叫张小影停下来,他挂着那种残忍的笑容说:
“你一定觉得我很可怜吧 ?”
张小影没想到刘亚军说这样的话,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子算完了。你瞧,我现在这副样子,生不如死。你瞧我的脸,既年轻又英俊 ——很多人这么赞扬我,可我却废了,我这条腿就像铁一样冷,铁一样硬,你就是拿刀砍我,我也不会有感觉。可我还没经过事呢,我没有生活过啊。我没谈过恋爱,甚至连姑娘的手都没有摸过,也许这一辈子都摸不到姑娘的手了。 ”
张小影的脸红了,她也没有恋爱过,只要一讲这方面的事她就要脸红。她说: “你太悲观了,会有好姑娘爱上你的,你可是个英雄。 ”刘亚军一直锐利地看着张小影,看得张小影低下了头。刘亚军说: “我有一个愿望,如果你不同意那就算了,算我没说。我想抱抱你,如果你同意那好歹我这辈子也算抱过女人了。 ”
张小影的脸红得比喝醉了酒还厉害。她觉得她没法拒绝这个人的要求,就答应了。开始的时候,她在他的怀里有点僵硬。他的拥抱也是小心翼翼的。过了一会儿,他情不自禁地把脸凑过去,去吻她的头发,呼吸跟着急促起来。后来他哭了,像一个孩子一样紧紧抱着她,把脸埋在她的胸口痛哭。这时,她完全放松了,她不由自主地抚摸他的短发。她的情感(也许是母性)就此被激发出来了,她觉得他很可怜很可怜,就是在那一刻,她发誓一定要好好照顾他。
刘亚军脾气不好,反复无常,这可能同他残疾有关。张小影时刻可以感到他的不甘心,感到他身体里面那种没有目标的愤怒。他没有骂让他残疾的敌人,也没有骂政府,但他身体里的愤怒却一直在燃烧。
“不要这样看着我,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有一天,刘亚军这样对她吼叫。她看到他眼里的烈火。 “你不要以为我们之间会发生什么,不要以为我会爱上你。 ”他吼道。她被他说得不知所措,她不知他为什么突然变成这个样子。她问: “你怎么了,我哪里错了吗 ?” “你没错,是我错了。我就是这个样子,你滚吧。 ” 他的手劲很大。她感到了这只手的愤怒,这只手此刻就像是一只熊熊燃烧的火把。后来,他哭了,一把抱住她,说:
“不要同情我,你的眼里总是有怜悯,我受不了。 ”
她这才知道他发火的原因。开始时,她对他的反复无常感到害怕,不知为什么,没多久她就一点也不怕他了。当他莫名其妙地伤害她时,她也会奋起还击。她从他们的打闹中,竟然奇怪地体味到一种令人辛酸的幸福感。当他们俩抱头痛哭时,她体验到的幸福是如此强烈,这种强烈的幸福感足以补偿她付出的一切。这样的打闹还让她有了一种生死相依的感觉,她越来越不把他当成一个病人了。
张小影从未想过她和刘亚军之间的一些具体问题,也没想过和刘亚军组成家庭。她知道她会和他在一起,可没想得太具体。一想得具体,她的内心就会发慌,就会茫然,她就不去想这件事了。但后来,由于外力的介入,她不得不面对这事。校方及部队都希望她在毕业那天和刘亚军结婚。他们说全国人民需要看到张小影和刘亚军的故事有一个圆满的结局,这会鼓舞奋斗在各条战线上的人民。他们说婚礼将会通过电视和广播传入千家万户。一切是勿容置疑的,容不得张小影说是或者不。
父亲听到她将正式结婚的消息后,传话来说他将从此不认她这个女儿,也不想再见到她,让她以后不要再踏进家门。这样的消息无疑是令人悲哀的,也让她觉得愧疚。父亲只有她一个女儿,最喜欢她,一直对她充满期待,父亲做出这样的决定一定是他太伤心了。父亲啊,你为什么不能理解我呢 ?也许谁也理解不了我,他们的致敬信也许仅仅是把我看成大熊猫一样的稀有动物,就是我自己也理解不了自己。
即使父亲做出这样不近人情的决定,张小影还是希望父母 ——至少是母亲 ——能够出席婚礼。母亲在电话那头哭哭啼啼,就好像她的女儿在婚礼后将在地球上消失。张小影也哭哭啼啼的,她请求母亲务必叫父亲来省城。母亲说他不会答应的,现在家里人都不敢再提张小影,因为父亲听到这个名字就要发火。不过母亲答应劝劝父亲,母亲婚礼前一天,张小影还作过最后的努力,但母亲告诉她,她和父亲都不能来。教委主任都到家里来做过工作,可父亲就是不答应参加婚礼,父亲因此辞掉了校长一职。说着,母亲又泣不成声。张小影感到自己的心脏突然一阵绞痛。
刘亚军的父亲倒是来了。他从老家来,一脸倦容,想必旅途一定十分劳顿。他几乎没和刘亚军说话,刘亚军见到父亲神色冷漠,好像并不认识他。刘亚军的父亲来到张小影面前,和张小影握了握手说:
“我把亚军交给你了。谢谢你。 ”
张小影不知说什么。她笑了笑,十分勉强。他发现刘亚军还是挺像他父亲的,但奇怪的是在和刘亚军相处的这几个月中,刘亚军从来没同她谈起过自己的家庭。她隐约感到刘亚军和家庭之间存在很深的隔阂。
这个由电台和电视台转播的婚礼由部队和地方的首长主持。张小影这天虽然打扮得光彩照人(给她化妆的是电视台专业化妆师),但她始终没有进入角色,就好像今天的新娘不是她,她只不过是在出席别人的婚礼。她看上去有点魂不守舍。官员们挨个在讲话,他们在讲话中祝福张小影和刘亚军白头到老,幸福美满,但他们对着摄像机讲话和私下里同张小影交谈完全不同,他们的道贺完全像在作报告,读一个红头文件,没了人情味。张小影因此觉得有点不对味,就好像这婚礼是一场拥军报告会。张小影思绪飘拂,仿佛游离于这个婚礼之外,这个为婚礼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礼堂在她的感觉里成了一团头绪纷繁的色彩。
张小影不停地朝礼堂的门口张望。她知道父母不会出现在那里,但她在最后时刻依旧盼望他们能来。没有亲人的婚礼让她感到寒冷。在她从小编织的关于婚礼的梦中一定会有父母慈祥的笑脸的,但他们缺席了。他们应该来祝福我的呀,这可是我的终身大事呀。她感到礼堂里的空气十分浑浊,她很想出门去透一口气,那礼堂的门现在成了一个巨大的诱惑,好像从这里出去就可以上天堂。但她还不能离开现感言。发言稿却不是她自己写的,而是有人替她拟好的。发言稿上面的句子让她感到不好意思。如果从那道门出去真的能上天堂,那她会毫不犹豫飞出去。她在读讲稿的时候,讲稿上的词句没有进入她的脑子,这些词句从她嘴里吐出的刹那,远离了她。她感到这些词句正从那道门飞出去,也许它们真的上了天堂。
一切终于结束了,她终于微笑着把那些官员送走了。官员们离去后,那些新闻记者也走了。礼堂一下子沉寂下来。刘亚军还在礼堂里,他看来有点累了,脸色苍白,眼神显得暗淡无光,同往日的明亮形成强烈的反差。张小影在礼堂外大口大口地呼吸新鲜空气。礼堂里射出的灯光像探照灯一样刺在夜色中,令黑夜显得更加深不可测。这时,张小影看见路边的一棵悬木铃树下站着一个人,他身后拖着一个长长的黑影,弯曲在路面上。他是父亲。张小影的眼泪猛地涌了出来,她不知自己该干什么,是该奔过去还是大叫一声,她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流泪。这时,那个黑影转身走了,他的背影看上去瘦弱而孤单,凌乱的头发像刚被一场狂风摧残过的小草。那一刻张小影百感交集,她从自己的泪水中体味到了一种甜蜜而辛酸的滋味。他终于给了我祝福,尽管这祝福不够完满,可他还是来了。她猜想母亲一定不知道父亲来省城了,父亲一定是偷偷爬上火车连夜赶来的。但父亲没有走进礼堂,他是不会踏进礼堂的,对他来说这礼堂内发生的一切犹如施加在他身上的酷刑。看着父亲不告而别的背影,她在心里说:
“对不起,爸爸,对不起,我让你失望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