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场面:把将要提拔的消息告诉别人
事情没完。过了十三天,九月二十四日,李禧又来找乾隆,要汇报五件公事,汇报完第一件,他可能觉得自己是个角,于是提起大清汉族士兵的福利问题。李禧提出驻扎在北京的满洲兵、蒙古兵、绿旗兵都有福利资金——红白事银两(或称资生银两),独独汉族士兵没有,希望能够参照前者对汉兵实施福利政策,碰到有丧事,部队可以先预支借给当事人四个月的钱粮,或者干脆赏给四个月钱粮。
可能这件公事是重点,讲完之后,没有其他时间讲剩下的三件公事了。对此,乾隆发了一个令人振奋的指示:等你当了总督,再打报告上来,具体实施。这个指示很积极,不只是汉营战士也有了红白喜事福利,更重要的是:李禧要升总督了。
会谈结束,李禧马上告诉一个朋友——写字外郎崔柄:“兄弟,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咱们汉营的弟兄们要加福利啦,这可是我向领导争取来的。还有一个好消息哟,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哟!嘿嘿,皇上要升我做总督,我都很谦虚地推辞掉了呢。”
所有消息中,最不能泄露的是提拔的消息,倒不是担心领导介意,就怕你得瑟的时候,妒忌你的人开始给你下绊了。
第三个场面:把与乾隆交流私事告诉同僚
在手头资料中,找不出这个场面的具体日期,李禧去见乾隆,商谈的是“苗疆事务”。二十五岁的乾隆是不是觉得刚刚登基,还没把握,新领导所特有的那种孤独感发作了。他首先叫李禧坐,然后抓住李禧的手居然大哭起来,大概说了什么“我当皇帝没信心”“你要帮我”“拜托拜托”之类示弱的话。
被老大拉着手哭,那种朝廷重臣的良好感觉油然而生,李禧激动地说:皇上,我也想帮到您,可是我是个没有派系色彩的干部啊,“奴才是孤臣”。乾隆于是趁热打铁说:“你怕什么,先帝重用你是因为你够胆,现在我给你做主,你更加要够胆,不必怕。”言下之意是放开手去做,我支持你。
看样子要跟皇上做哥们了,李禧干部那个激动啊,大汗淋漓的。乾隆马上叫来太监,给李禧扇扇子。
虽然乾隆叫人给李禧扇风,可李禧终究没能凉下来,没能冷静下来。从宫里头出来,就让副都统耿韬知道皇上拉着他的手哭了,说:“兄弟,知道不?皇上见我热,还叫人给我扇风取凉呢。”吹牛吹到巷子里,李禧更加控制不住情绪了,他又神秘地对朋友们:“知道皇上喜欢哪位皇子不?”大家都说不知道,李禧就得意地提到当年的夏季,和当时还是太子的乾隆商量“苗疆”的事情。临散会时,弘历给了他一个莫大的荣誉和惊喜,竟然问李禧:“我两个儿子,你看谁最好?”李禧答:“四爷好,体格来得大(身板比较大)。”乾隆当场表扬李禧,说他跟自己想的一样。
乾隆把自己家里的私事跟李禧说,并不等于李禧就是他圈子里最紧密的人。领导能拿家事来问你,不偏不倚地回答一下就好了,拿出去晒,那就是你不尊重人家的家事私密了。不要说领导,就算是普通同事也不乐意你晒他的家事。
最后一个场面:嘴巴大竟付出生命的代价
根据《清代档案史料选编李禧漏泄密旨案》和《清史稿·高宗本纪一》可以得知:李禧在1735年农历九月二十四日给乾隆打报告说要提高汉兵待遇后四天,到九月二十八日,就被拿下了,主持审讯的是硕庄亲王允禄和刑部,审讯手段是“夹讯”,就是夹棍伺候,审讯对象是李禧和耿韬。审讯缘由:泄露密旨。
具体过程不用赘述,乾隆似乎开恩了,特别指示,在审讯中要尊重李禧和耿韬,“命审讯大臣宜存大体”。
然而,这个跟具体定罪没有关系,李禧只承认自己泄露了辞职没有得到批准、皇上叫他整顿东四旗的事项,余下的都是其他参与撰写圣旨的人泄露的。
认不认罪已不是李禧自己说了算的问题了。他平时交头接耳所吩咐过千万别跟其他人说的朋友、同事,都纷纷来揭发他、检举他,说他“任性刻薄”“擅作威福”“肆无忌惮”“狂妄悖谬”,甚至还揭发他家的宅子竟然有十四五层深。
这个时候,乾隆再也不会拉着李禧的手说家常,而是冷冷地墨批:着将耿韬一并交部(刑部),余依议(依照有关部门的建议办)。
根据史料记载,雍正十三年十二月,李禧以贪污罪论斩。同一天被杀害的,还有吕留良的传承人、传说中吕四娘的男朋友曾静。都说乾隆好,我看他比他老子还毒辣。
刘哥曰:嘴巴大在任何时代,永远都不是件好事。在封建帝制社会惹杀身之祸,在文明社会虽不至于闹到被杀头,不过当今社会,自我保护意识和隐私权意识个个都很浓,只要触及这一点,马上变“乾隆”。因为嘴巴大而打官司的还少吗?尤其是网络围剿,从心理感受而言,那滋味大概跟千刀万剐的凌迟差不多吧。
而且,千万记住,最不适合替你保守秘密的,就是你的同事,有什么要得瑟的,悄悄跟家里人说去,别在同事面前显摆。
因害怕老婆引发的文字狱
近来买了《清代文字狱档》,放在案头慢慢翻阅,发现里面有几乎清朝全部文字狱一条龙式的记录,从民间的告发、地方政府的上奏、皇帝的批复到审讯、定案、量刑,都极其详实。
站在21世纪,回看18世纪的舞台,眼前血雾重重,哭声、惨叫声和幸灾乐祸的冷笑,严酷无情的呵斥声,在血雾中弥漫,然后在所谓“乾隆盛世”这块锦绣上,涂抹成一块最大的污渍。
合上书,远离这层血雾,不由得感慨:是不是因为文字狱,导致中国人做人的门槛相当高,做人成了一门技术活?大清盛世中的许多才能,都消磨在寻求保身上面了。
这里暂且摘取其中一个案件,其中一些审讯记录,与大家探讨。
事由:向皇帝打报告要求追赠先辈荣誉,却惹杀身大祸
这是乾隆四十六年的农历三月十八,按照西历则是公元1781年,乾隆御驾在河北保定,七十一岁的他刚刚从五台山巡视回来,这是第三次巡查五台山。到保定府不久,就有人报:有个叫尹绍淳的男子要给皇上两份报告。皇上是能随便上报告的吗?来人什么身份?据查,该男子是直隶(河北)博野县人,父亲是退休的大理寺卿尹嘉铨,此次带来的折子,是替他老爹尹嘉铨捎给皇上的。
给皇上写报告,还要儿子捎带?看得起朕吗?估计乾隆带着一点不太爽的感觉来看这两份报告。报告写的是什么?
乾隆打开第一份,上面如此写着:皇上您好,俺是前大理寺卿三品官尹嘉铨,俺爹也是离退休干部,前河南巡抚,江苏学政尹会一。皇上,您还记得不?您曾经夸奖俺爹是个孝子,夸俺奶奶是个贤淑妇女。还专门赐诗给我们家,这首诗如今挂在俺家的门上。
乡亲们看了都觉得很振奋,纷纷表示不能辜负皇上的期望,工作学习上要奋起前进,“莫不观感兴起”。俺爹去世三十年了,如今喜逢皇上您光荣巡视五台山回来,俺很想借着您巡视五台山的春风,给俺爹来个追认,封个谥号。具体追认的荣誉嘛,俺也替您想好啦!就从您御赐给俺家的诗词里面取,让俺家世世代代承受这份光荣,还恳请皇上恩准,臣很激动地等着您做决定,“恳伏乞皇上睿鉴施行,臣不胜激切待命之至”。
看了这封信,深谙人心的乾隆岂能不知道尹嘉铨肚子里的那点小算盘:姓尹的,你看朕来了河北,这么大的庆典没有请你这个退休干部,你没面子了,特意来提醒朕?
对主动要荣誉的下属,领导都是不喜欢的。乾隆已经有七分不爽,于是朱批回复道:追认封谥是国家的大典,“岂可妄求?”这份报告本来是可以交给有关部门来定你的罪行的,姑且念你是出于对父亲的一片孝心,免了你的罪,“若再不安分家居”,则要治你的罪,“钦此”。
如果尹嘉铨只交上去第一封信,历史的天空也就少了一分血腥。偏偏尹干部似乎生怕自己不出事,还有第二封,于是乾隆打开第二封报告——
报告里面说:皇上您还记得不?俺爹在世的时候,曾经向朝廷推荐杰出先进文化人士汤斌,说他是学习孔子先进分子,恳请将他的牌位放到孔庙里面,和孔子一起成为大家学习的榜样,当时政府没答应。俺爹一直记着这个事,俺也记得这个事,一记就记了四十年,“四十年来不愆忘”。这回趁着您巡查五台山的春风,答应俺爹生前的要求,将汤斌先生的牌位安置到孔庙里面去。当然,顺便也将俺爸爸的牌位也安放到孔庙里面,让他老人家也光荣光荣。还请皇上您特别下旨施行,“伏乞皇上特降谕旨施行”。
如果前面的信是“寸”,那后面的信就是“尺”了,尹嘉铨得寸进尺,让乾隆十分不爽。进孔庙是怎么样的荣誉?孔子是圣人,坐在庙里陪他的,肯定不是阿狗阿猫就可以的。尹嘉铨的老爹虽然不是阿狗阿猫,但按照当时的标准,要够着孔圣人旁边的位置,修行还远着呢。后来的曾国藩,为清朝中兴名臣,功劳一时无人能比,大清帝国上下都热烈期盼他能进孔庙坐个位置,结果因为没有学术专著而遗憾地落选,尹会一肯定和曾国藩是没得比的。这种事情荒唐到什么程度呢?打个比方吧,就如同一个三流小说作家死后要进法国圣贤祠,和雨果大仲马他们并列一样。
说实话,就算把我们放在乾隆的位置,我们也会生气的,荣誉是尔等伸手可以要来的吗?然而,乾隆不是我们,作为中国最专制时期的封建帝王,生气的结果是相当严重的。他于是朱批:“竟大肆狂吠,不可恕也。”钦此。然后又在当天批示:“尹嘉铨着革去顶带,拿交刑部治罪。”就是取消干部身份,交由刑部处理。
第一份评语带有批评教育和警诫的意思,还放在统治阶级内部矛盾来处理;第二份批语则上升到了定罪的高度,完全放在敌我矛盾的范围来处理。
一场肃杀行动开始了。
审讯过程:动员国家力量抄家寻找定罪的蛛丝马迹
就在批复完报告的当天,负责此案的大学士英廉立即表态,尹嘉铨“丧心病狂,狂悖”,我们看了报告“不胜骇异”,这厮应该“重治其罪”。捕拿行动立即开始,就在农历三月十八,决定锁拿尹嘉铨交刑部,并且抄家。乾隆对此就批复了五个字“知道了,钦此。”就是说,性质已经定下来了,你们放心去办。
光靠这两份报告给尹嘉铨定罪,证据似乎太单薄了点,还得多搜罗。尹嘉铨是读书人,要给读书人定罪,当然是从他读过的书、写过的专著里面去找。刑部马上行动起来,在控制了尹嘉铨全部家产的情况下,查书效率奇高。这也难怪,专制爪牙们好的就是整人这口,办事焉得不积极?仅仅过了四天,到三月二十二,抄家报告递交到乾隆手里,成果如下:
书大小三百一十套,散书一千五百三十九本,未装订书籍一柜,法帖册页五十六本,破字画五十八卷,书信一包计一百三十封,书版一千二百块。
目标已经锁定,于是所有的书籍字画全部集中到一间房子里,着人细细查找罪证。
乾隆还是批复五个字“知道了,钦此”,也就是暗示手下,你们照我的意思去办就是。
到三月二十五,财产状况也查出来了,本文不再重复。重点是在查书和专著,大清帝国有的是文化人,尤其是领朝廷俸禄的文化人,上头还会为大家查书拨经费。有的是时间,有的是经费,大家细细查,一页一页地查,一个字一个字地查,反过来复过去查,绝不走漏每一个细节,总能揪出尹嘉铨内心深处那些不可告人的用意。
查了三个多星期的书,终于查出个子丑寅卯来。紧接着开始审讯,到四月十五,审讯结果上呈到了乾隆手里。大清帝国真的是很闲,为这么个鸡毛蒜皮的事,能耗上这么多智慧、精力和国家资源,彼岸正忙于工业革命的大英帝国真是自愧不如。这是一份很生动很翔实的审讯报告,限于篇幅,不能全登,暂且摘录如下,稍加翻译和删减(引号内的是审讯原文)。
刑部:你将你母亲的死称为“薨”,“此等字样又岂可寻常通用,你难道不晓得吗?”
尹嘉铨:我是借古人的用法,丝毫不敢有其他用意,“总是我糊涂该死,还有何辩?”
刑部:你写的《近思录》说什么天下最大的忧患是民意不能上达,言路没有开通,如今“遭逢圣世”,谁说老百姓的意见不能传达到朝廷了?“你说此话究竟有何意见?”
尹嘉铨:皇上洞悉民情,我这样讲是“我的该死处,还有何辩”。
刑部:你在你的书信内说不愿意做台谏(给皇帝提意见的官员),你说你不提意见又不心甘,提了意见又怕有“不测之祸”。你什么意思?当今万岁很民主,只要提得好,就会采用,哪里会有“不测之祸”?
尹嘉铨:我说的是空话,我的意思只是说这个官不好当。当今圣朝从来没有禁止人说实话。
刑部:你自称古稀老人,说“古稀”一词出自于杜甫的诗,可是当今的万岁爷已经写了《古稀说》,你难道没有拜读过?现在就把《古稀说》给你好好读一读,咱皇上“临御四十六年,励精图治,这才是自古所稀,你如何敢妄称呢?”(这也冤大了,“古稀”是民间常用词,如今倒成了对皇帝不敬的罪名了)
尹嘉铨:我“狂悖糊涂,毫无可辩”。
刑部:“你当时在皇上跟前讨赏翎子,说是没有翎子就回去见不得你妻小。你这假道学,怕老婆,到底皇上没有给你翎子,你如何回去的呢?”(翎子,清代官吏礼帽上装饰的表示品级的翎毛)
尹嘉铨:“我当初在家时曾向我妻子说过,要见过皇上讨翎子,所以我彼时不辞冒昧,就妄求恩典。原想得了翎子回家可以夸耀,后来皇上没有赏我,我回到家里实在觉得害羞,难见妻子。这都是我假道学,怕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