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翎泷虽身着官袍但并没有严格按照朝制着装,那种随意和不羁好像在告知大家:我从不屈服于命运。凭着直觉以及对夏翎泷的了解,他绝不会无缘无故这样出现在大家面前。
“夏翎泷,天楚的右相。沉寂了许久的你,此刻究竟想做甚?”
总算,人因宴席凑到了一起。老皇帝看上去很高兴,看来是和长公主聊得不错。可当他们在宴席上注意到了翎泷以及他的衣着打扮,不禁皱起了眉头:好端端的一场宴席就要毁了。长公主不顾满堂的文武大臣,硬是要和皇上窃窃私语。
而翎泷、靳亦被安排面对面坐着。翎泷每每抬头,总能迎上靳亦莫名嗔怒的眼神。
一个炽热如阳,一个冷傲如月。
天楚右相竟然还是个稚气未退的毛头小孩?
只是为何所有人都视若无睹,却又神色怪异?
翎泷面对着质疑、羡慕,始终不露任何声色,如旧优雅地品茗。
终于,按捺不住急躁的腾尚将军对着不远的秦相道:“臣听闻秦相大人宴请了公子翎泷前来为皇上和太子助兴。不知大人可否请公子出来,也让在座同僚们有此耳福。”
不知情的大臣们纷纷应和。
靳亦的眼神渐渐转为不安地:一个对皇室毫不加掩饰流露厌恶之人,要在此用他那空灵的箫声取悦众人,除非他真的疯了。
夏翎泷,他究竟如何说服自己骄傲的自尊应下了这样的侮辱?他究竟想做什么?靳亦死死盯着翎泷身上那件刺眼的朝服,那是一把锋利的刀。
翎泷像是聋了一样,始终微微低着头,自顾自地。
楚斯佑不再与长公主交谈,转而给秦相使眼色。
秦述国得到了皇上的指令,笑盈盈地端起酒杯,道:“今日皇上为太子设宴,想必不少为一曲箫声而来。翎泷公子早已入席,我天楚右相便是公子翎泷。老臣斗胆先敬酒一杯。”
又是一片哗然。
长公主微微皱着眉,想是心情不悦。
胤惠恨得牙痒痒:好你个夏翎泷,今天得主角明明是本太子,却被你夏翎泷占尽风头。
翎泷维持着他温雅贵气的姿态,微微颔首请安:“翎扇见过各位大人。”
现场虽然有些混乱,但皇上仍清晰地听到了翎泷的话,包括靳亦,以及长公主和秦述国。
夏翎泷居然告诉大家自己叫翎扇?此刻的他已然不是小院里的那个夏翎泷了。他是谁?
而那高台下的众人不安地起身,诚惶诚恐地看着正中央那个位置,谁也真没见过夏翎泷给皇上、长公主和太子问安。众人陷入了左右为难,正不知如何开口。
这样的乱世,要想活命,就不得罪人。可深陷乱世之中,谁又能轻易活命?
老皇帝终于明白了翎泷的用意。
他强迫夏翎泷以公子翎泷的身份来吹箫,是的,他来了。可翎泷偏偏穿着不正式的朝服来表示他的不满;不动声色地宣泄他的愤怒。那个曾令他唾弃的高贵身份,他为何要拾起来?
太子胤惠的近臣看出太子十分不悦:“听闻公子技艺高超,不知臣等可有荣幸一饱耳福?”
翎泷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好不容易说了一句话,又再次陷入沉默。
那个近臣尴尬地杵在那里,不甘地追问:“公子可否为皇上、长公主以及太子殿下助兴?”
大臣们见翎泷无动于衷,开始议论纷纷:“好大的架子,竟不把太子殿下放在眼里。”
“此次皇上以公子翎泷身份请来,这身打扮怕有不便,这不是让太子难堪。”
“应邀而来的不过是一个卖艺人的身份,有什么好得意?若皇上下令,他还能如此嚣张?”
“天楚右相?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也不知是怎么当上的。看来是皇上要给他一个下马威。”
翎泷随性的用手拢了拢鬓角长发,依旧微微的笑着。
第一次到这样场合的敬琊一直抱着一个盒子站在翎泷身后,心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靳亦出奇的平静下来,等着夏翎泷的反应。
胤惠按耐住心中的怒火:“你可是不乐意为皇上和长公主助兴?你要让皇上颜面尽失吗?”
翎泷稍稍抬起头,不紧不慢地说:“今日宫宴只有天楚右相,何来公子翎泷?”
老皇帝恍然大悟。他的右相,为了报复他的强硬便给太子难堪。
近臣为自己的尴尬打圆场:“是微臣疏忽了。听闻右相擅长音律,还请右相为宫宴助兴。”
翎泷冷峻地看向楚斯佑:“宫中人才辈出,自然不乏优秀乐师。翎扇不才,恐有辱圣听。”
楚斯佑终于发话了:“无妨。即是助兴,大家高兴便是,还请右相不要推辞。”
胤惠听到这话,马上得意了。傲娇的眼神仿佛在对翎泷说:听见没有,这可是皇上为本太子办的宫宴,皇上为本太子开金口,你区区右相还敢抗旨不尊?你只配取悦大伙儿。
翎泷冷笑着,看胤惠那可笑的模样,再转头看看皇上的护短。他在等的就是皇上的一句话:好吧,既已如此,但愿你不要后悔。
靳亦不解,为何此刻的夏翎泷会是一副胜券在握的表情?他至少应该挣扎一下吧?
敬琊被这样紧绷的氛围压迫着,哆哆嗦嗦地给翎泷递上箫:这什么情况?还要闹多久啊?
翎泷笃定地看着楚斯佑,那锋利的眼神如刀、如钻,刺痛着老皇帝的心。
楚斯佑痴痴的看着、听着,那是某个梨花漫天的季节,一个女子在纷落的梨花里弹奏过的最后一支曲子。箫声里有想、有怨、有恨、有念,安静的大殿被这凄哀婉转的箫声环绕。
不是谁都能听懂箫声里的故事,可谁都能真切地看到那个高台上的人,第一次这样动容。
翎泷闭眼抑制着,硬是避开了楚斯佑那极富戏剧性的表情变化:闪过的惊喜、无限的惆怅、淡淡的哀伤。对他来说,那个人不过是操纵木偶的提线人而已。翎泷默默地告诉自己:眼前的人这个人配不上这支曲。是那个人毁了他的一切,所有咽下去的苦都只是为了活下去。
上天留他苟延残喘,不止为他孤独立世。
曲声戛然而止,整座宫殿一片死寂。
终于,有回过神来的人开始稍稍地看看旁人的眼色。
没有人敢开口打破这一片死寂。
最后众人一致都看着老泪纵横的楚斯佑,此时的他的确看不出他曾经是如何地心狠手辣。
楚斯佑轻拭泪水:“右相的箫声为何如此凄哀?”为何?你会不清楚吗?
胤惠看着皇上问话,自然随着发泄不满:“夏翎泷你好大的胆子,你是何居心?在本太子的宴席上吹如此凄凉的曲子,莫不是你觉得天楚右相的名分还委屈你了?”
秦述国见胤惠反应过度,上前打住:“皇上、太子殿下。依臣拙见,右相并非有意为之。”
靳亦知道这太子素日嚣张跋扈,看着一旁面无表情的翎泷,似乎能感觉到他的心在滴血。
“太子殿下,各位大人盛情难辞,右相也是无心之失。音律本就讲求心境,若是太子因此动怒,闹得宫宴不欢而散,传出去还误以为太子小气。让人抓了太子的话柄,天威何在?”
大臣们明白靳亦的意思,这是皇上替太子设宴,吃的是皇上和长公主的面儿,夏翎泷的嚣张似乎是皇上默许的,在没有摸透夏翎泷这个人之前,可不能让太子这时候出什么乱子。
明眼人看着皇上的表情已经解释好了一切,这曲子一定和皇上有关。皇上都没说什么,谁敢胡来?一直沉默的王爷该是这场宴会中最明白的人,可他却也看懵了,同样不知所措。
秦述国看着闹僵的场面,赶紧打圆场:“右相大人,皇上问话呢。”
长公主的不安终于被夏翎泷挑明了:“行了,右相年轻气盛,拿捏不好分寸,不过一支箫曲,听过也就罢了。皇上操劳国事,这宫宴便交给太子吧。来人,伺候皇上回去歇息。”
众人恭恭敬敬地送走了皇上和长公主,悬着的心才安稳了些许。
胤惠难以理解皇上的反应,但他更怕太子之位不保:“罢了,本太子大人不计小人过。右相初来乍到,想必还没有人教他规矩。父皇已经离席,可以收起你那套蛊惑人心的本事了。不过本太子听闻右相才智过人,不知可否讨教右相打算如何收场啊?还不走啊?”
靳亦攥着拳头,不敢去看夏翎泷。连他都被胤惠激怒了,那么不服输的夏翎泷会怎么做?
靳亦还是瞥了夏翎泷一眼,却再次惊呆了。
夏翎泷已经从位置上退开了,敬琊正推着他往外去。所有人都盯着夏翎泷。
走了?便这样走了?
夏翎泷走了,皇上和长公主也走了,大臣们倒是可以撇下拘束,畅所欲言了。
靳亦见场子渐渐热闹起来,便趁乱溜之大吉。
靳亦一路跑着出来,尽量找着最高处四处观望,可广场里除了侍卫便再无他人了。
“怪哉,这人呢?这才一会儿的功夫,不会真出去了吧?夏翎泷何时变得健步如飞了?”
“咳~”身后传来一个故意咳嗽的声音,转身,伸出右手食指,瞪大眼睛。
人倒是没什么不同,只是换了件顺眼的衣裳。夏翎泷果然还是穿常服看着自在。
敬琊自觉地退得远远地,这两个人聊天最好不要掺和,这是前车之鉴。
“你~”
“小侯爷,心急在找什么呢?”夏翎泷学着靳亦四处观望。
好你个夏翎泷,这戏真是做得够足了。
“明知故问。”靳亦放下手指。
“为何又折回来了?哎呦,右相大人可真是深藏不露,靳某可被你瞒得好苦啊。”
知道靳亦定会咬着这事儿不放,翎泷一圈一圈绕着手腕上的金丝线,丝毫没有反驳的意思。
靳亦倚着围墙,双手抱在胸前,用惯常挑逗的语气质问夏翎泷:“怎么,你夏翎泷还有心虚之时啊?右相一曲技惊四座,想必是蓄谋已久的吧?”
“是。”翎泷回答得不假思索,仿佛那人不过随口一句问安的话。
夏翎泷既然这么做了,他便绝不会矢口否认。只是他越是这样口无遮拦,靳亦就越捉摸不透他的心思。或者说,他想不通,哪有人会这么轻易承认?不过对于夏翎泷有违常理的出牌,这段时日相处下来,靳亦倒是见识了。无论是谁这样问,他也永远不会委婉否认。
“你是在气什么?为他们当你是取乐的伶人?还是皇上的无动于衷?”
夏翎泷没走,他也知道靳亦一定会想方设法地找他,靳亦心中的太多疑惑没有人能给他答案。可出乎夏翎泷意料的是,靳亦在得知自己的身份后竟然会先问这个。
翎泷稍稍抬头看了看居高临下的靳亦,莞尔一笑,并不回话。
靳亦捕捉到翎泷一闪而过的笑意:“又错了?右相大人,本侯可没你那察言观色的本事。”
翎泷摇着轮椅望向空旷的广场,许久过后,终于开口道:“可会心寒?”
“什么?”靳亦以为自己听错了,在确定夏翎泷是在跟自己说话后,马上琢磨他的话意,想起那个月色透亮的夜。那是靳亦第一次光明正大地闯进那座小院,第一次听他的萧。
“皇上痛心疾首,长公主是担忧皇上。旁人无福消受,本侯是却听了两回。那夜你是夏翎泷,而今日,你是天楚右相,蛰伏许久为的不过是敲醒警钟。看到后是心寒吧?后悔吗?”
翎泷微微笑着,摇摇头。既然已经这么走了,就已回不了头了。
眼前的人儿,明明是笑的,可靳亦却看到了背后的哀默。靳亦的话语中确实透着比想象中更耐人寻味的意思。可这本不该由一个外人插手的事儿,只是要想真正拔出恶疾,他义无反顾地走上这样一条道路,他情愿让自己伤痕累累。上天没有给他任何说“不”的权利,无辜地把他卷进来后,让他做没有选项的选择。“为民安天下”,谁逼得他成了这副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