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诗的节奏如今我已无法忍受。可是在13岁时,我觉得这是世界上最美的诗,它比下面这首更富有激情:
让我们拥抱吧,辛纳……
这是有人推荐给我欣赏的。我跟着里夏尔先生朗诵圣—瓦里耶侯爵的著名长诗:
在你床上,女人贞操的坟墓里,
你冷酷地用你下流的吻
败坏,断送,玷污,侮辱,毁灭
普瓦蒂埃的迪亚娜和布雷泽的女伯爵普瓦蒂埃的迪亚娜(DianedePoitlier,1499—1566),法王亨利二世的情妇。布雷泽(Bréze,1410—1466),法国军人、政治家,他的女伯爵是指安茹的玛格莉特。
居然有人敢写这种事,还写成诗!这真让我充满抒情地惊愕。因为在这些诗句里我所欣赏的,当然主要是放纵。13岁去读这种诗,就是放纵。
里夏尔先生见我激动不已,像琴弦般颤抖不止,便决定对我的敏感进行罕见的考验,把他当时放在床头的两本书,黎施潘《亵渎神明的言论集》,和罗里纳的《神经官能症》,拿出来开始朗读给我听。奇怪的教育!
我之所以能准确说出阅读这两本书的时间,是因为我准确记得阅读这两本书的地点:我师从里夏尔先生三年,第二年冬天他住到了巴黎市中心,阅读《王上寻开心》、《神经官能症》和《亵渎神明的言论集》三本书的背景,是帕西那个小小的桂园。
里夏尔先生有两个兄弟。他弟弟埃德蒙是一个又瘦又高的年轻人,有过人的智力,风度翩翩,头年夏天给我当过家庭教师,是代替傻瓜加林的。后来我再也没见过他。他体质娇弱,不能生活在巴黎(最近我听说,自那时以来他在银行部门从事某种出色的工作)。
我到莱努阿街不久,里夏尔的二弟就住过来了。他仅比我大5岁,以前在格雷一个姐姐家生活。我了解他这个姐姐的生活,因为头年夏天,埃德蒙·里夏尔对我母亲谈论过她。抵达拉洛克那天晚上,母亲亲切地询问他的亲人们的情况,他一五一十做了回答。母亲问:
“你没有姐妹,是吗?”
“有,太太。”他回答。他是个很有教养的人,虽然说单音词发音有点短促,回答了这句话后,又轻言细语补充说:
“我有一个姐姐生活在格雷。”
“哦,在格雷……”妈妈说,“她做什么工作?”
“她是糕点商。”
这次交谈是在晚餐席上,我的表姐妹们都在场。我们都中止了吃饭,听这位新来的家庭教师说话。这个来与我们一块生活的陌生人,只要稍许表现出自负、愚蠢或急躁,就会把我们的假期搞得一团糟。
埃德蒙·里夏尔在我们看来倒颇有魅力。不过,我们密切注意他的头几句话,以此为基础作出我们集体的评价。几个尚未涉世的毛孩子准备作出的评价,肯定是毫不宽容、不可收回的。我们并不喜欢嘲笑别人,我们的笑不带恶意,但都是一种疯狂的、抑制不住的笑。听到埃德蒙说“她是糕点商”这句话,我们都情不自禁笑起来。然而,这句话埃德蒙说得很朴实,很爽直,也很勇敢——如果他预料到我们会笑的话。我们尽量忍住笑,因为我们觉得这极不礼貌。一想到他可能听见了我们的笑声,这段回忆就使我感到痛苦。
阿贝尔·里夏尔如果不说头脑简单,至少明显地不如他两个哥哥坦率。正因为如此,他的教育被严重疏忽。这个高高的小伙子,显得没有精神,目光柔柔的,一双手软软的,说话嘟嘟囔囔,人倒是热心,甚至殷勤,但不很机灵,以至于他对别人的关照所得到的回报,是无礼的对待多于感谢。尽管他不断在我身边转来转去,我们却很少一块聊天。我与他无话可说;他呢,说三句话就显得气喘吁吁。夏季的一个晚上,一个美丽而炎热的晚上,经过整整一天的辛劳,大家美美地歇息了。我们在凉台上聊天,久久不肯离去。阿贝尔像往常一样凑到我身边,我也像往常一样假装没看见他。我坐在旁边一点的秋千上。白天是里夏尔的几个孩子坐在上面晃来荡去,现在他们早已睡了。我用脚尖顶住地面,让秋千不再摆动。我感觉到我身边的阿贝尔也一动不动,靠在秋千的一根绳子上,使秋千微微摆动。他始终脸背着我,两眼望着城里的方向。那里万家灯火与天上的星星交相辉映。我们这样呆了很长时间,直到他稍许动了一下,我才看他一眼。他也许就是等待我看他这一眼,这才用生硬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
“你愿意做我的朋友吗?”
我对阿贝尔只怀有极一般的友爱,但除非对他怀有憎恨,否则不可能拒绝这样主动表示的情谊。我笨拙地、含糊地答道:
“哦,是的。”或者:“很愿意。”
而他呢,立即来个开门见山:
“那么,我让你看看我的秘密。来吧。”
我跟着他到了前厅里,他想点燃一枝蜡烛,但手抖得厉害,连划了好几根火柴都没点燃。这时传来里夏尔先生的声音:
“安德烈,你在哪儿?你该去睡觉啦。”
黑暗里阿贝尔握住我的手。
“只好明天再给你看啦。”他顺从地说道。
第二天,他让我去楼上他房里。房间里有两张床,其中一张自埃德蒙·里夏尔走后,一直空着。阿贝尔一声不吭,走到放在一张桌子上的玩具柜前,用系在表链上的一把钥匙打开柜门,从里面拿出十一二封用粉红缎带捆扎的信,整个儿一捆递给我:
“给!你全都可以看。”他很冲动地说。
老实讲,我根本不想看。这些信字体都一样,是出自一个女人的手笔,纤细,平匀,没什么特色,像是一位会计或供货人写的,平平板板,使人一点好奇心都没有。可是,我无法回避;要么看,要么给阿贝尔一次无情的侮辱。
我以为这些信是情书,可是不是。这是他姐姐即格雷那位女糕点商写的信,一些可怜、忧伤、哀怨的信,所涉及的都是需要支付的票据,付款期限已到,逾期未付,等等。最后这个可怕的词语我是头一回读到。我理解了其中的一些暗示和迟疑,那是要阿贝尔放弃他该得的父母那份遗产,转让给他姐姐。我特别记得其中的一句话:“即使这样做了,唉!也不足以支付那些逾期未付的票据。”
阿贝尔退开了让我看信。我坐在一张未刷油漆的木头桌子边,就在拿出这些信的那个小柜前面。小柜门没有关上,我一边看信,一边斜视着里面,担心里面再冒出一些信来,但小柜已是空的。阿贝尔伫立在敞开的窗前,这些信他显然已记得烂熟,我觉得他正远远地跟着我在阅读。他大概盼望我说几句同情的话,可是我不知对他说什么好,因为我讨厌夸大其词地表示激动的心情。金钱方面的悲剧,是最不可能给一个孩子带来什么美感的悲剧。我觉得它们毫无美感;必须有某种美才能使我产生激情。我终于产生了一个念头,问阿贝尔是否有他姐姐的照片。这既避免了我说谎话,又表示我对这事还是有兴趣。他连忙哆哆嗦嗦从皮夹子里找出一张照片。
“她多么像你!”我惊叫道。
“啊!可不是嘛!”他突然兴高采烈起来。我这句话是不经意说的,而对他比一种友好的表示还带来更大的慰藉。
“现在你知道了我的全部秘密,”我把照片还给他后,他说道,“你也会把你的秘密告诉我,不是吗?”
在阅读他姐姐的信时,我漫不经心地提到过爱玛妞。与这些毫无吸引力的唉声叹气相比较,我那位女友美丽的面容多么光彩照人!我曾发誓一辈子爱她,想到这里我的心飞到了快乐之乡;我心灵深处已经躁动着模糊的雄心和许多朦胧而微弱的欲望;歌声、笑声和跳荡的谐音伴随着我的爱情……听到阿贝尔的问话,我这颗充满幸福的心,跳到嗓子眼里又抽紧了。“我可以在他的贫困面前,体面地炫耀我的财富吗?”我想,“能够从我的财富上掰下一些碎片吗?啊,怎么!这巨大的财富可是一个整体,是不能分割成金币的金锭啊!”我又看一眼那些信和那个空空的小柜。阿贝尔正认真地用缎带重新捆扎那些信。他又一次问我:
“告诉我你的秘密吧,好吗?”
我答道:
“我没有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