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停了后港口又恢复了之前的热闹,苏眉在睡梦中被吵醒了。
她趴在阳台上,吵醒她的是陆海洋家院子里突然涌进来的一帮人。那群人脑大痴肥,虎背熊腰的。
演电影吗?可恩城并不是影视城啊,那几个男人是怎么回事?苏眉不安地趴在阳台上。
“陆青松呢?”
苏眉记得陆青松是陆海洋他爸的名字。陆海洋家的院子里只有他妈和那只猫,他妈只是一脸呆滞地摇头。
“问你话呢?”其中一个胖子大概是看出了陆海洋妈妈的精神异常,迅速地一把扯住她的头发,“你装聋作哑还是装疯卖傻呀?”
一群男人欺负一个女人,隔着高高的围墙,苏眉的愤怒仍然不可自抑:“你们干吗呀,这么多大男人欺负一个女的。”
那些人抬起头都怔住了,许久,才有人恶狠狠地说道:“小姑娘起什么哄,他家欠我们老板钱。”
“他家的钱,我还。”苏眉脱口而出。
“小姑娘,别逞能,你知道欠了多少吗?十万块,你有钱还吗?”
“我有钱,你们等着啊。”
她冲进自己的房间,拿出自己的存折,这是每年的压岁钱,叶梅香给了她一半存了一半。她跑下楼冲进陆家的院子,得意地举着自己的存折:“这些钱够了吧?”
那几个人接过存折,上面的数字让他们脸上笑开了花:“够了,带我们去取吧。”
她家一直不缺钱,平时吃饭穿衣的零花苏远安都会给她足够的现金,叶梅香帮她把压岁钱存起来也只是想让她有理财观念,所以她从来没有想过要问密码,只见她呆呆地说道:“我不知道密码。”
一个高个子男人走了过来,他的眼睛里,如冰块厚厚地抹在眼底一般,抓着她的手,脸上只有清凉的冷笑:“你糊弄我们是吧?”
“没有。”她真的只是不知道密码,手被抓得很痛,她恨恨地说道,“我家随便一点货都不止十万块。”
这句话触到了那个高个子男人,他眯着眼巡视了一下隔壁的小洋楼和她的穿着,点头冲那几个人说道:“先把这小丫头带回去,指不定这家的钱就真的靠她还了。”
她再厉害也只是个十几岁的女孩子,看着这架势害怕了起来,立马就后悔了:“你们干什么,绑架是犯法的。”
如果是高素质懂法律的人会去帮人干收债的差事吗?那几个人没理会她,抓着她的手拉开陆家破破旧旧的大门。
一开门苏眉就看到了坐在车上吊儿郎当冲她家楼上偷望的宋文祈,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喊道:“宋文祈,救命啊。”
大概有十秒钟的呆怔,宋文祈丢下车朝她冲了过来。以一敌五,他立马被甩到了公路上。莫名被揍了,他才醒悟过来问对方:“你们哪里来的强盗,懂不懂法?”
“你小子嘴巴干净点,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哦,要账的。”宋文祈豪气地掏出钱包,抽出一沓纸币,“我身上只有这么多,明天上午你们来取钱,记得把欠条带上。”
那伙人原本也不想把事情闹大,见宋文祈的言行和穿着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孩子,他们收了那沓钱:“这些就算是利息,明天再来取那十万块。”
那群人走了以后,宋文祈看着苏眉:“你没事吧?”
她擦了擦眼睛:“我没事,那些人只是求财,没有把我怎么样。”
见她逞强,宋文祈站在她的面前,高高瘦瘦的,言辞凛冽:“你知道吗?你看起来聪明,其实就是个笨蛋,那些收账的认钱不认人,你居然敢一个人应付他们。”
她低着头,忍受着宋文祈的怒气。她不知道这个世界上,同样的时空,不同的地点,是不是还有同她一样的女孩子,为了那些喜欢的男孩低到了尘埃里。说她勇敢也好,自虐也好,唯有她自己知道,即使陆海洋很少对她温柔。但他淡淡的微笑,偶尔的眼神交错,都如同一场海啸,席卷了她的理智。
苏眉避开话题,指着宋文祈的鼻子:“怎么办,你流鼻血了。”
“没事。”
“疼不疼啊?”
“我踢足球的时候腿都摔断过,这点鼻血算什么。”宋文祈擦掉鼻血,鼻子是真的不疼,只是他为什么心里会这般难受,是掩不住的酸涩。夹杂着胃酸的味道,就像这一场苦乐参半的单恋。
长这么大,他不是没有难过的时候,十三岁因为家庭关系被送去留学,小小的他站在异国的机场,到处都是匪夷所思的人和语言。寄宿家庭的男生总是欺负他年纪小,将鸟粪藏在他的鞋子里,他连骂人的时候都带着乡愁。那是他最难过的日子。他以为随着年岁的增长,他不会再发出那种可怜可悲的愁绪,可是遇见苏眉,看着她对陆海洋的付出以及那毫无意义的索取,那难受的情绪却依然在他的胸腔横尸遍野。
宋文祈心里空落落的:“钱我明天会送过来。”
“钱的事你不会告诉别人吧?”苏眉问道。
宋文祈看着她那小心翼翼的样子,露出难过的神色,说出自己心里的猜测:“钱是陆家欠的吧?
苏眉点头。
“你还准备帮陆海洋多久?他看起来丝毫不领你的情,你这样有意思吗?”
苏眉自我解嘲地笑笑,北极燕鸥飞越两万四千英里从地球这端到那端,美洲鲑鱼用一生的时间从太平洋深处游回阿拉斯加,你说它们有意思吗?那么她为了喜欢一个人,默默地守候,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第二天,宋文祈带着钱替陆青松赎回了欠条。钱的事苏眉没有告诉任何人,她只是把那张欠条给了陆青松。
陆青松那张布满褶子的脸,笑眯眯的,因为没文化,他搓着手用尽词汇表达着自己的谢意:“谢谢你,苏眉,太谢谢你了,要是还不出来,我们一家又要无家可归了。”
“不要告诉陆海洋。”
“这孩子还在为比赛的事生你的气吗?你别怨他,这孩子从小就心气重,过段时间就好了。”
苏眉听着陆青松的话,心里像冰山塌了下去。她从没有怨过他,她只是怕他不领情,于是所有的努力都会尸骨无存。
“这些天怎么没有看到他?”
“他去市里打工了,在一家餐厅弹琴。”陆青松叹了口气,“没有拿到奖学金再加上我欠了债,他说什么也不肯再读书了。他从小就倔,决定了的事就不会再回头,你碰到他帮我劝劝他吧。”
苏眉问了餐厅的地址,是一家西餐厅。她选了一个比较偏僻的角落坐下来。西餐厅有一架钢琴,陆海洋正闭目弹着《小夜曲》。
这原本是宁静安逸的,可突然传来吵闹声,一个中年男人举着红酒杯,跑到陆海洋跟前:“你弹的是什么呀?”
“莫扎特。”
男人扬着手上的钞票:“我就要听凤凰传奇,什么莫扎特,鬼知道他是谁?”
陆海洋这个善感又孤傲的家伙,眨眨眼睛说:“这里是西餐厅,这么恶俗的歌我弹不了。”
“我今天就想听《月亮之上》。”男人举着红酒杯在西餐厅内肆意号叫。
陆海洋静寞地坐着,怎么也不肯弹。
“叫你们老板出来。”男人叫道。
餐厅微胖的老板从休息室走出来,鞠躬赔笑。
“你们这是什么餐厅,我想听凤凰传奇为什么弹不了?”
“陆海洋,什么弹不了,客人给钱想听什么你就弹什么。”
那人寻到台阶,嚣张地将那沓钱甩在他的脸上:“你要搞清楚,这里不是豪门府邸,你也不是侯门少爷,少懂点钢琴就装清高,快给我弹凤凰传奇。”
角落里偷偷观望的苏眉再也无法忍住,跑过去抡起包对着那个嚣张男子的头狠狠地砸下去。不顾那人抱头跳脚地怒骂,拉住呆住的陆海洋就往街道上跑去。一直跑出很远,她才松开他,吐出舌头,大口大口地呼吸:“陆海洋,我觉得我下手时力道应该再重一点。”
“你怎么在这儿?”陆海洋没有和她讨论重不重的问题,只是冷冷地问道。
苏眉看着他,低声说:“陆海洋,别打工了,你不是还要考B大的研究生吗?一次比赛失利有什么了不起的。”
陆海洋看着她凄凄的眸子里流露出孩子似的天真,她怎么会明白穷人的世界,他转过头冷冷地道:“我自己的路知道怎么走。”
“你不就是缺钱吗?跟我说,我有钱。”
陆海洋低吼道:“有钱了不起啊?”
“我就是有钱,你就当是我害得你拿不到奖学金,就当是我错了,就当是给我一个机会赎罪。”她想把自己的位置放得轻贱些,这样陆海洋或许会觉得接受她并没有那么难。
“不要以为这样我就会感激你,苏眉,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你见过平行的铁轨互相拥抱吗?”
那天晚上,月光爬上了床,苏眉暗中摸摸自己的脸颊,眼睛里流出海水一般冰冰凉凉的液体。很多人都是因为爱而不得,才开始知晓绝望的滋味。
你见过平行的铁轨互相拥抱吗?可是陆海洋,现在的科技这么发达,也许有一天铁轨就消失了,飞机就成了公交车。
苏眉在家门口看到了宋文祈,他换了一辆嚣张的赛车,他冲她夸张地笑,她听见心里微微失落的叹息:“宋文祈,你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吗?”
“哦。”她恹恹地随声附和道。
“苏眉,怎么不把朋友请到家里来坐坐?”正准备出门的苏远安把宋文祈请到了家里。
走进苏家,宋文祈察觉到了自己明媚阳光的好心情。苏家一点都没有恩港人的特质,恩港靠海,大约是暴富的原因,他几个朋友包括他自己家都装潢得流光溢彩。可苏眉家木质的桌子,带植物的楼梯,通透的空间,落地窗伴随着窗外摇曳的树不失轻松的氛围。
给他倒了一杯茶,苏眉就把他丢在客厅自己跑去洗头了。苏眉有一头天然的长鬈发,特别是洗过头后,美得惊心动魄,宋文祈咽了一下口水。苏眉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红色的本子偷偷递给他,是一本存折。
“你给我这个干什么?”
“上次欠你的钱啊,我说我们学校的女生都有名牌包和高跟鞋,我也想买,我妈就把密码告诉我了。”
“我没让你还啊。”
苏眉坦白地说道:“这是陆海洋家欠的钱,跟你没关系。”
宋文祈拿着存折,起初是心酸,慢慢就变成一种顿悟,苏眉她已经把自己和陆海洋连在了一起,任凭他怎么努力,他都只能是过客。他自嘲地笑道:“那他欠的钱和你就有关系了?”
“当然啊,因为我喜欢陆海洋啊。”
她的话音刚落,楼梯上传来“砰”的一声,她扭头发现是叶梅香手上的杯子掉了。她吓得从沙发上跳了起来:“妈,你不是太累睡着了吗?”
叶梅香盯着她:“你刚刚说什么?再说一遍?你喜欢谁,陆海洋?”
宋文祈见母女俩脸色苍白,忙站起来说道:“阿姨,我和苏眉聊天而已。”
叶梅香终于回过神来,她忍不住厉声吼道:“你小小年纪就学人谈恋爱。”
苏眉捂住耳朵跑上楼重重地摔上门,叶梅香用钥匙打开她的门:“苏眉,你说清楚你和那个陆海洋到底是怎么回事?”
“妈,我好烦。”苏眉用被子盖住自己的头。
“他有什么好的,一个打工仔的孩子,家里还有个精神病老妈,你预备气死我呀?”叶梅香掀开她的被子。
叶梅香那时候以为,十八九岁的孩子对喜欢的定义只是贪图新鲜,她给她说清利害关系她就一定会放手。可是苏眉当时怎么说的,她从床上坐起来,睁着一双大眼睛,斩钉截铁地说:“妈妈,哪怕今天他是路边的乞丐,我也仍然喜欢他。”
叶梅香颤抖着一巴掌挥了过去。那一巴掌甩在苏眉脸上火辣辣的,她却非常平静地看着叶梅香:“妈,没用的,我就是喜欢他。”
叶梅香坐在地上,这么多年来她对自己的尊严珍若拱壁。她严格要求自己,也同样要求苏眉。她不喜欢丈夫那些同乡身上重重的穷酸味,可苏眉却喜欢上了陆海洋。她冷冷地盯着苏眉:“你若是再和陆海洋有来往,就给我滚出这个家。”
“妈,那我现在就滚好了。”苏眉冷静地打开门。
宋文祈一直在她家外面的路上蹲着,他见苏眉下来,担心地问:“你没事吧?”
“你带我离家出走吧。”苏眉盯着他,发愁的她有点像时装画里的女孩,看起来漫不经心,但眸子里却尽是忧愁。
那天,宋文祈一直骑着车,直到车子没油了才停下来。两个人坐在路边上,天空渐渐变成了淡蓝,再变成了赤红,大阳周边的云彩堆积成一朵朵合欢,苏眉托着腮坐在路边,那些红色的太阳光洒在她的头顶上,像柔软的、闪着光的矿藏。
宋文祈坐在车上,他突然有种很想落泪的感觉。他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她的情景。那天她就是如同现在这么美,从那天他的心就因她而患上了感冒,有时虚弱,有时发烧,有时疼痛,却又没有办法,感冒总是很顽固,持久不化。他喜欢她是这种感觉,她喜欢陆海洋也一定是这种感觉,他们每个人都循着本能在喜欢一个人。
天渐渐黑了,路灯亮了起来,两个人把车子丢在路上,搭上了回程的公交车。在车上,苏眉问他:“我是个坏女生吧?”
“为什么这么问?”
“坏女孩的缺点我都占尽了啊,脾气坏,早早地喜欢上一个人,和母亲顶撞。”
“可你有你的好,你执着,你会对自己的选择负责。”宋文祈认真地回答道。
“干吗呀你,说得这样煽情。”苏眉擂了他一拳,自己又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宋文祈也忍不住笑了,越笑越止不住,车上的人都以为他们两个人疯了,纷纷侧目。
可不是疯了吗?
年轻的时候,青春是永远不会完的疯狂,要用来追赶喜欢的人。那样的年纪,那样的年份,一旦喜欢就分外强烈。
苏眉回到家已经是晚上了,苏远安大概已经找了她一圈,正在院子里不安地打电话。叶梅香满脸是泪地站在院子里,她推门进去时,叶梅香凝视着她,眼睛里流出两泓泪水:“你还知道回来啊?”
她倚在门边:“妈。”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怯怯地叫过叶梅香了,她无助又企盼地看着叶梅香。
“别叫我妈,我没有你这样的女儿。”叶梅香拉开门,指着门外的台阶冷冷地说道,“给我跪着,什么时候反省了再起来。”
“快给你妈认个错。”苏远安朝她挤挤眼睛。
“我没错。”她倔强地跑过去,“扑通”一声跪在台阶上。
“苏眉,不许犟,快给你妈认个错。”
“我就是没错。”苏眉振振有词地说道,“我就是已经喜欢上了陆海洋。”
苏远安看着她,沉重地叹了一口气,步履沉缓地走进客厅。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女儿已经这么大了,羽翼已经丰满,开始要远离他们的庇护了。他心里溢满了酸楚,他跟叶梅香说道:“过两天我去找老陆谈谈。”
叶梅香的脸变得煞白:“有什么好谈的,你那些穷同乡我早就受够了,要他们打包袱滚蛋。”
苏远安倒吸了一口凉气:“你真是不可理喻。”
“你们父女俩合着伙想把我气死吧?”
苏眉跪在那里,恩城又要下暴雨了,雷声就在头顶。她突然想起小学时,有一天也是下暴雨,她成绩不好被老师留了堂,乌云压顶,天地间都是黑茫茫的一片。透过窗子她看到老师一家人在宿舍里吃饭,当时她非常害怕,靠在桌子上哭了。哭声中她听到叶梅香的声音:“那么小的孩子你们让她一个人留堂?”
“她默写一个字都写不出来,不对她严厉她以后能有出息?”老师当时是很讨厌她的。
她跑到窗子边看到叶梅香泼辣地掀掉老师家的桌子,激动地说:“我女儿一定会有出息的,你等着看。”
这么多年了,她渐渐长大了,胸部渐渐隆起,也长高了,裤子变得越来越短,而她依然没有出息。
暴雨猝不及防地来了,恩城的暴雨很有名,任性而且狂热。
叶梅香听见外面的雨打击地面的声音,她打开门,苏眉头发散乱地跪在那里,冻得瑟瑟发抖,无助地望着她。也不知是哪根弦被触动了,叶梅香走过去:“以后别和陆海洋来往了。”
什么是青春期的固执,充满希望。没有萎靡,没有颓废,喜欢一个人要直来直往,她跪在雨里,说:“妈,我真的很喜欢陆海洋,你别逼我了。”
“那你就继续跪着吧。”叶梅香关上大门,头也没回。
叶梅香坐在客厅里,苏眉跪在马路边上,雨越下越大,直到外面突然传来“扑通”一声,像是人栽倒在地上了。叶梅香打开门,苏眉浑身湿漉漉地倒在地上。叶梅香把她抱了进来,轻轻地给她脱了湿衣服,给她盖上被子。她睡觉的时候嘴角微微上扬,长长的睫毛投着弯弯的剪影,叶梅香的心突然就软了下来。其实一个母亲在任何时候都是柔软的,只是她习惯用强悍的方式来保护自己的孩子,在她认为危险的时候。
那晚淋雨之后,她就感冒了,伴着高烧打了三天点滴,高烧的时候,叶梅香一直在身边照顾她。
发烧让脑子一片混沌,有时候她会想起一些小时候的片段,小时候她和母亲在海滩上散步,后面有人尖叫:“蛇。”叶梅香紧紧地搂住她,非常镇定地用脚踢开那条爬向她的蛇。她想叶梅香阻止她和陆海洋时,一定也是这个姿势,紧紧地搂着她,凭本能替她遮挡来自大人世界里的伤害和诱惑。
高烧的时候,她也许迷迷糊糊地跟叶梅香说了对不起,后来病好之后,叶梅香就像得了健忘症一样,再也没有提过“陆海洋”三个字,而她为了让叶梅香安心,只敢偷偷摸摸地跟梁衣提起陆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