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学校离云杉水库只有六十多公里的路程,趁一个星期天休息的日子,找了一个会开吉普车的朋友帮忙出一趟私车。朋友很爽快,开来了他老爹的吉普车,一大早就拉上我上路了。
到了云杉水库,我忽然发现这地方好像很眼熟,想了半天,终于被我想起来了。原来我上高中的时候,上面有次拍摄记录片,表现的是热火朝天修水库的场面,为了使场面壮观,硬是动用了十多辆解放牌汽车,把我们近千名高中生拉到这个水库的大坝上,混在修水库的人群里,装模作样地搬石头抬箩筐,摆弄了大半天。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拍电影,对拍摄电影的机器和人都很好奇,可惜,摄影师离我太远,没看清楚。回学校的路上有人说,这个片子我们看不到,只会拿南方去放映,我听了还很遗憾。
“那年月作假的事不少,但这水库却是实实在在修的。瞧见没,”开车的朋友说,“这下面肥沃的良田全靠这水库的灌溉了。”
“是啊,山清水秀的,多亏了这座水库!”我不禁赞叹道。
吉普车在坝堤上行进了有二十多分钟,我们便到了堤坝西面一个小村子,这村子比一般的村子小了许多,水库管理站的人都住在这里。
意料之中,没费多少周折,我就打听到了虎子的家。
我的突然出现让虎子深感意外。他像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上下观看了我好长时间,突然拥抱着我大哭起来。
我来时的路上想好了一肚子的话,虎子一哭,我竟然一句也想不起来了。我一急,反倒拥着虎子哭了个痛快。
我的司机朋友见我们两个大男人拥抱着痛哭,悄悄地退出门外去了。
人是这样的,眼泪一旦闯出眼眶,想忍也忍不住。有些事情就像眼泪,没出现时忍不住地想它出现,真出现了又忍不住怀疑它是真的。谁都不想做一个分不清真假的人,可真真假假的事情一多,人就分不清哪些是真实的,哪些是虚假的了。虎子自从到了这个水库管理站,就再没有走出过这个区域。以前的事情他常常回忆,回忆多了,他就以为那都是一些虚幻的东西。我的突然出现,又把他一下子拉回到现实当中,坚强的人此时也会变得脆弱。
我看着虎子,发现他比我想象得苍老多了。才二十几岁的人,皱纹已经爬上了他的脑门,他过去犀利的眼光能一下望穿湖水,但现在是那样地闪烁不定,青筋凸起的手掌,磨成毛边的蓝色的涤卡上衣,让我怎么也找不见记忆中的小虎哥的模样。他为我倒水的时候表现出的赧然的表情,让人很难想象他曾经有个很会喝龙井茶的父亲。
“康大叔呢?你的父母还好吧?”看到虎子痴呆的表情,我才知道我问了不适宜的问题。原来他的父亲在六年前就去世了,母亲渐渐地有些精神失常,常常在夏天里裹着厚厚的棉被,不肯出门,不肯见一切人。两年前就被她的胞弟接回北京去了。
虎子和他姐姐一样,读了不少书,应该是个很健谈的人,这一点我是深信不移的。可是他回答我问话时表现出的迟疑,让我真不敢相信,岁月竟有滴水穿石的能力,让一个聪慧凌厉的人变成了一个迟缓苍老的人。
姐姐的死在虎子的心中留下了一个永远解不开的结,为了这个结,他已经失去了走出云杉水库的勇气。
往事不堪回首,虎子连回忆往事的勇气也失去了。我实在不想再问一些让虎子神经紧张的事情,但我还是忍不住问了那个叫瑞琦的女孩子的情况。
“她在鸡西卫生学校读书,这孩子老是放心不下我,两个星期回来一趟,今天中午又该回来了。”看来,有这个小女孩,虎子就有活下去的勇气,我一定要见见这个女孩子。
“哦,你的那个司机朋友哪去了,找回来,别怠慢了人家。我去弄两条武昌鱼,水库里养的,咱们要好好喝几杯。”
坐了将近六个小时的火车,再从离这里最近的一个火车站赶二十多里的路,瑞琦到家的时候已经是中午十二点多钟了。人还没进屋,就听到她清脆的声音:“舅舅,我回来了!”
一个扎着马尾辫的清纯女孩子从门外飘了进来,虎子的眼睛亮了,我想我也是的。
“快,见过小龙叔。”虎子招呼着瑞琦,介绍着我。
“小龙叔?你就是小龙叔?”瑞琦张大眼睛,脸上放出一种羞赧的光,“这不是梦吧?”她定在屋地上,眼神里游弋着莫名的惊喜。窗外射进来的阳光给她的身形罩上了一层金色,她浑身散发着少女特有的青春气息。
我的司机朋友像没见过美女一样,眼光始终没离开过瑞琦。我递给他一支烟,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是的,他就是你要找的小龙叔。”虎子说。
“太好了,”她几乎要跳起来,“小龙叔!”
算起来,我才比这女孩大四岁半,我推辞着说:“别叫叔吧,怪不好意思的。”
“那怎么行,你是我舅舅的好朋友,还是我妈妈的好朋友。”
“你妈妈?”我一时没有反映过来。
“她管品章姐一直叫妈妈的。”虎子解释着,眼中闪过一丝悲哀,恐怕除了我别人不会察觉出来。
我如梦初醒般地偷着掐了下自己的腿。这是一个不幸的女孩,但她的心地善良又使她幸福无比。我从她那陶醉的神情里没有发现曾经见过的那种忧郁,但我不敢肯定她的伤痛是否真的痊愈了。
她倒了一杯水一口气喝下去,转回身坐在了我的身边:“小龙叔,我找你找得好苦,再找不见,我就要发寻人启事了。”
“你要是早发就好了,那我不就早来了。”我心里清楚,这女孩聪明,我就是今天不来,早晚也会被她找到。瑞琦是一个惹人疼的女孩,见过她的人,没谁会对她不在乎。
“几时毕业?”
“明年,”瑞琦毫不迟疑,提高了声音,“小龙叔,能向你打听一个人吗?”
我知道她问的是谁,那个和她的继母康品章有过一段恋情的杨叔叔,但这孩子该怎么称呼他,我还吃不准。
“我托人打听过,他好像在大连,据说在一家报社做校对,但还没有联系上。”我说。
“这孩子到底知道多少?”趁她到厨房洗碗的空间,我悄悄地问虎子。
“我知道的都对她说了,不想瞒她。这孩子不容易,怪可怜的。你在外面,有机会多帮帮她。”
那天我们喝了整整一个下午的酒,我本就不胜酒力,连我的司机朋友也喝得酩酊大醉,只好在虎子的家里住了一晚。
第二天,我们起了个大早,瑞琦也要赶回学校学习,我的司机朋友就拐了一个弯,先送她上火车站。
火车就要开了,我忽然发现瑞琦像是在寻找着什么,那是一种游移的眼神,里面隐藏着一种不容易被人察觉的渴望。我恍惚记得嘎子说过,他在车站搭救过一位姑娘,那姑娘的美让他难以忘怀。嘎子对别人保密的事情,对我这个哥哥却毫无隐瞒。
“瑞琦,你是不是有一个坤包,乳黄色的?”
“是啊,你怎么知道?我放在学校里了。”她惊异地望着我。
火车已经启动了。
“被人抢过?”
“是的,你认识那个男孩?”瑞琦把头探出车窗,惊喜地问。
突然,火车吐出的烟气在我和她之间形成了一道幕墙,我们已经无法看清对方,我只好大声地说:
“下次我带你去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