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女孩子都害怕老鼠。家庭主妇害怕老鼠,在我也可以想象。可是,里夏尔先生乃堂堂男子汉。他对我讲述的情形似乎很感兴趣,要我指给他看那个洞在什么地方,然后一声不吭出去了。不一会儿,只见他拎了一把热气腾腾的水壶回来。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怯生生地问道:
“先生,你拎的什么?”
“滚沸的水。”
“做什么用?”
“烫死那两只该死的畜生。”
“啊!里夏尔先生,请高抬贵手!我求你啦,我想它们正要下崽了呢。”
“那就更要烫死它们。”
是我出卖了两只老鼠!显然,我应该先问问里夏尔先生,他是否喜欢动物……热泪纵横,苦苦哀求,全无济于事。唉!多么可恶的一个人!他把沸水倒进墙洞时,我觉得他还冷笑了一声呢,不过当时我已把眼睛调开……
我难以原谅里夏尔先生。他见我表现得那样伤心,说实在的,事后也有些诧异,虽然没有明确表示歉意,但从他极力向我解释来看,我觉得他内心不无尴尬。他竭力让我明白,我多么可笑,那些小动物多么可恶,它们臭烘烘的,危害极大,特别是妨碍我学习。不过,这里夏尔先生也并非全然不懂回头是岸,过了一段时间,作为补偿,他倒是送了我喜欢的几只小动物,但起码都是没有危害的。
那是一对斑鸠。不过,这对斑鸠究竟是里夏尔先生送我的,还是他容忍我养的?这一点,我这靠不住的记忆力,已经搞不清了……用一个藤条笼子装了两只斑鸠,挂在一间鸡舍里。鸡舍与橘园相对,铁栏杆一半损坏了,里面养了几只吵闹、易怒、愚蠢的母鸡,我对它们根本不感兴趣。
开始几天,听到斑鸠的鸣唱,我兴奋不已。我从来没听见过如此悦耳的鸟鸣。它们的歌声如泉水丁冬,终日不歇。可是,这美妙的鸣唱渐渐变得令人心烦。艾尔文小姐,两个英国寄宿女生中的一个,听到这叫声神经就特别紧张,说服我给它们做个窝儿。我还没来得及做,那只雌斑鸠开始下蛋了,它们的鸣叫也有了间隙。
雌斑鸠下了两个蛋。斑鸠下蛋,惯例是两个。我不知道它孵出小斑鸠要花多长时间,便时不时进到鸡舍里,蹲在一条旧板凳上,俯视着那窝儿,又不愿意惊扰那抱窝的鸟,便没完没了地傻笑着,盼望它抬起身子,让我看看蛋是否破壳了。
一天早上,我正打算进去,发现齐鼻子高的鸟笼子底部有碎蛋壳,而蛋壳里面略带血丝。终于孵出来啦!可是,我想进入鸡舍去看新生的鸟儿,却目瞪口呆地注意到门关死了,上面锁了一把小挂锁。我认得这把锁,正是先天晚上里夏尔先生和我在小区市场上买的那把。
“这锁好用吗?”里夏尔先生问小贩。
“先生,这小锁和大锁一样管用。”小贩答道。
里夏尔先生和贝特朗太太见我把许多时间耗费在小鸟身上,十分恼火,决定阻止我这样做。这天中饭时,他们宣布自即日起,鸡舍上锁,钥匙由贝特朗太太保管,每天只能在下午四点钟吃点心时,借给我一次。贝特朗太太要采取主动措施或实行处罚,可以随时收回钥匙。贝特朗太太说话时不动声色,甚至态度挺温和,但口气非常坚决。在宣布这个可怕的决定时,她脸上几乎没有一丝微笑。我克制住自己没有提出抗议,因为我有我的主意。这类廉价锁所用的钥匙,全都差不多一样。那天在里夏尔先生挑选时,我就注意到了这一点。花上几个子儿,我就能听见它们在口袋里丁当响哩!中餐后,我立刻溜出去,跑进市场。
我保证,我心里没有反抗意识的任何位置。无论那时还是后来,我绝不以欺诈为乐事。我认为我是与贝特朗夫人闹着玩,而绝非愚弄她。我指望从淘气中得到乐趣,可是竟然丧失了理智,看不到这种淘气在贝特朗夫人眼里会变成什么性质的问题。我热爱、尊重贝特朗夫人,甚至说过,我特别在意她的评价。我之所以有点闹情绪,主要是因为她用这种物质的手段来阻挠我,其实她只需要要求我顺从就够了。我正是想让她感觉到这一点。因为对事情认真考虑一下,她并没有明确禁止我进入鸡舍,而是阻止我进入,似乎……那么好吧,我们就让她看看她的挂锁能起多大作用。我要进入鸡舍,自然不能躲着她进入,如果不让她看见,就根本谈不上开心。我等待她在客厅里,才去开鸡舍的门,因为客厅的窗户正对着鸡舍(我已经在笑她的惊愕之状了)。打开鸡舍门之后,我会将两把钥匙都给她,请她放心。我从市场回来的路上,反复琢磨的就是这一切。诸位绝不要从我陈述的事理中去寻找逻辑,我的陈述颠三倒四,想到哪儿说到哪儿,并未稍加梳理。
跨进鸡舍时,我注意的主要是贝特朗夫人,而不是那几只斑鸠。我知道她此时此刻正在客厅里,所以盯住客厅的窗户。可是那里没有一点动静,仿佛她躲了起来。完全失败了!我总不能叫她吧。我等待着,等待着,最终不得不退出鸡舍,只瞥了一眼那窝小斑鸠,连钥匙也没从锁上拔下来,就回到了橘园里。那里有昆特—库尔斯昆特-库尔斯(QuinteCurce),公元一世纪拉丁历史学家。的一篇文章等待我翻译。面对作业,我隐约有些不安,不知道下午点心铃响时自己该怎么办。
四点钟之前几分钟,小布莱兹来找我,说他伯母想和我谈谈。贝特朗夫人在客厅里等我。等我一进门,她就站起来,显然是想镇住我。她等我朝她走近几步,说道:
“看来我把你看错了。但愿我是在与一个诚实的孩子打交道……你以为刚才我没看见你吧?”
“可是……”
“你一直往屋里看,担心……”
“那正是为了……”
“不。我不会让你解释一句。你的所作所为很恶劣。这钥匙你是哪儿搞来的?”
“我……”
“我不准你回答。你知道我们把撬锁的人关到什么地方吗?我不打算把你的欺骗行为告诉你母亲,她烦心的事太多了。稍许多想想你母亲,你就绝不敢干这种事了。”
她越说我越明白,我根本没有机会向她说明我的行为秘而不宣的动机。说实在话,那些动机,此刻连我自己也感到莫名其妙。现在冲动过去了,我对自己的恶作剧也另眼相看了,从中只看到愚蠢。总之,无能进行自我辩护而立刻导致的一种傲慢的顺从,使我接受贝特朗夫人的训斥而不感到脸红。我想,她在禁止我说话之后,现在该对我的沉默感到恼火了。我的沉默迫使她无话可说了还得继续说下去。我无法说话,而让我的双眼流露出雄辩。
“你认为我根本坚持不住了吧。”我的眼睛对她说,“从你认为我坏的那一刻起,我就不再尊重你。”
为了夸张地表示蔑视,我克制了半个月没去看那些小鸟。这对学习倒是十分有利。
里夏尔是一位好老师。除了求知的欲望,他对教书也颇有兴趣。他讲课不紧不慢,又不乏幽默,听他的课一点也不觉得枯燥。鉴于我什么都需要学,我们制订了一个复杂的时间利用表,但这个时间表老是被我顽固的头疼打乱。应该说,我的思想容易溜号。这方面,里夏尔先生倒是听之任之,一方面是怕我太累,另一方面也是天生的兴趣使然。上课往往变成漫谈。这也是家庭教师的通病。
里夏尔先生对文学有兴趣,但其文学修养不足以使其兴趣显得风雅。在我面前,他并不掩饰自己见到古典的东西就打哈欠。必须遵守教学计划,但他只满足于给我讲解辛纳辛纳(GaiusHelviusCinna),古罗马诗人,创作时期为公元前一世纪,写过神话史诗《士麦那》。,朗诵《王上寻开心》。特里布雷对廷臣们的斥责令我落泪,我用呜咽的声音朗诵:
看吧,这只手,这只普普通通的手,
一个老百姓、农奴、粗人的手,
在嘲笑者眼里未握寸铁的手:
它没有剑呀,只有指甲,先生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