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十一年,即1746年,七十四岁的张廷玉遭丧子之痛,长子张若霭赶在老子前头病逝了。上级充分考虑到张老干部的悲痛心情和身体状况,给予他可以由人搀扶上朝的优待,并且解决家属的工作问题:其次子张若澄进入南书房上班,南书房是军机处成立之前的机要秘书办公室,虽然权力被削弱,但每个星期见着皇上还不算是个稀奇事。
从六十五岁那年开始,张廷玉与朝廷之间的这种良性互动,可能让张廷玉产生一种认识:我做了这么多年事,朝廷又一步步照顾我,离退休应该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了,赶紧打报告吧。加之与乾隆据说在一些大典的工作方面,有些意见不协调,让老张觉得该抽身而退了。
于是,在乾隆十三年,即1748年,已经是七十六岁高龄的老张,终于给皇上递交了离退休申请。理由嘛,大家都猜得到:“老病。”依照情理来看,一个七十六岁的德高望重、任劳任怨的老干部申请离退休,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从法定年龄来看,古代高级干部的离退休年龄是七十岁。儒家经典《礼记·曲礼·上》早有明文规定:“大夫七十而致仕。”所谓“致仕”,就是把官职还给朝廷。而且还点名了离退休地点,《尚书大传》也有明文规定“老于乡里”,就是该在家乡养老,你从哪里来,还是回哪里去,不只是将职位还给朝廷,连首都户口也还给朝廷。
按照古代严格的标准,张廷玉也已经超过退休年龄六年,按照现代的标准,更是超过了十六年。
应该可以退了吧?然而,张廷玉误判形势。乾隆没有答应!收到张老干部的离退休申请,三十七岁的乾隆这样批示:老先生是三朝天子的重臣,咱皇室早把您看成自家人了。百年之后,您的牌位将放在我们皇家的祠堂里,陪皇家列祖列宗一起光荣,您还见什么外呢?居然还要辞官归田?没这个理,不准。“岂有从祀元臣归田终老?”
原来,早在雍正的时候,为了表示对张廷玉工作成绩和忠心的肯定,特批将来把张廷玉的牌位放在皇家祠堂里。这种事情现在看起来很浮云,在当时却是莫大的光荣。领导的批示让张廷玉大跌眼镜,他做梦都没想到自己误判形势,于是急了,腆着老脸,与天子展开了一来一回的辩论。
趣事:君臣为是否延迟退休辩论
老干部任劳任怨几十年,其立身格言就是“万言万当,不如一默”,说千句,道万句,不如一句也不说,可如今不让他离退休了,几十年的沉默忍让全退一边去。谁不让我退休我跟谁急,哪怕皇帝也不能挡我退休的道。
张廷玉马上一封信反驳乾隆:哪怕在宋朝、明朝也有已经位列皇家祠堂,却仍可以退休的先例,而且官员七十岁退休,是自古以来就天经地义的事,“古今通义”。
乾隆回复:老同志,退休的事也不能完全按照经典办,也要变通。您老是想着七十退休的清闲,干吗不再熬几年,工作到八十岁,享受拄杖上朝的荣誉呢?我觉得您要向三国的诸葛亮同志学习,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乾隆也不地道,人家诸葛亮还来不及退休,五十四岁就累死在工作岗位上,他逝世时候的年龄比张廷玉申请退休时候还小二十二岁呢。
张廷玉针锋相对回信:人家诸葛亮是在乱世,完成匡扶汉室、统一国家的大任都在他肩上。我生活在太平盛世,没什么不可卸下的大任,这能比吗?
乾隆跟老干部耗上了,又强词夺理:你们所处的时代虽然不同,工作任务不同,但你们一心尽忠的精神境界是一样的。把你换到三国,也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把诸葛亮换到你的位置,也不会递交退休申请,“易地皆然”。我的爷爷,我的老爹,对你那么好,提拔你,照顾你,给你权力和荣誉,看祖宗的面子,你不能退休;我又这样照顾你,看我的面子,你也不能走(不独受皇祖、皇考优渥之恩,不可言去;即以朕十余年眷待,亦不当言去)。故不批准。
更离奇的是,乾隆还把自己与张廷玉关于退休事项进行争辩的记录,全程在朝廷上公示,让全体文武大臣评理,等于是搞了一次听证会。当然,在几次交锋后,乾隆作了一定的让步,解除了张廷玉在吏部的工作任务。皇上让一寸,张廷玉也不敢进一尺,于是没有再进一步递交报告。
写清史的人说了一句公道话:“然廷玉实老病。”张老确实又老又病,已经不适合担任中央的任何工作了。乾隆爷考虑到这种情况,于是又通融了一步,在张老干部七十七岁那一年的正月,又批示:老张同志可以每隔十天才去一趟办公室,每隔四五天去一趟皇宫和皇上商量工作,到这年冬天,恩准养病。到这分上,张老干部更加不好意思启齿谈退休了。
在张廷玉老干部养病期间,乾隆特意派军机大臣去慰问,嘘寒问暖中,张廷玉讲到了自己的真实想法:咱当着皇上的面是不好意思提退休了,不过我这私心想着,还是退了好,“受上恩不敢言去,私意原得暂归。”张廷玉的话讲得很保守,说是暂时退休,好像随时准备被返聘的样子。其实意思很明白,实在想退了。
乾隆扛不住了,批准退休,并且对归家程序有具体指示:等来年河流冰块化解了,坐船回京。并且还写了三首诗相赠。
张廷玉老干部离退休的事到此应该画上完美句号,好好回家抱孙子颐养天年去。
可这事还没完呢。
惨事:走错几步“棋”,一直被乾隆修理到死
1749年,对于张廷玉老同志来说,应该是欢天喜地的一年,和当今万岁爷斗智斗勇斗蛮斗狠,总算成为离休干部了,赶紧准备行李回家去,其他的什么都不要想。
偏偏张廷玉老干部顾虑大,一面欢喜,一面却想起另外一件事,这件事为他的退休蒙上一层阴影。他老人家想起自己百年之后能不能进皇家祠堂——太庙。他心里可能这么琢磨:现在领导答应让我退休,会不会事后报复我,让我百年后牌位进不了皇家祠堂呢?这个念头一提起来,就再也放不下了。
在皇家祠堂安放牌位,这在今天看起来就是块浮云,可二百六十多年前的张老干部就看不开了,一生的荣誉要是泡汤了该咋办?
老人家慌慌张张跑到乾隆那里,很着急地说:“皇上,前几年我申请退休的时候,您说老臣是皇家祠堂的人了,不能还乡。如今您批准我退休,会不会因此不让我的牌位进皇家祠堂呢?因此恳请您给老臣写个保证书,保证我百年后的牌位安安稳稳挪进太庙。”
作为领导的乾隆,听了很不受用,但情绪还是比较稳定,很有修养地克制着,居然给老干部写了张保证书,保证老同志的牌位在百年后一定进入皇家祠堂,这个由先帝制定的政策,坚决不动摇,坚决执行,老同志请放心!
张老干部就这么走错第一步,紧接着走错第二步:居然不亲自去面谢,而是派了儿子张若澄代表自己去感谢。到了这一步,乾隆的情绪再也没法稳定了,没见过这种不给上级面子的,当即草拟圣旨,准备对张廷玉傲慢的态度进行通报批评,“遂发怒,命降旨诘责”。还好,皇上身边还有张老干部的学生,一面为老师求情,一面暗中通知赶快过来道歉。
没想到,这是张廷玉走错的第三步:慌慌张张进宫请罪道歉。结果乾隆的情绪完全失控:“圣旨还在我办公室抽屉里锁着呢,你凭什么就事先知道领导要批评你了?你老同志是不是在搞小山头,是不是在我办公室安插了耳目和窃听器?”
可怜老干部,几十年官场全白混了,三步臭棋把自己的形象毁得稀巴烂,被通报全体朝廷干部,进行公开批评。昔日的政敌们一拥而上,纷纷表态:张廷玉不停打招呼,死乞白赖要退休,居然要挟上级写保证书,我们全体官员义愤填膺,强烈要求撤销张廷玉的一切职务,其牌位不得进入太庙!这分明是“扫张会”。
在“扫张会”过后,张廷玉基本消停了。他战战兢兢待在北京,一心等着河里的冰块融化了,赶紧地坐船回老家去。到“扫张会”的第二年,也就是1750年,看河里的冰融化了,张廷玉立即打报告申请回乡,没想到,又成一步臭棋。就在这一年,乾隆的长子、定安亲王永璜病死。永璜同学是张廷玉老师的学生,这学生尸骨未寒呢!家长乾隆正在伤心,张老师一封冷冰冰的申请报告就递交上来了。乾隆的情绪又一次无法稳定,他严肃地批评了张老师:你好歹也是我儿子的老师,做家长的还沉浸在丧子之痛中,你这个做老师的居然撂挑子走人,你怎么可以这样一而再、再而三伤害朕脆弱的感情?而且用词前所未有的严厉:“漠然无情,是尚有人心者乎?”
于是,关于能否进太庙的事情进一步提上日程。乾隆马上就此事召开扩大会议,会上达成一致共识,张廷玉不配进太庙陪皇上的列祖列宗,建议取消其资格。张廷玉也深刻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对自己灵魂深处的私心进行了狠狠抨击,主动打报告要求取消自己入太庙的资格。
带着满心的伤痕,张老干部回到家乡安徽桐城,远离是非之地,总没事了吧?别急,乾隆心里还惦记着呢!就在这一年九月,逮着个机会,朝廷又给张老前辈开了张“牛肉干”:罚款一万五千两白银,北京的住所抄家。理由是张老师的儿女亲家与反清知识分子吕留良有密切往来。
可怜七十七岁的老干部,三朝重臣,被少东家乾隆一惊一乍地,彻底熄火,居然还能顽强地活到八十三岁。我想,他是带着灵魂不能进入皇家祠堂的遗憾,走向了生命的尽头。
然而,命运又跟他开了个玩笑,少东家乾隆改变主意了,批示:准许张廷玉老干部的牌位进入皇家祠堂。活着的时候给你一个不确定,在你死后却给你一个肯定的答案。死者已经带着精神折磨走了,生者却感恩不尽,高呼英明。乾隆玩政治的手腕,不知道是跟谁学的。
刘哥曰:事隔两百六十多年,还是不免要严肃地批评乾隆。你干吗如此和老同志过不去?人家不就是想按时退休吗?何苦又是拖延,又是恐吓,又是打压,至于吗?有人说是打击朋党,哎,朋党朋党,多少斗争假汝之名而行!
所以,做人不能太乾隆!把乾隆当哥们后果很严重
一家单位,一家公司,新来了一个老大。不知你踩到什么狗屎了,新老大忽然对你很亲密,首先暗示你,要给你更多权力;接着叫你坐近一些,居然还拉你的手,叫你兄弟,将家里的私事跟你分享,将内心的私密向你倾诉。
你是奔走相告,将被领导重视的信息透露给同事,好好敲打那些平素不怎么敬重你的宵小之辈?还是默默地埋在心里,既不太当真,也不过于淡然,该干吗还是干吗去?答案虽然是后者,但人在江湖,轮到身临其境时,恐怕身在此局中看不清楚,难以自拔,弄不清是真赏识你或只是御人之术。
乾隆登基的时候,就有过这么一出。
第一个场面:以辞职为手段暗示要权
一切从一个叫李禧的人身上说起。这是雍正十三年,公元1735年的农历九月十一日,二十五岁的弘历,即乾隆皇帝,刚登上清帝国最高元首的位置才八天。雍正永远离开了他的大清帝国也才两个多星期,李禧来找这位新皇帝了。
李禧是什么人?一个比较大的官。当时驻扎在北京的八旗兵,按照部队所在地区的方位,分为东西两翼,又称为左右两翼,每翼四个旗。李禧管着西翼的三个旗,当然,是汉人的三个旗,手里有三个番号的部队,人道是“三旗都统”。
李都统这天去找新皇帝,时机似乎不太好,朋友们也劝过他,副都统耿韬说:“大哥,十一日是先帝的灵柩从乾清宫南庑移到雍和宫去的日子,你没什么要紧事,别去给万岁爷添堵了。”李禧很有把握地说:“我一定要奏,我是不怕的,你别管(注:这是历史原语,如假包换)。”
李禧找到了乾隆。正一身热孝,沉浸在巨大悲痛中的乾隆没有生气,他首先是命令赐座,坐下来了还不够,又热情地说:“李爱卿,坐近些,坐近些。”面对领导主动拉近距离的做法,李干部也很配合,他把公务都汇报了,然后提出了辞职。理由是:管着三个旗的兵力,权力太大,强烈请求辞职。当着新领导辞职的,恐怕是伸手要权的居多。
此时的乾隆不知道是军方还没有亲信,还是有意整顿京城的八旗部队,琢磨透了李禧的心思后,显得格外热情,否决了李禧的口头辞职报告,态度很开放很肯定地说:“你谦虚个啥,谁说管理三个旗的部队太多了?我还要你管五六个旗,难为你把八旗部队管理得这么好。”接着,乾隆还进一步提示,要加大李禧的权力空间:“你管理整顿西四旗部队,很不错,我还要叫你插手东四旗的整顿业务。”接见的最后,乾隆做了一个表态:“你不要怕,我也和你一样不怕,天命在我这边。”似乎这是给李禧壮胆,表明咱们是一伙的。
得到以上指示的李禧欢欣鼓舞,回到北京东华门的住所,就憋不住和耿韬说了:“老弟,知道不?今儿个皇上叫我坐了,还叫我坐近一些,而且叫我整顿东四旗呢。”好消息还要跟更多的人分享,于是李禧又找到老友——朝廷的写字外郎王钰,得意地说:“兄弟,知道不?我去皇上那里辞职,皇上不但不批准,还说要扩大我的地盘。皇上还给我壮胆呢,说不用怕,他就是看中了我胆子大,有事随时可以向他汇报(早得早奏,晚得晚奏)。”
得意的话,憋在心里好了,或者躲到被窝里去笑好了,干吗表现出来呢?要命的是,还告诉同事和朋友。所谓同事,往往是泄露的第一条渠道。如果你不想保守机密,尽管告诉同事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