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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消失

虽然答应了叶梅香不再和陆海洋有联系,但喜欢这个磨人的小东西总不会按常理出牌。

苏眉偷偷背着叶梅香去了陆海洋工作的餐厅,她给自己叫了一瓶红酒。她经常看苏远安喝红酒,所以她熟练地用手中的开瓶器撬起软木塞,将带有浓郁香味的酒注入透明的玻璃杯。

“小妹妹,喝这么多酒?”她端起酒杯,有人拍她的肩。

她最恨别人搭她的肩,一点礼貌都没有。她恶狠狠地瞪过去,发现是一群醉醺醺的中年男人。

“小妹妹,上次你可弄得我头疼了三天。”其中一个男人调情一般地抢过她的红酒杯,装模作样地小抿了一口,“陪我喝杯酒算是给我道歉吧。”

苏眉看着被弄脏的红酒,顿时胸闷气结,接过手中的红酒兜头向醉汉泼去:“本小姐不奉陪,要找找你妈去。”

“找死啊!”粗暴的怒骂夹杂着清脆的耳光朝她挥过来,她脸颊吃痛地往旁边跌跌撞撞地倒过去。

未等她站稳,那个要她陪酒的男人嬉笑着将她拖过去,用力拽住她的手,将未喝完的酒举到她的面前:“来,喝了这杯酒,上次的事就算了,不然没完!”

她的手被拽得青筋暴起,那几个中年人嚣张地笑起来,其中一个将酒杯对着她咬紧的唇:“脾性真烈,我让你烈。”美艳的液体顺着她的嘴角流下来,沿着她瘦削的下巴钻到她的衣领里。她仍不低头,那男人已如斗兽,拽住她的那只手加重力道,使她挣扎不开。另一只手,攀上她的头,拽住她的长发,整杯酒自她头上倒下来,流之不竭地钻到她的鼻孔跟嘴角。腥辣的液体呛得她拼命咳嗽,却无法动弹,如坠入深渊的绝望里。

陆海洋就是这时候离开钢琴的,他大步走到她跟前,帅气地推开那个男人,将她挡在身后:“这里是餐厅,再胡闹我们就报警了。”

“报警,我可是你们店的金卡消费客户,你们经理敢惹我?上次让你小子弹凤凰传奇你不弹,这次不让你插手你偏偏要惹我。”男人喷出难闻的酒气,手上已经空了的红酒瓶子朝陆海洋抡了起来。

“陆海洋,小心。”被他挡住的苏眉用力地撞开陆海洋,那人举着的红酒瓶就落在了苏眉头上。

她看着他,感觉到了疼,她委屈地嚷着:“陆海洋,我疼。”

陆海洋这才发现她流血了,那些厚重浓稠的血腥味从她的长发里冒了出来,令他有一种窒息感。那瓶子砸伤的不是他,可他却疼,竟然比那次削水果被水果刀扎伤了还要疼一百倍。他顾不得那几个吓傻了的客人,抱着她飞快地奔出餐厅,拦了一辆出租车就往医院去了。

她的头被玻璃瓶子扎伤了需要清理和包扎,陆海洋打电话通知了梁衣,在苏眉清理伤口的过程中,他认真地问梁衣:“你们都觉得我很可恶,对不对?”

梁衣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苏眉已经是大人了,她有自己的想法。

一个小孩何时变成大人?当她懂得了爱,并且愿意为所爱之人牺牲的时候。苏眉为了陆海洋愿意跪在雨里,愿意挨那致命的一瓶子。

叶梅香赶到医院的时候,苏眉的伤口已经包扎好了,打了镇静针后她沉沉地睡了过去。

梁衣守在病房力,叶梅香把陆海洋叫到医院的长廊上,她从皮夹里抽出一沓钞票:“你以后离苏眉远点。”

陆海洋没有接那沓钱,他在灯光的暗影里埋着头:“阿姨,您大概是误会了。”

“我跟你说,人穷就要靠自己的努力,不要妄想一步登天。”叶梅香把那沓钱塞到他手里,“我理解,也不怪你,你爸常年打工,你妈一个精神病患者,可能是他们平时疏于管教,所以你才想走捷径。”

“阿姨,请你不要侮辱人。”

“我侮辱人,你父亲欠高利贷的事你不会不知道吧?”叶梅香盛气凌人地盯着他。

他的脸渐渐冷却,前前后后的图片拼凑在一起,渐渐明白了叶梅香话里的意思。起初父亲说那笔钱借到了时,他也有过怀疑。但父亲信誓旦旦地说,是找一起打工的同乡们凑的,跟苏家没有任何关系,他也就信了。

“我告诉你,那笔钱是苏眉的压岁钱,她傻,以为我不知道,告诉我要买名牌包和高跟鞋,这么久了,我却并没有看到她的包和鞋。你真以为你父亲在恩城能借到那么大一笔钱?”叶梅香说完笑了一下,“那笔钱就当是我们借的,你以后别和苏眉来往了。”

陆海洋看了她一眼,她也看了看他,叶梅香的眸子里满满的都是鄙夷和轻视:“苏眉只是一时糊涂,十九岁多一点的女孩子总是想证明自己已经长大,等她再大一点,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后她就会知道后悔的。”

他似乎被浇了一壶冰水,一下子就被浇醒了,他打了个冷战,说:“钱我会打工还给你们家的,我也答应你以后绝不见苏眉。”陆海洋松开手,叶梅香递给他的那些粉色的钞票扬扬洒洒地落了一地。

他推开医院的门,头也没有回。

陆海洋被餐厅辞退了,他提着行李回家时,看到苏眉从苏远安的车上下来。她出院了,她那漂亮的长发上缠绕着一圈纱布。她站在路上看着他,那双眼睛里充满了怨言。他知道她一定是在抱怨他住院这几天怎么不去看她?他假装不懂,推开自己家的院门。其实他知道,看到她的一刹那,他心里有如台风过境,烂了的广告牌,别人家来不及收好的衣服,一片狼藉,满地疮痍。

进了院子,他下意识地抬头望着她的房间,她房间里的门窗都关着。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幻觉,他总觉得她在看着他,恼恨的,用她那直勾勾的眼神看着他。

苏眉觉得自己的头好不了了,虽然已经拆了纱布,可是它常常不听话地疼,常常不受她控制地想起陆海洋。他的声音、他对一只猫的温柔、他那少得可怜的微笑神态。她有时拼命让脑袋停止转动,可那些片段就像电影一样,倒带,前进。

梁衣认为是她自己没有出息,和后遗症没有关系:“那家伙有什么好的,你替他挨了这一瓶子,他就只是送你到医院,然后就面也不露了。”

“是的,是我瞎了眼。”她赌气地说。

“那就赶快擦亮眼睛啊,还来得及。”

她也没吭声,只是垂头丧气地趴在桌子上。过了许久,她重重地一拍桌子,豪气地说:“我请你喝酒,今天不醉谁也不可以归。”

“你什么时候学会喝酒了?千万不要拖我下水,我可是纯良淑德。”

苏眉冲出了水果店,隔了十分钟后,她爽快地把从便利店买来的啤酒放在桌子上:“来,陪我不醉不归。”

梁衣格外清晰地叹了一口气:“我这是倒了十辈子霉啊,你买醉我还要奉陪。”

梁衣只喝了一罐就被啤酒那可怕的味道吓住了,说什么也不肯再奉陪。她只好一个人坐在水果店里,把那些啤酒当成可乐,当成芬达,当成白开水一咕噜全灌进喉咙里。

梁衣要关店门的时候,她开始有些摇晃:“我要回家了。”

“你没事吧?要不要我送你。”

“不到两百米的路,你矫情啊。”苏眉摇摇晃晃地笑道。

梁衣拉下店门,她摇摇晃晃地朝马路对面走去,前面好像有人在开门。

“喂,哪里来的贼开我家的门?”

那个贼并没有跑,他皱着眉问她:“你在哪里喝得醉醺醺的?”

她听出是陆海洋的声音,她已经喝得满脸通红,目光迷离,于是摇摇手:“咦?怎么有两个陆海洋?”

“你喝醉了。”

“没醉,我千杯不醉。”

“你伤口好了吗?”

“好不了了,脑袋要炸了。”

“你这是在自甘堕落,喝酒会更疼的。”

“它不是疼,是不听话,拼命想你。”

“别胡闹,回家。”

“我不回。”她突然踉跄着走到他跟前,笑眯眯地说道,“陆海洋,我要你吻我。”

“你醉了。”他避开她那愠红的目光。

“上次又不是没亲过,在海边,我们明明就亲吻了。”

他推开她,只是想推醒她,可是用力有点大,她被他推倒在地。

她从地上爬起来:“陆海洋,你敢推我?”她摇摇晃晃走上前,带着半醉半醒的骄纵,一个巴掌接一个巴掌地朝他挥过去,“你凭什么推我,你是什么东西呀,我家的工人而已,你敢不听我的话,敢推我?”

陆海洋并没有还手,任她胡闹,隔了一会儿,他一把拖起她:“回家。”

“我不回,不要你管。”她用力挣脱他。

“路上有流浪汉,还有小偷混混。”

“你是在担心我?”她抬起头,微眯着眼睛看他。

“你醉了。”看着她一副无赖的样子,他心虚地说道。

“我没有醉,你明明担心我却不肯承认。”

陆海洋其实还在生气,可心里又因她的这抹带着醉意的无赖行为而生出了温柔的情怀。他犹豫片刻,只好扶着摇摇晃晃的她,说:“我送你回家。”

在这个醉酒的夜晚,他扶着她走进她家的小洋楼。他原本只想带喝醉酒的她回家,却没想到她家里人都不在,这样安静,连风吹窗帘的声音都隐约听得见。

那安静使回家的意味一下子就变了。

他们两个人站在寂静而宽大的客厅里,苏眉凝视着他,向他招手:“陆海洋,你来抱抱我好不好?”

她醉了,他知道自己应该逃离,可脚却像在地板上生了根一样,他偏过头不看她,可偏偏眼角的余光又忍不住扫向她。灯光淌在她的身上,镀出一层柠檬黄,她调皮地笑笑,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矛盾的美。

她突然开始解衣服扣子,在夜晚的灯影底下,他看见她的身体,像极了深夜出游的海妖,胸更是美得像港口那朦胧的星光。她那两只亮亮的眼睛,清澈见底,她朝他笑,喊他的名字:“陆海洋,你真的不喜欢我吗?”

怎么拒绝?他发现这个小小的女生让他充满了眷恋,几乎是循着本能,他的手突然悬在半空,然后落在她的头发上,再落在她的脸上。她像溺水的人抱住了浮木,突然用力地抱住他,她的嘴唇微微张开,舌头一下子翘起了尾巴,一下子又吐出美丽的泡泡。

他着迷了,他迷恋这调皮的舌头给他带来的感官上的享受。他到底是被迫还是主动?反正最后他把不该做的全都做了。她是这样美,迷离的眼睛,碧玉一般无瑕的眸。她的皮肤在月光下泛着青白色的光,她闭着眼睛,喃喃自语:“陆海洋,把我放好,放在你心上。”她连呼吸都是湿润的,带着海腥味。

不一会儿他就停了下来,她调皮地把长发拂在他的脸上,传来阵阵微痒,一起传来的,还有她发间的清香。他无语地凝视着她,她的双眸粼粼,仿佛暗夜里的星子,发出柔波,无声地将他淹没。良久,她羞涩地说道:“把衬衣给我。”

陆海洋把衬衣递给她,她蹲在地上,细心地、缓慢地擦拭着那一点红色的血渍。

“陆海洋,以后我要把这衬衣留下来做纪念。”她躺在地板上,举着那件衬衣,缓缓地说道,“要一辈子都带着它。”

她侧脸看着他,露出那样温柔的笑靥,就像正踏上一条通往玫瑰庄园的小径,雀跃的,满心温柔的。

他的心里突然钝痛,像被一把大锤敲击似的,叶梅香和苏眉的脸在他的眼前反复交替。

“你就是我的用人,你们全家都是。”

“人穷就要靠自己努力,别想一步登天。”

他紧紧地握着自己的拳头:“一件衣服,有什么好保留的,扔了它吧。”

她睁大眼睛,孩童一般天真地看着他:“为什么?”

他幽幽地说:“你喝醉了,而我是一时糊涂。”

“我没喝醉,我知道你是陆海洋。”

“可我是真的一时糊涂了。”

为了爱情,可以傻得任性,可以笨得心甘情愿。她偏执地认为,他做的一切,不过是因为他不敢,等到他的臂弯足够坚强,他一定不会这样说。那时候她就是那样肯定的,于是她反问道:“那你为什么不拒绝我?”

“你别问了。”

“那你还和我接吻,还和我……”

“我只是报复。”

她瞪大眼睛,仿佛听不懂他的话,只是笑容有些僵了。

陆海洋冷笑一声,眼睛不带一丝感情地看着她:“报复这个词你不懂?我要让你尝尝被人羞辱的滋味。你们总以为自己高高在上,从来没有体会过别人的感受。”

“你说的是真的?”她问得很轻,连自己都听不清楚。

“我提醒过你,不要靠近我,我不喜欢你。可你一次次靠近,还自己投怀送抱,怨不得我。”陆海洋冷峻地说道。

“陆海洋,你再说一遍。”她抬头看着他,一张脸变得惨白。

陆海洋记得第一次看见她时,她在客厅里吃雪糕,也是这样一动不动地看着他。那时候她的脸是饱满的,带着童真的光彩,连眼睛里都是张扬的任性。只不过短短一年半时间,她竟然变成了这样,委屈地、不自信地看着他。

他暗暗握着拳头,鄙夷地笑道:“你们从来都是这样,总觉得这天底下的一切都应该是顺着你、由着你的,感情也好,尊严也好。你们总是任性地挥霍着别人的委曲求全,现在你也尝到了这种滋味,这样就够了,我也就达到了目的。”

他的语速很快,像是下冰雹,那些冰雹密密匝匝地砸在她的身上,让她觉得寒意浸骨。她听见自己在冷笑,她一心一意追着他的脚步,拼命拉低身段等他,可是他说这一切都只是报复。她的愤怒和委屈使她扬起手,重重地甩了陆海洋一巴掌。

他的左脸马上起了五道有棱有角的红印子,但他却笑了:“如果打我能使你舒服,那你再打重点。”

“浑蛋!你会不得好死的。”她暴怒了,仿佛谁也拦不住像野兽一样的她,她一脚踢在陆海洋腿上,他冷哼一声蹲在地上,却没有说话。

“陆海洋,我诅咒你,诅咒你全家。”她人性里的恶因为这伤害全跑了出来,它们彰显在陆海洋面前,它们变成一字一句,“你听着,我咒你全家不得好死。”

她的手指在发抖,陆海洋突然看到一大颗眼泪掉落在地上。陆海洋觉得有点透不过气来,有一刹那,他几乎想要伸出手去,抚去她脸上的泪水。可是他什么也没有做,他慢慢地转身,淡淡地说道:“苏眉,以后别往我家跑,从此以后,我们两个互不相欠。”

他恼怒地推开她,奔到门口,飞快地拉开门。

如蝗而至一样,他仓皇地逃了。

如果非得找一个理由的话,他已经想好了,那所有的不甘和委屈慢慢缠绕成深不见底的怨,这股怨无处释放,当她投怀送抱,他又怎能抑制?他只是想寻一个机会让她和他一起承受痛苦,那种被刺痛自尊心的挫败感,那种家人放低姿态的卑微感,那种所有努力功亏一篑的无助感,他要她也来体会一番。他或许是自私的,但她的前十九年待人接物的方式,又何尝不是如此?

陆海洋走后,苏眉把那件衬衣小心地叠好,然后放进了自己的收纳箱。她的收纳箱里收集着小时候的玩偶,第一次写的检讨,还有这份告别天真烂漫最盛大的礼物。她抱着箱子,坐在地板上,又想起了陆海洋的话,泪水几乎喷涌而出。那一瞬间,她彻底知道了,她其实就像那夕阳,不管多努力,璀璨过后就要坠落。

陆海洋缓缓走进院子,他像只虫子一样在地上蠕动,他不敢告诉任何人,他刚刚的话有多违心。不管他表现得多么决绝,那个叫苏眉的女子,一直像一只没有形的虫子,潜伏在他的身体里。可是因为他只是一个工人的儿子,一个精神异常病人的儿子,这场青葱岁月里的感情,就注定要挟裹着隐隐的伤。

每到秋天,港口就忙得不得了,热火朝天,这个时候苏远安就会全国各地到处飞,叶梅香也神采奕奕地逛街打牌,学那些上海女伴的腔调在电话里说:“最近的石斑不要太好吃哟。”

苏眉和梁衣在学校住,周五回家,起初梁衣还约她去港口玩,但见她终日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也就作罢了。叶梅香最得意的事除了港口的生意,还有苏眉的转变。自从上次被打破了头以后,她好像已经脱胎换骨,不出门,也不和陆海洋来往了。

那个周末,苏眉在家里看电视。

梁衣在公路上冲苏眉嚷道:“苏眉,快出来,出大事了。”

她慢慢地走了出去,梁衣的脾性一惯如此,喜欢大呼小叫。她慢吞吞地问道:“什么事?”

“苏眉,你听我说,你家冷库出事了,拉了好多警戒线。”

一定是自己听错了,怎么可能?她家的冷库每天都要例行检查,再说陆海洋的父亲接受过专业的培训,一定是梁衣在胡说八道,她总喜欢胡说八道。

“我虽然在你面前诅咒过陆海洋,但你也太恶毒了。”苏眉的手一直在抖,心狂跳着。

“是真的,你看大家都涌到港口那边去了。”梁衣差点哭出声来,“听说是液氨泄漏,今天进去了一批工人装货,还不知道具体情况怎么样?”

液氨泄漏?苏眉一抖,这是冷库最严格的一道程序,就是出于谨慎,父亲才送陆海洋的爸爸去学这方面的专业知识。一定是梁衣骗她的,她就是这种脑袋不把门的,爱说这些蠢话。尽管她在心里抗拒梁衣说的话,但脚步还是不自觉地跟着梁衣往港口跑去。

冷库前已经聚集了一堆人,还拉起了警戒线。苏眉看到一个胖胖的女人蹲在地上哭,脸色苍白,嘴唇发青。

梁衣捂着嘴,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

苏眉站在那里,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在七嘴八舌说话的人群,脑子里嗡嗡作响,这个时候有工人从冷库里跑出来。

那个工人立马就被人围住:“里面怎么样了?”

那个工人摇着头:“太惨了。”大概是受不了,他蹲在一旁开始呕吐,“怎么人都去给鱼做伴了?”

苏眉只觉得自己呼吸困难,她前两天还诅咒过陆海洋,可她从来都是这样的啊,口无遮拦。从小到大,她骂过很多讨厌的人去死,可他们都还好好地活在世上。

“我要进去。”她全身颤抖着,拼命往前挤,“我一定要进去。”

梁衣拦腰抱住她:“里面现在情况不明,你疯了吗?”

“我一定要进去,陆海洋在里面。今天早上,我在露台上看着他往港口这边走过来的,他每个周末都要跟他父亲帮忙,他一定在里面。”

“苏眉,你冷静点,说不定陆海洋没有在里面呢。”

她不知道要怎么冷静,她的大脑一片混乱,全成了糨糊。

梁衣不放心她,在旁边扶着她。有人陆续被抬上了救护车。每抬出一个人,苏眉就扑过去看,但都不是陆海洋。

苏眉的神色越来越仓皇,她又陷入那种恍惚,断断续续的、乏力的混沌状态。她抬起头,哀求道:“梁衣,让我进去,我一定要找到他。”

梁衣一直拽着她,看着她在救护车上急切地问:“有看到陆海洋吗?”她一个一个人地问,一个又一个人对她摇头,直问到绝望。

她沉默,梁衣也跟着她一起沉默。救护车开走了,那些伤者里面没有陆海洋。那么陆海洋一定还在冷库里,她发疯了一样扑上去,梁衣拼命拉住她,很多人都上来拉她,而她却一直在哭喊:“陆海洋,你出来啊。”

那些人都拉着她,她最后无计可施,扑上去抱住一个救援人员:“我要找陆海洋,带我进去找陆海洋,我一定要进去,他对我来说很重要,求你了。”

“里面危险。”冷冷的四个字将她和一群家属挡在了外面。

“他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嘶哑而绝望。

“里面的人都很重要,我们都会找到的。”那人急坏了,拼命推开她,她被推了一个踉跄,撒腿就往冷库里跑。

又有工人被抬了出来,陆陆续续送上了救护车。

苏眉看着担架上的工人,平时她总笑他们是呆笨的企鹅,可现在这些企鹅失去了生气,呆呆地、钝钝地躺在那里。他们不说话,他们不生气地朝她吹胡子瞪眼睛。那天冷库的遇害者被送进了殡仪馆,没有陆海洋,医院的急救患者里也没有陆海洋。

她如一只困顿的野兽,绝望地发出一声长叫。当她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已经身在医院,挂着点滴。

梁衣担心地说道:“你终于醒来了,可把我们急坏了。”

“苏眉,你说句话呀。”一旁还坐着宋文祈,他是在电视里看到新闻的。等他赶到现场时苏眉已经晕了,他抱着她赶到医院,当时她软软地挂在他的身上,他的心也是软的,他不知道要怎么帮助她,在她最绝望的时候,“苏眉,你不要吓我们,有什么事我会帮你的。”

她不说话,默默看着点滴管里的点滴,她在心里说,陆海洋,我病了,我饿了,你给我买粥去。他就会突然推门进来,跟她说:“苏眉,我不是你的用人。”可点滴管里的点滴都快要数完了,那个骄傲的男孩也没有出现。

就像海啸席卷了大地,陆海洋一家人消失了。

出院后的苏眉登了报纸,张贴了寻人启事,但都石沉大海。有时候她想,陆海洋或者只是她的幻觉。因为恩城靠海,老人总有各种传说,海妖,人鱼,也许陆海洋一家人就是它们幻化来的。可那件白衬衫却真实地存在着,她闻着那上面的味道,十八岁的时候,她向往和陆海洋站在一起。十九岁的时候,她拥有了一件衬衫。十九岁之后,她只是希望能再看陆海洋一眼。远远的背影也罢,她已经向最初的梦想低下了自己高傲的头颅。

后来家里的房子跟港口都被封了,她们搬家的时候,借给陆海洋的老房子前的槐树被锯了,电锯锯出一堆清香的木屑,大树轰然倒下。她曾以为,这老房子,老槐树,陆海洋都会陪着她,原来人生这么多的转折。

一生其实很短,不过一两年的时间,她和陆海洋却已物是人非。

那样谨慎残酷的少年转眼不见,那样丰盛张扬的爱恋瞬间崩塌,她曾经以为时光会很长,长到足够她感化陆海洋,却原来时光才最残酷,她还没来得及感化,未来便已像列车轰轰隆隆地疾驰而来。

后来苏眉一直不能去想,她是怎么熬过那些天的。那些日子模糊得不成回忆,父亲倒了,母亲病了,这世上所有能保护她的人全都垮塌下来,把她压在那里,一个人默默承受。

液氨泄漏后,几乎是一夜之间,港口就萧条了,那些人连走路都会绕开这个港口。苏远安被暂时拘留了起来,液氨操作有明文规定,他违规聘用了陆海洋的父亲,等待他的除了罚款还有刑事处罚。

叶梅香在港口出事后,莫名地高烧了一周,迟迟不退。她起初一个人撑着在医院忙东忙西,还要照看父亲,开始只是怕,最后实在挨不过去才去了,她还是接受了宋文祈的帮助。幸好他在恩城熟人朋友多,很快就帮她找了最好的内科医生。叶梅香的烧慢慢就退了,高烧之后她变成了神情落寞的妇人,几乎一下子就戒掉了赌,总一个人坐在乌木窗前喃喃自语。医生告诉苏眉,她由于受的打击太大,一时接受不了,神志有些不清了。可能要长期用药看情况会不会好转。

房子被贴上了封条,法院派人接收了小洋楼和旧院子。只允许她带走简单的衣物和私人物品。她收拾东西时发现了收纳箱,她拿出那件衬衣,突然就掉下眼泪。世界突然没有了陆海洋,她只觉得心里有一角坍塌,内心成了一座空城。她带着衣物,还有母亲一起离开了恩城的港口。没过多久法院的判决书就下来了,苏远安违规操作,判有期徒刑二十年,资产被查封。

拿到判决书的那天,她坐在房间里,叶梅香呆呆地坐在一旁陪她。她脑子里一片空白,那空白,就像一场大雪,浩大旷远,遮天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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