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欣赏《好女人的爱》
《好女人的爱》(TheLoveofaGoodWoman)最初发表在1996年12月《纽约客》杂志的《小说特刊》上。这几乎是门罗迄今为止所写的最长的一部作品,整整近80页的长度,完全抵得上一篇稍短的长篇小说。这个故事获得了当年的欧·亨利短篇小说奖的提名。故事的开篇很特别,以一段博物馆的静态藏品描写,烘托出了一种诡异的哥特主义神秘气氛。
过去的20多年里,沃尔里有一座博物馆,旨在保存一些老照片、奶油搅拌器、各种马鞍,还有一把旧的牙医用椅,一个笨重的苹果削皮机,以及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像电线杆上陶瓷和玻璃做的小巧的绝缘体什么的。
那里还有一个红色的盒子,上面刻着“验光师D.M.威伦斯”的字样,旁边还有一张说明,写着“这个验光师的工具箱虽然年代并不是十分久远,但是就地区历史而言很有意义。它属于D.M.威伦斯先生,他于1951年在佩瑞格莱恩河溺水身亡。这个工具箱幸免于难并最终被人发现(应该就是匿名的捐赠者本人),最后被交予我馆,成为了我馆的特色藏品”。
随后,小说的第一篇章“日德兰半岛”描述了三个男孩是如何偶然在河里发现了威伦斯先生的尸体。正如门罗的其他作品,例如在《乌特勒克停战协议》中所表现的,一战的记忆成为了加拿大民族心理中非常重要的文化想象。
这个地方被称为日德兰。这里曾经有一个磨坊,还有一个小规模的定居点,不过到了上个世纪就已完全人去楼空了,不过这里从来就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重要地方。很多人都以为日德兰这个地名是为了纪念第一次世界大战中那次著名的海战的,但实际上,早在那次海战发生之前,这里就已经是一片废墟了。
男孩子们在1951年的春天来到一条僻静的小河游泳。然后他们注意到了一个奇怪的物品。
被孩子们忽视了的这道车辙正好横在水沟上面——那里还没有长出新草,只有去年枯死的干草丛伏倒在地表。那道车辙就横穿过水沟驰向了河里,毫无转向的迹象。孩子们跨过了车辙。但是这时候他们已经离水面很近了,足以看清一个比车辙更为不同寻常的东西。他们的注意力瞬间被抓住了。
水面泛着一道淡蓝色的光,却并不是天空的倒影。那是一整辆车,就那么斜着车身泡在池底,前轮和车头都一头栽进了河底的淤泥中,车后部向上翘着,几乎顶出了水面。那时候浅蓝色的车还不怎么多见,这种鼓鼓的车型也很不同寻常。孩子们立马就意识到了这是谁的车。这种小型的英国产汽车名叫奥斯汀,在全县这样的车仅有一辆。它是属于验光师威伦斯先生的。他开车的时候就像是一个卡通人物,因为他又矮又胖,厚厚的肩膀支撑着一个大大的脑袋。他每次钻进汽车都显得很吃力,就像是一个大胖子硬往身上套一件眼看就要撑破了的衣服。
汽车顶部有换气窗。威伦斯先生天热的时候通常就开着。现在也是开着的。孩子们看不太清楚车里面有什么。浅蓝色的颜色倒是使车身在水里显得很清楚,但是河水真的不是很清,这样就遮住了不太明亮的部分。孩子们在河边上蹲下来,肚子贴着地,像小乌龟一样使劲地伸着脖子,努力想一看究竟。从车顶的换气窗伸出了一截黑乎乎毛茸茸的东西,就像是动物的长尾巴,随着水流懒懒地摆动着。他们很快看清了那是一只胳膊,穿在粗毛质地的深色的夹克衣袖里。看起来车里有一具人的尸体——那肯定是威伦斯先生的尸体——死尸在车里的姿势十分奇怪。一定是因为水流的力量——因为即使在磨坊的池子里,每年的这时候水流也会很湍急——把他的身体不知怎么地就冲离了驾驶座椅,抬了起来,结果一侧的肩膀就顶在了车顶棚上,另一边的手就伸了出来。他的头一定是猛地一下撞到车的前门或者玻璃上的。车的一侧前轮陷得比另一侧要深,所以整个汽车不仅前后倾斜,而且还倒向了一遍。事实上,车窗肯定是开着的,他的头一定得探出来,身体的姿势才会成这个样子。但是孩子们看不到那一点。他们能够根据平日的印象想象出威伦斯先生的脸——一张大方脸,总是带着一副戏剧性的皱眉,不过倒不是真正让人害怕。他细细的卷发在头顶是浅红色或者黄铜色的,斜斜地梳过前额。他的眉毛的颜色比头发要深,粗粗的毛茸茸的就像是两条大青虫子趴在他的眼睛上。这张脸本来就已经让孩子们感到很怪异了,就像许多成年人的脸一样,所以当它泡在水里的时候,倒并不让孩子们觉着害怕了。不过其实孩子们所能见的也不过是那只胳膊和惨白的手而已。一旦他们习惯了看水下面的东西,他们就能把那只手看得非常清楚了。它颤颤巍巍、摇摇摆摆地飘荡在水里,好像一根羽毛,其实看起来又像一团面粉一样实在。一旦你习惯了它的存在,它也就没什么特别了。那些手指甲就像一张张干干净净的小脸蛋,同往常一样熟悉地向人打招呼,完全不在乎自己所在的处境。
“他妈的,”孩子们鼓足了力气说,口气里带着深深的敬意,甚至是感激,“他妈的。”
奇怪的是,面对这一骇人的发现,孩子们竟然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他们甚至继续若无其事地在河堤游玩,谈笑,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孩子们在郊外享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
出城的路上,他们就是这样一路谈着。他们说话的时候仿佛自己是自由的个体——或者差不多是自由的,仿佛他们还没有上学,或者和家人住在一起,或者因为年纪的缘故受过什么侮辱。而且,就好像这郊外的和别人所建的一切都为他们的事业与冒险提供了所需要的一切,就他们自己而言只需要冒最小的奉献做最小的努力就可以了。
孩子们在郊外的谈话还有一个变化,那就是他们几乎不以名字相称了。他们尽量不互相叫真名——连像巴德这样家里用的昵称也不喊。而在学校里,几乎每一个人都有另一个名字。有些名字是根据某些人看起来或者说话的方式取的,比如说“鼓眼睛”或者“叽喳鬼”之类的,还有一些,像“烂屁股”或者“操鸡佬”,则是和这些人在生活中发生的或真或假的一些事有关——这些名字都是几十年代代相传的——比如说兄弟身上发生的,父亲身上发生的,或者是叔叔们之类的。但是当孩子们在郊外的灌木丛里,或者是在河边的平地上,他们是不会用这些名字的。如果他们要引起对方的注意,他们就只要说“嗨”就可以了。即便是非常侮辱人的下流的名字,那些连成年人都从未听说过的,在这种时候说出来也会觉得大煞风景,因为在这里,彼此的外貌、习惯、家庭,以及个人历史都变得无所谓了。
可他们彼此之间并不把对方当作朋友。他们从来都不会指定谁谁谁是最好的朋友,谁又次之,也不会像女孩子那样今天你最好,明天她最好地那样折腾人。至少有一打男生,其中的任何一个都可以替代这三个人中的随便一个,而那两个也能够和他玩到一块去。那群男孩子的年龄大多在9到12岁之间,他们已经长大了,屋前门后和附近的街区已经满足不了他们了,可是要想去找份工作的话,却又还是太小了——即便是那些清扫店铺前面的人行道的活儿或者是骑自行车送外卖的活也不行。他们大多住在小镇北部,这意味着将来他们足够大了能去工作了,也差不多只能找得到那里的工作,不会有谁被送去阿普尔贝或者上加拿大学院深造。他们中间也没有谁住在简陋木棚里或者亲戚中有坐牢的。尽管如此,家里的生活环境和家人对于他们的期望,其间的差别还是会很大的。但一旦这些孩子们出了小镇,看不到乡村监狱、粮库的升降机,以及教堂高高的尖顶的时候,同时也听不到镇上法院的钟声后,那些差别就瞬间消失无踪了。
这三个男孩的家庭其实各有各的问题。不过整体而言,孩子的世界似乎与成年人的世界具有不可逾越的鸿沟。也正因为此,在结束郊游的时候,三个男孩不约而同地决定对今天的发现缄口不语,因为他们想对成年人保守这个秘密。事实上,他们确实一起去找了警察,可当看见年迈的老警察在路边的太阳下瞌睡时,又集体临时改变了主意,转而恶作剧地戏弄起了那个无辜的老人。这次逾越使他们感受到了一种自由的震颤。但最后,他们的秘密还是以一种非常戏剧性的方式泄露了。
他们的兴奋之情并没有马上消散。但是这种兴奋不是可以分享或者谈论的:他们不得不分手了。
赛斯一回到家就直奔院子里的秘密之地。硬纸板做的地板,被冻了整整一个冬天,现在已经涨湿了,需要重新更换了。吉米爬到了车库顶层,最近他在那里找到了一个小盒子,里面有些旧的《野人》杂志,原本是属于他叔叔弗莱德的。巴德回到家,发现除了妈妈没有其他人在,妈妈正在给餐厅的地板打蜡。他看了一个小时左右的漫画,然后便把这事告诉了她。他相信妈妈是没有任何在外面世界的经验和权威的,遇事不打电话给他的父亲是决计想不出该怎么做的。出乎他的意料,母亲立刻就打电话报警了。然后她才给他的父亲打电话。然后有人去把赛斯和吉米也找过来了。
威伦斯的遇难最终被发现,而三个孩子也被人取了新的外号,不过他们的生活继续。有趣的是,作者此时突然让孩子的故事戛然终止了,转而开始讲述貌似与第一部分毫无相干的第二篇章:“心脏衰竭”。从此故事的主角由三个男孩变成了一位家庭护士安妮德小姐,即故事标题中的“好女人”。她正照料着一位因肾衰竭濒临死亡的奎因夫人。
“肾小球肾炎,”安妮德在她的笔记本上写道。她是第一次遇上这种病例。实际上奎因夫人的肾功能已经衰竭,并且无药可救。她的肾脏正在萎缩,变成了坚硬而且毫无作用的颗粒状肿块。眼下她的尿稀少,非常混浊,尿味通过她的呼吸与皮肤散发出来,刺鼻难闻,充满了不祥之气。此外还有一股淡淡的,好像是烂水果散出来的味道,就安妮德看来是和病人身体上淡紫色的斑点有关。奎因夫人的两条腿常常因为突然的剧痛而抽搐,她全身的皮肤奇痒难忍,因此安妮德一直帮她做冰敷。安妮德用毛巾包住冰,再按在疼痛点上。
“人怎么会得那种病呢?”奎因夫人的大姑子问。她是格林夫人,奥利弗·格林。(她说她从未想过这个名字听起来会是一种什么感觉,直到她结婚的时候,一下子所有人都嘲笑个不停。)她住在几英里外的农庄上,在高速公路那边,每隔几天都会过来,把患者的床单、毛巾,以及睡衣什么的带回去洗。她也给孩子们洗衣服,带回来的时候所有的东西都熨烫并折叠得整整齐齐了。她甚至连睡衣上的蝴蝶结都一并熨烫。安妮德非常感激她——她曾经在别人家工作的时候,病人的衣服都得要她自己来洗,或者,更糟糕的是,她得送过去让她的母亲帮忙洗,然后她的母亲得再花钱在镇上请人洗。安妮德不想冒犯格林夫人,不过她很清楚格林夫人那样问的意图,就说:“这很难说了。”
“因为你是知道很多事情的啦。”格林夫人说。“你听说过女人有时候会吃一些药。她们吃这些药因为月经迟到了。那假如严格地按医嘱服药,她们的理由也合理,那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但是如果她们服药过量,而且不是因为什么好原因,那么她们的肾就毁掉了。我说得对吗?”
“我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病例。”安妮德说。
格林夫人是个高大粗壮的女人。她长得和她的兄弟鲁帕特,也就是奎因夫人的丈夫一样,都有一张圆脸,狮子鼻,满是皱纹的脸看起来很友好——安妮德的母亲通常把那种类型称为“爱尔兰土豆”。可尽管鲁帕特看起来一副好脾气的模样,其实却是相当的警觉和克制。而隐藏在格林夫人脸后的则是渴望。安妮德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格林夫人即便是和人做最随意的交谈,也是一副刨根探底的质询样子。也许她只是渴望听到新闻吧。想听到什么重大的事情。想要大事情。
当然了,现在确实是有大事情来了,至少对于这个家庭而言是重大的事情。奎因夫人就要死了,她才27岁。(那年纪是她自己说的——安妮德会认为她实际上要更大一些,不过病情发展到这个样子,真实的年纪确实很难猜了。)一旦她的肾完全坏死,就会影响心脏了,她也会死了。医生已经对安妮德说了,“可能拖到夏天,但是也长不了,所以等天气转凉之前,你应该就可以好好休息休息了”。
“鲁帕特去北方的时候和她认识的,”格林夫人说,“他自己一个人去的,在丛林里工作。她当时在旅店做一个什么工作。我不太清楚是什么。大概是客房服务员之类的。不过她也不是在那里长大的——她说自己在蒙特利尔的一个孤儿院里长大的。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你想她法语一定会讲吧,可就算她会讲,她也从来没讲过。”
安妮德说:“很有意思的人生。”
“可不是呢。”
“很有意思的人生。”安妮德说。有时候她也控制不了自己——她有时情不自禁地开玩笑,虽然明明知道场合不对。她纵容地扬起了眉毛,弄得格林夫人真的笑了。
可格林夫人会觉得被刺到了吗?鲁帕特在学校的时候就会这么笑来着,他用这样的笑容挡开可能的嘲讽。
“他在认识她之前,从没交过任何女朋友。”格林夫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