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德中学的时候和鲁帕特同班,不过她并没有对格林夫人提起这一点。她现在感到有点尴尬,因为鲁帕特当时是几个男孩子中的一个——而且是主要的一个——被安妮德和班上的其他女生嘲弄和折磨的对象。“相中他了,”她们经常这么说。她们相中了鲁帕特,在街上跟着他在后面叫着,“嗨,鲁帕特。嗨,鲁——帕特,”弄得他痛苦不堪,看着他的脖子涨得通红。“鲁帕特得猩红热了。鲁帕特,你应该被隔离起来。”她们还会假称她们中间的一个人——安妮德,或者乔安·麦克奥利弗,或者玛丽安·丹尼——迷上他了。“她想和你说话呢,鲁帕特。你干吗不约她出去啊?你可以至少给她打个电话嘛。她想和你说话呢,想得要命。”
她们并不相信鲁帕特对于这些恳求会有所行动。可如果他真的去找哪位姑娘,那该多好玩啊。他一定会被立马踢开而且细节全校瞬间就会传遍。为什么呢?她们为什么要那样对待他呢,为什么一心想要羞辱他呢?就因为她们做得到啊。
他是不可能忘记那些事的。但是他对待安妮德就像是初相识一样,仅仅是他妻子的护士而已,从随便其他的什么地方请过来他的房子的。而安妮德也心领神会地配合他。
鲁帕特平时吃住都在姐姐家,但是安妮德还需要帮忙照顾这家的两个女儿,并在事实上承担了母亲的责任。鲁帕特和妻子的交流并不多,奎因夫人平日里的情绪总是不好,她会恶言恶语地讽刺丈夫,也不愿意亲近自己的女儿们。奎因夫人和安妮德彼此之间感受到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憎恶。
病人们常常会指责,别人到家里来探望都是抱着一种幸灾乐祸的心情,并且医生应该对他们的病痛负责任。他们憎恨安妮德的出现,因为她不知疲倦的精力,因为她细心温柔的双手,因为勃勃的生命力在她身上体现得完美而协调,涌动不息。安妮德对于那种敌意已经习以为常了,她能够理解他们的困境,濒临死亡的困境,以及生活的种种困境,有时候比死亡还要可怕。
可是面对奎因夫人,安妮德还是感到茫然无措。
这并不是因为她不能为这个家庭带来安慰。事实上她心里竟会不想那么做。她不能压抑自己心中对于这个没得救的,可怜的年轻女人的厌恶之情。她厌恶这个她每天都要清洗、拍粉、用冰和酒精摩擦的身体。她现在体会到别人为什么会说他们讨厌病痛,讨厌病痛的身体之类的话了;她现在理解为什么会有些女人对她说:我真不知道你怎么会干这个活儿的,换上我是永远都做不了护士的,这个职业我想都不会去想的。安妮德讨厌眼前的这具躯体,讨厌这个病的种种特殊的症状。那种气味和那种反常的肤色,那小小的乳头看起来是那样的恶毒,雪貂一样的牙齿带着悲剧的意味。安妮德觉得这一切都是一心向死的表现。其实她自己和格林夫人一样的阴暗,嗅出了无处不在的道德的堕落与腐败。尽管她是一个明事理的护士,尽管这是她的工作,尽管她比别人更有同情与怜悯之心,她的天性也是温良宽厚的。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会如此。奎因夫人多少让她想起她在中学里认识的一些姑娘。她们穿着廉价的裙子,面有菜色,前途暗淡,但却依然表现出一种倔强的生命力,一种安于天命的满足之情。不过她们也挺不了多久的——她们很快怀孕,大部分结婚了。后来安妮德也曾护理过她们中间的某些人,在她们家里帮她们接生,发现那时候她们的自信已经消耗殆尽,从唐突无畏变得温顺服帖,甚至虔诚了。安妮德为她们感到悲哀,即便是她并没有忘记当初的这些女孩子是如何地为了拥有现在的一切不顾一切的。
奎因夫人的情况比较难办。奎因夫人一天一天地垮下去,但其实真正致命的除了她内心郁结的恶意并没有什么,她是心里面腐烂了,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
安妮德确实从心底感到厌恶,更糟糕的是她感到奎因夫人也清楚地知道她的厌恶。无论安妮德如何尽力耐着性子,态度温和,或者假装兴致勃勃,都无法蒙骗奎因夫人。奎因夫人则因此自己知道感觉打败了安妮德。
坏东西扔了眼不见心不烦。
其实安妮德的家庭条件非常不错,她并不需要靠工作谋生,尤其是干护士这种苦差事。她选择做护士只是因为她天性乐于照顾人。20多年前,在她20岁的时候,在父亲的临终病榻前,安妮德曾经答应过父亲永远不去做护士,因为父亲觉得这个职业会使女性最终变得粗糙。为此,尽管安妮德即将从护士学校毕业了,她还是最终退了学,从此就待在家里忙忙碌碌,偶然和母亲一起与隔壁的威伦斯夫妇打桥牌消磨时间。她的朋友与同学们陆陆续续地都结婚了,但是她却剩了下来。虽然安妮德总是受人欢迎,身边也不缺少好的男孩子,但是安妮德的人生理想并不是尽传统的妻子的义务,而是与人为善,去行善。后来,在16年前,一次偶然的机会,城里闹起了麻疹,相熟的医生问安妮德能否帮忙做一阵子家庭看护,安妮德最终答应了,因为那意味着她不需要做注册护士,而只是以家庭护理的身份,她并没有违背父亲的遗愿却可以达成自己的心意,这让她很开心。
“不过如果你的生活目标就是这样,”母亲说,“我能看出我越阻挠你就会越一门心思要去做。我仅仅想要求你答应我两件事。答应我你到人家里去一定要喝煮沸了的水。还有答应我你以后不会嫁给一个农夫。”
安妮德说:“你都在想些什么啊。”
那是16年前了。头两年人们变得越来越穷。越来越多的人都住不起医院,安妮德去的那些房子里往往条件极其恶劣,糟糕地就像她母亲描绘的那种程度。屋子里要么是洗衣机坏了,无法修理;要么是断了电;要么是压根儿从来就没有通过电,床单和尿布之类的就得完全用手洗。安妮德并非做这种工作不取报酬,因为那对于其他同样做护理工作但是又不像她那么有选择余地的女人就不公平了。不过安妮德会常给孩子们买鞋子和冬装,带他们去看牙医,陪他们选圣诞礼物,这样就把大部分的报酬还了回去。
她的母亲也在为她忙这忙那。她去朋友家为安妮德弄来不用的婴儿床,高脚凳和毛毯子,还有旧了的床单。她自己把床单撕成小块,折叠成尿布。人人都说她一定非常为安妮德骄傲,她也说是的,她确实很骄傲。
“但有时候这种活多得实在累死了,”她说。“做一个圣徒的母亲就是这个样子的。”
在鲁帕特家中工作的时候,安妮德有时会感到感情的困恼。高中时代她和同学对于鲁帕特的戏弄现在让她很是惭愧与难堪,不过现在她和鲁帕特晚上有时也一起玩玩拼字游戏,这又让安妮德觉得很释然。奎因夫人这时期的状态每况愈下,而且变得非常敏感多疑。安妮德晚上睡在奎因夫人房间的长沙发上,却不知道为什么开始不断地做各种性梦。她觉得自己心中也有邪恶,随时准备跳出来攻击人。为了忏悔,于是安妮德夜以继日地工作,希望把秩序带回这个混乱不堪的家庭。但是,奎因夫人似乎并不愿意留给安妮德平静。在她回光返照的弥留之际,她突然告诉了安妮德一个骇人的秘密。
奎因夫人正坐在摇椅上让威伦斯先生检查眼睛,威伦斯先生紧靠在她面前手里拿着那东西对着她的眼睛。他们两个谁都没有听到鲁帕特走进来的声音,因为这时候鲁帕特本应该在河边伐树的。但是他却悄无声息地回来了。他悄无声息地穿过了厨房没有弄出一点声响——他之前一定是看见威伦斯先生的汽车停在屋外了——然后他很容易地拧开了房门,直到他看见威伦斯先生双腿跪着高举着那东西在她眼前,一只手还撑在她腿上以保持身体的平衡。他抓住了她的腿以保持他的平衡,她的裙子便皱巴巴地被扯了起来,腿光溜溜地露了出来,但那就是全部的情况了,她对之也无可奈何,她必须保持身体不动,不能分神。
于是鲁帕特走进房间的时候他们两个谁都没有听到,然后他就纵身一跃像一道闪电一样压在了威伦斯先生的身上,威伦斯先生既无法起身也转不过头,没等反应过来就倒在了地上。鲁帕特揪住他的头,一记一记地往地板撞,鲁帕特把他往死里撞,而她则猛一下子从摇椅上跳起来,连带着掀翻了椅子和威伦斯先生装他那些个看眼睛的东西的箱子,所有的东西都飞了出来。鲁帕特只顾着痛打医生,可能还踢到了炉子的腿,她说不清楚。她以为下一个便轮到她了。但她无法绕过他们跑到房间外面去。接下来她发现鲁帕特根本就没想对她动手。他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只是伸手把摇椅扶正,然后一屁股坐了上去。奎因夫人走到威伦斯先生身边,虽然他死沉死沉的,她还是把他拖过来翻了个脸朝上。他的眼睛半开半闭,液体从嘴角流了下来。但是脸上并没有破皮,你也看不出哪里有什么淤青——也许都还没有显出来。从他嘴里流出来的东西甚至都不像是血。只是粉红色的什么东西,如果你想知道那看起来究竟像什么的话就好像是你煮草莓做草莓酱的时候泛在锅面上的浮沫。亮粉红色的。从鲁帕特把他脸朝下按倒的时候,这颜色就抹上了他的脸。当她把他翻过来的时候他还发出了一种声音。汩汩的声音。就是那样的一种声音。汩汩地他就像一块石头一样地躺在那里。
鲁帕特从椅子上跳起来弄得椅子晃个不停,他开始把散落的东西全都捡起来并逐一地放回威伦斯先生的工具箱里。让所有的东西都妥帖地恢复原位。那样做真的是浪费时间。那是一个很特殊的箱子,里面衬着红色的豪华内衬,他用的所有的东西都分门别类有自己的位置,你也必须把它们都原样地摆好,不然的话箱子盖是合不上的。鲁帕特摆好了于是箱子盖也合上了,然后他就再次坐在了椅子上,开始捶打自己的膝盖。
桌子上铺着一块并不怎么好的桌布,那是鲁帕特的母亲和父亲去北部参观戴欧尼五胞胎姐妹时买的纪念品。她把它从桌子上撤下来,包在威伦斯先生的头上以便吸掉那粉红色的东西,这样他们就不至于老是盯着他看了。
鲁帕特不停地捶着他宽大的厚实的双手。她于是说,鲁帕特,我们得把他埋到什么地方去。
鲁帕特只是看着她,就好像是说,什么?
她说他们可以把他埋在地下室,那里的地面很脏。
“那好吧,”鲁帕特说,“可我们去哪里埋他的汽车呢?”
她说他们可以把它放到谷仓里用稻草遮住它。
他说谷仓附近转来转去的人太多了。
然后她想到了,把他弄到河里去。她想着他坐在车上沉在河底。那画面栩栩如生地浮现在她眼前。鲁帕特开始的时候并没说什么,于是她就去厨房取了一些水,开始清洗威伦斯先生,这样他身上就一点儿污液都没有了。他的嘴里也再没有发出汩汩的声音。她拿到了他的车钥匙,就在他的口袋里。透过他裤子的布她依然能够感受到,他大腿的肉还是温热的。
她对鲁帕特说,快点动起来。
他接过了钥匙。
这就是小说的第三篇章“错误”最开始的叙述。奎因夫妇最终合谋制造了威伦斯先生不幸溺水身亡的假象。事后奎因夫人把自己身上的衣服和桌布全都烧掉了,还给地板重新刷了一遍。但是威伦斯先生的工具箱却不小心落在了房间里。最后,小说的第四篇章“谎言”部分,故事回到了安妮德的认知视角。奎因夫人最终死去了,安妮德一反常态地并没有陪在病人的身边,而是带着奎因夫人的两个女儿去了屋外游戏。现在,她的工作终于结束了,而她也将离场。格林夫人很高兴地过来接管了两个孩子,第一次,安妮德感觉到心中空落落的。
这是头一次安妮德意识到格林夫人所指的把孩子接过去和她一起住,并不是仅仅住上一阵子而已。格林夫人迫不及待地要做这一变动了,很有可能已经巴望了好一阵子了。更可能的是她连孩子们的房间都准备好了,连给她们做新衣服的布料都买好了。她家的房子很大,自己没有小孩。
“你自己一定也很想回家了吧,”她对安妮德说。房间里面有另一个女人,这多少让人感受到竞争的威胁,也许就更难让她的兄弟明白,永远地让孩子们搬离这个家是必须且必要的了。“鲁帕特回来就能送你回去。”
安妮德说那没有关系,她的母亲会过来接她走。
“哦,我忘了你的母亲了,”格林夫人说道。“她和她那辆时髦的小汽车。”
她面露喜色,开始挨个打开餐柜门,检查那些玻璃杯和茶杯——它们在葬礼上用合适吗?
“看得出来,你真没有闲着呢。”她说。她现在对安妮德放下了心,乐得夸她两句。
回到自己家的安妮德连续三天彻夜难眠。她不能确定奎因夫人对她说的谋杀是真实的还是虚构的,她究竟该怎么做呢?出乎意料地,安妮德最终决定回到鲁帕特的家。如果鲁帕特真的犯下了谋杀罪,安妮德必须因为爱他而拯救他。只有让鲁帕特最终伏法,她才能拯救他的灵魂。
她的计划是等他们的小船划到了河中心后,她会对他说自己不会游泳。她会先问问他那里的水有多深——他一定会说,因为今年雨水大,可能会有七八英尺,甚至十英尺深。然后她会告诉他自己不会游泳。那确实不是骗人的。虽然她生长在沃尔里,就在湖畔,儿时的每年夏天都在那里的河滩玩耍,她也是个健壮的姑娘,擅长体育运动,但她就是怕水,如论怎么哄,怎么示范,或者怎么羞辱激将,都没办法让她下水——她就是没有学游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