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桌面上的水杯,文件,私人用品等东西一个个放在箱子里,很快干洁得似乎从没有在这里伏案工作过。
然后是被我塞满的抽屉,大大小小的物件都离开了它们呆了三年的位置。收拾到最下面时,我看到了一个被包裹的长方形书画,用三年钱的A市本地报纸,已经发黄。
我知道这是书画,是因为这是大学时期亲手画的一副画。模仿梵高的向日葵,去画那些颜色艳丽,面朝太阳的花朵,每一朵花瓣都把向日葵绚丽的光泽表现得淋漓尽致。是我最满意的一个作品,也是唯一保存下来的。
当初我是那么喜欢画画,想要以画为生,用毕生的精力做自己喜欢的事,随心所欲,自由,梦想着毕业以后能够一边绘画,一边旅行,把遇到的人和事全部记录下来。给自己看,给其他人看,给这个世界所有的人看,这是顾言言角度的世界,用明亮的画笔点亮别人的世界。但理想是美好的,现实是骨感的。
刚毕业时为了生存,我跑了很多个画廊,推荐自己的作品。有些老板看了些前面的油画,直接说,这画是卖不出去的,太抽象了。还有些老板一幅一幅全全不落地看完后,通知我等消息。
我欣喜地等了将近一个月,连续一个礼拜一次又一次收到几十个或婉转或直白拒绝的邮件,从知名到无名的画廊,从正规到小画廊。
方瑶劝我找个正当的职业,不要抱着遥远不可及的目标,甚至让我好好想一想未来真正的打算,而不要一时之气。
我很正经地告诉她:“这不是一时之气,我想了很多年了。你知道为什么我会选择广告设计吗?因为这是跟画画相关的,高考毕业填志愿本来是想填美术学院的,但我爸妈不同意,偷偷改成了现在这个学校。我知道后,大学两年没有回过家,没有跟他们说过话,直到……直到顾宁弦陪我回家,才打破了两年的僵冰。现在大学毕业了,我已经可以决定自己的未来,不再被他们干涉。”
方瑶最后问了我:“你是想要稀里糊涂地画下去,还是要勒紧裤带地穷下去。”她在我咬牙回答后者后,独自去了上海找工作。
梵高生前说过:“生活对我来说就是一次艰难的旅行,但是我又怎么知道潮水会不会上涨,及至淹没嘴唇,甚至会涨得更高呢?但我会奋斗,我将生活得有价值,我将努力战胜,并赢得生活。”
即使这样艰难生活,生前卖不出任何画的梵高都有这样的决心,将自己奉献给油画,而我不过是被拒绝几十次,实在是小case,算不上什么。
我坚信,一定会遇到赏识我的画廊老板,或者是画家,我的前途是一片光明,未来还会有更多的机会在等着我去努力争取。
这时候充满斗志的我,没有想到不过几天就会跑到上海,改变了一直坚持的绘画道路,在相反的方向越走越远。
那天我回到租的小房子,爸妈坐在小沙发上,空气中有一股焦味还有令人难以忍受的压抑感,在嘶叫着。
接着他们正前面的铁盆里黑灰中的一角涂染过的白纸,刺进了眼中,我一下子流下泪来,跪在铁盆面前,把那一角白纸抽出来捏在手心中,理智像一个横冲直撞的汽车在脑海里肆意地冲撞。
这铁盆里的是我的所有绘画,有素描,油画,以及一些名家模仿,每一副油画都用了极为亮丽的色彩,色彩与色彩的融合,对立,线条不规则的扭曲,我喜爱和梵高相似的风格,北方小镇强烈的阳光,阳光下的田野,灿烂的海棠花,流动的河水甚至农村破旧的木质地板都成了我画下的事物。
所有的明亮,全世界的明亮都在画中,没有被黑暗所侵蚀的时刻。
每次当我穷得只剩下买包子钱时,就喜欢拿出这些画,看它们在纸上欢悦、动感甚至激烈地跳动着,好像只要瞧一眼,血液就会沸腾,然后重新拿起画笔,应对一些无法忘记的挫败。
可是鼓励过,给予我信心的油画,现在只剩下面目全无的灰尘。
我非常冷静地擦掉眼泪,站起来,往外走。身后他们的责骂声断断续续,可我什么也听不清楚,心上像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三天之内,爸妈给我打了无数个电话,在通话中他们有时候会用极为温柔的语气让我去他们替我找到的工作单位,诉说着自己的忧心和身为父母的苦心。每当我差点就被说服,微微露出的萌芽,一下子就被脑海中残留的场景所掐断了。
方瑶也跟我通过电话,劝我去上海,找一个正当赚钱的工作。
我在电话这头沉默了很久,最终没有告诉近来发生的事情,也没有任何回应。
我总是说以后会成为一个厉害的画家,会被人们观赏赞叹,看到我作品时都会惊叹一句,看,那是画家顾言言的大作呢。
可是现实是什么,现实是一幅画也卖不出去,连仅有几十平方的小画廊都不肯收我的作品。
现在更棒了,一切都没了,画没了,绘画的勇气和信心都没了。
曾经还有人鼓励我说,你可以做到的,你会成功。最后支持我的人也被我赶走了。
我想了三天又三天,最后把仅有的向日葵油画用报纸包了起来,在网上应聘了一个设计助理的工作,同时找到了一间便宜的房子,背上个行李包去了上海。
即使后来方瑶没在上海找到工作,和我不再一个城市,但穷困潦倒的状态终于稍稍上了档次,变成了穷困,我很开心地跟方瑶说:“起码没有潦倒了。”
方瑶也很开心:“姐姐我就知道你不会一直画下去的,不是说你不行,而是画画这工作成名是要天时地利人和的,天赋人品勤奋一个不落,再加上中彩票一样的几率,我怕你耽误几年的青春。”
我有些怅然:“难道我人品很差吗?”
可以听出几秒的停顿,然后是她张狂似的笑声:“你人品不差不好,说明你已经深刻地领悟了中庸之道了!”
我抿嘴巴,按了个挂断。
她接着打说:“你丫的居然敢挂断我的电话。”
我转移话题:“奥,不小心脸颊贴到了。不是故意的。”
她说:“几天没见,你都胖成这样了?发个自拍照过来,拒绝美图。”
我老老实实地发了个大大的笑脸给她。
很快她发了个短信过来:笑得太假,差评。
我盯着屏幕好一会儿,放下手机,躺在床上,看着白色的天花板,听到心脏在胸腔中鼓动发出沉重的身音,旁边的桌子上放着翻开的文件夹和几幅设计图。
我对自己说:顾言言,你的生活已经在另一个轨道了,今天是最后的道别时间,告别那个充满幻想的自己,你永远也不会实现的,世上千千万万的人有这个天赋成为一个厉害的画家,但是不可能偏偏是你,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