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叔在沏茶,这平日里是敬琊的工作。
靳亦才拿出一大卷纸轴,显得有些难为情,但很坚决:“烦请公子赏画。”
靳亦不管翎泷是否同意便展开画卷,翎泷被靳亦的举动挑起了兴趣。
要知道,夜已深了,小侯爷冒死前来就是为了请翎泷看画?翎泷料定此事定有蹊跷。
翎泷接下画轴,随着画卷徐徐展开,刚看到‘治国十八条例’的标题便吓了一跳,不过他很快恢复了平静。
看来这个自视甚高的靳亦比原先想象中的更加有勇有谋。想到这,翎泷暗暗得意,证明自己识人的眼光还是不错的。翎泷摇着轮椅到桌案前开始认真的阅读起来。
靳亦看到翎泷身手便知道他绝不是个文弱书生,但此时的他更担心翎泷对这“画”的看法。
靳亦在一旁坐立难安,时而踱步、时而端起茶杯。
“喂。”靳亦实在耐不住性子了,便冲着翎泷喊了一声。
“你倒是说句话呀。”翎泷镇定的表情是靳亦从来不曾见到过的,他无法给靳亦任何讯息。
翎泷放下手,慢慢道:“官者不为民谋利,反使生灵涂炭;帝者不为民求福祉,反使民不聊生;民中备德者,亦无用武之地,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沐浴清化倒真成了恭维、讽刺。”
翎泷轻攥着手中的画轴,眼里闪烁着满是可见的未来。
靳亦一脸黑线:“这位公子,靳某才疏学浅。你无需嘲讽本侯无知,说得通俗易懂些吧。”
翎泷浅浅地笑着:“难得侯爷有如此雅致。“是啊,幸好他还有觉悟。
“当今为官者众,而多权贵,为民谋利之人却如沧海一粟。天都临近、蜀城此等繁盛的地域,即便官商结党营私,但百姓大都随之富庶。柳州、景川、言峰谷这些相较之下,生活便困厄多了。层层包庇,殊不知其中早已溃疡,而皇上至今还以为在他治下国泰民安。”
“小侯爷~”翎泷抬头看看一脸诧异的靳亦。
话至此,翎泷也已无暇顾及靳亦能否接受,他认真地问:“你不怕这东西落到皇上手里?”
这是翎泷第一次如此畅快的说这么多话。第一次对人如此滔滔不绝。
靳亦再次惊讶于翎泷的胆识:“此前仍抱望一试,此刻便不再会了。”
这个夏翎泷远比自己想象中的要懂得多,要更不畏强权。他的直言不讳让靳亦倍感惭愧。
“也请小侯爷不吝赐教。”翎泷从身后的书架上找出一卷书简,以试探之势扔给靳亦。
那是翎泷的《谏君二十一策》,洋洋洒洒的正楷写满了一长席竹简。
靳亦越看越觉得不可思议。从前他只认为道不同,不相为谋。可如今,他在面对与自己的生性截然不同中,发现了他们的相似之处,这令他感到十分欣喜和意外。
这二十一策,字字珠玑、句句是肺腑之言,而且条条有例可循。既列举史实又详细分析偌大的天楚存在的种种问题。包括所有该说的、不该说的;能说的、不能说的。
靳亦捧着书简回想,先前曾与王爷的谋士不止一次提及此事,他们从来只觉得荒唐可笑。王爷不止一次勒令靳亦毁了这些被视为有谋逆之嫌的‘证物’。靳亦深知,这东西要是传了出去,便公然地向皇帝示威,公然地质疑王权。如今,却有人和他一样了。
翎泷瞥了一眼目瞪口呆的靳亦:“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四者缺一不可。皆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万民所至,不如民心所向,权力最终泯灭了许多人性。小侯爷以为如何?”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靳亦心里早已佩服得五体投地。
靳亦恍然大悟:“本侯算是知道绝尘大师为何以‘安天下’反驳本侯了。只可惜政权动荡危机四伏,外邦交战烽火不休。国难安,何以安万民?人有所欲,又何以强求大同?”
平日里的玩世不恭在这一刻烟消云散,连说话也变得掷地有声。
翎泷看了靳亦一脸浩然正气,并不排斥,不过现在谁也无法改变翎泷的想法:“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然强制之下民不敢有所妄为;大战虽捷,鳏、寡、孤、独、废疾者众,我以为现下可效仿战国信陵君魏无忌推行的兵制。纵观大小战役,单靠蛮力和人数险胜终不是长久之计,何况烽火不绝终是劳民伤财。天楚军中虽不乏精兵强将,但确实难得谋士。”
天啊,这个冷言冷语、惜字如金的贵公子是第一次讲那么多个字吧?靳亦再次被翎泷的学识打败了。若不是今日一番对话,靳亦一定不会想到这个坐在轮椅上,看似文弱的书生竟有如此见地,无论是政治上还是军事上。这一夜,他已是被深深地打击和震撼到了,但他打着更大的算盘,他要和眼前这个人混熟,他要让这个人心甘情愿能为己所用。
“公子如此德才兼备,朝政、军务皆晓之人,竟甘愿屈于原野?这有违常理吧?”
靳亦实在不懂,或者说他想到了一种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的可能性:“你要造反?”
话说得很小声,但翎泷听见了,直勾勾的盯着靳亦好一会儿,笑了:“是啊。”
靳亦狠狠地拍着桌子,气冲冲地随手操起书简指着夏翎泷:“有本侯在一日,想都别想。”
柏叔快步走进来,移开靳亦的书简:“小侯爷,请你对公子放尊重些。”
靳亦这个慢半拍的呆子,太有意思了:“你说什么?叫本侯对他~好你个夏翎泷。出家人不打诳语,随着绝尘大师居然没有丝毫觉悟,你、你、你,实在有辱佛门圣地。”
翎泷才没那工夫和靳亦拌嘴,和柏叔一言不发、慢条斯理地收拾着书简和散乱的毛笔。
“喂。”靳亦见着两人开始不搭话,完全无视掉自己,觉得十分尴尬:“能被皇家仟羽卫、江湖各路人士虎视眈眈盯上之人,想必大有来头吧?不知这地方是否坚不可摧啊?”
这是赤裸裸的挑衅,更是赤裸裸的威胁。可惜的是,用这个威胁夏翎泷一点用也没有。
翎泷没有任何反应,柏叔悄悄看了一眼愣住的靳亦:看来你还不足以为公子的对手。
靳亦一脸茫然,不过他马上明白自己在这个人面前像个小丑一样,他马上学乖了,非但没有想走的意思,反而大大咧咧地坐下来,发挥了他死皮赖脸的功力。
“夏翎泷,你最好老实地顺着本侯,否则本侯可要赖在这里过夜了。想你是清楚地~”
没等翎泷开口,柏叔先是一惊:“公子。”柏叔有些不知所措了。
翎泷、靳亦都看着柏叔,想必连柏叔也被自己的反应过度吓到了,看来柏叔时刻注意着靳亦的一言一行。令翎泷感到不解的是,柏叔是清楚自己的,他究竟为何有如此大的反应?
柏叔稍稍向翎泷鞠了一躬表示歉意,翎泷转过轮椅:“是非之地不可久留,侯爷三思啊。”
这是警告,王爷得罪了皇上可对王府百害而无一利,谅你还不敢拿着王府当赌注。
靳亦必须承认夏翎泷确实的话极具说服力且毫无破绽,逼得人不得不妥协。
“行,本侯认栽了。”靳亦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在房间里随意地乱逛,把玩那用来装饰的小玩意。但从背影看上去,他更像是在逃避与翎泷对视。是的,他害怕翎泷的拒绝。
“倘若公子不嫌弃,本侯倒是愿意与你交个朋友,不知公子意下如何啊?”
那种相逢恨晚的感觉正强烈地燃烧,那团熊熊燃烧的火焰压迫着靳亦去挖掘夏翎泷的一切。
二十一岁的靳亦还没见识过比夏翎泷更大胆的人,冒天下之大不韪,敢于直言。
翎泷端起茶杯,优雅地抿一口茶,试探着问道:“侯爷不怕引火上身?”
翎泷的神情、言语中并没有透出一丝慌张。步步为营,步步险胜。
靳亦看了一下翎泷,站起来,走了几步:“引火?公子所指的可是这院子外边埋伏的人?笑话。若是怕的话,今夜本侯便不会出现在这里。不过你,究竟何人?”
靳亦突然察觉到了笼罩在四周的寒意:这是并不是世外桃源,而是一只巨大的牢笼,牢笼中的人正悄无声息地做着困兽之斗。他不停地喘息,却依旧爬起来,决不妥协。
翎泷依旧没有答话,只是静静地坐着,似乎还在等待什么。
“喂,本侯很久没有如此耐心地同人说话了,你这叫得寸进尺。”
没错,看来这个靳亦还是有那么一点悟性的,夏翎泷就是在测试靳亦的耐性。一个桀骜不驯的小侯爷求贤若渴的心是一展无遗了,只是这个同样城府极深的人到底来自皇族。
“本侯可不是什么斯文之人,平日里也是舞刀弄枪的,只怕公子日后看清本侯便会觉得招架不住。”靳亦沉思了一下,他十分清楚要想说服眼前这个人决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不敢高攀。”等了许久的翎泷终于吐出四个字来。
“以公子才学,靳某只求能领教一二。思维严谨却出言不逊、毫不避讳,公子岂会不敢?”
翎泷从几次观察中发现,这小侯爷表面上玩世不恭、不学无术,活像其他的贵公子一般;实际上他是深藏不露,亦邪亦正:邪魅中不失浩然正气,隐约间藏着王者的霸气。
幸好是这样的一个人,翎泷开始不排斥眼前这个人以及即将要发生的一切,反而多了些期待。他知道他们注定有十年曲折的缘分,却不知道就是这一个十年,牵绊进两个人生。
“无论如何,人生能得一知己,可以无悔矣。”在翎泷面前,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十分渺小。
“好。”简短而有力的回答。
如果这个决定注定了此生凄怆的结局,下一世他一定也会义无反顾的答应。
煮酒论剑、剑指天涯,这是志同道合之人不必开口的惺惺相惜。
这一世,究竟是谁成全了谁?或是谁利用了谁?是对、是错?没有人能够告诉他们。
靳亦对翎泷这样的回答终于不再感到意外,他暗暗地笑了。
“泷儿此话当真?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本侯以茶代酒先干为敬。”
翎泷听到靳亦这样喊自己,拿着杯盖的手悬在半空中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瞪着靳亦:你叫我什么?翎泷移开自己的实现:只可惜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翎泷毫不客气地说:“小侯爷这厚颜无耻的嘴脸,翎泷领教了。”
能这样大口痛饮的感觉真好,靳亦感觉到终于抓住了夏翎泷快感。是的,从小在军营里摸爬滚打的靳亦岂会不知夏翎泷这一招欲擒故纵,若非如此,夏翎泷便不会让他踏进院子。
只是这样两个心知肚明的人,非要浪费一夜的时间来明争暗斗,不为分出胜负,倒更像是一番不打不相识的自我介绍。这是两个疯子,世人却期待他们敲开历史的大门。
也罢,终究是逃不掉的。
一个人只有自己看见自己的弱点才会记忆深刻,并且强化它,使它不会成为送命的筹码。
靳亦恢复了先前的狂傲地说:“那是,无师自通的。这回不会又想用你的金线威胁人吧?”
翎泷莞尔一笑,低头不语,抚着缠着手腕上的那缕天蚕金丝线。
“罢了。”靳亦双手压在翎泷的桌案上:“最后一个疑惑,你是何时察觉本侯在屋顶上?”
翎泷抬头对上靳亦的满脸疑惑:“如此说来,侯爷不是有意为之?”
夏翎泷这招实在是高啊,既回答了靳亦的问题又顺带调侃了靳亦的伎俩早已被自己看穿。
“不可能。”靳亦一脸荒唐:“本侯明明甩掉了那些尾巴。这林子复杂得像个迷宫,定是有人给你通风报信了。可你是如何发现本侯的?那颗石子竟能准确无误地落在本侯面前。”
翎泷退开轮椅:“侯爷问完了。柏叔,送客。”
这个问题还是留给靳亦自己琢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