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身旁的人，此刻的靳亦竟动摇了那个在心里茁长成长的念头。
“曲子可有名字？”靳亦曾以为自己会揪着他的衣襟滔滔不绝，现在竟是这样沉得住气了。
“‘恨，不忍断歌长别；别，瘦了四月残雪。初妆新成，雨过堂前，却只待得杜鹃啼血。’”翎泷似乎没有想再向靳亦隐瞒什么，慢慢地吟诵这靳亦听不懂的诗句。
这是爱到深处的恨，一场刻骨铭心的痛，一次坠陷的无法自拔，注定了此恨绵绵无绝期。还没等靳亦明白过来，翎泷又丢出四个字：“是琴曲，雨初长别。”
靳亦细细回味这那首古怪的诗：“四月残雪？琴曲？杜鹃啼血？这并非出自你的手笔吧？”
夏翎泷暗暗赞许：看来小侯爷是有所长进了。
“是我娘。”
“给长公主请安。”身后传来敬琊的声音。
其实处在偌大的广场上，两人早就瞧见了长公主浩浩荡荡的仪仗队朝着他们而来。
“原来你是在亦儿这里。”长公主拦下随从，自己走了过来。
翎泷摇过轮椅，颔首以请：“翎扇见过长公主。”
靳亦对这个温纯的长公主还是颇有好感，说：“靳亦给长公主请安。姑姑近来可好？”
长公主摆摆手，说：“都免礼了。”
“亦儿，你怎会和他呆在一起？”听着长公主的语气像有什么急事一样：“以茜说你与亦儿相熟时，我还半信半疑。看来，你是刻意在此等我的？”
后半句话是对夏翎泷说的，靳亦先是一怔：原来夏翎泷没走，是在等长公主。
“是。请长公主吩咐，翎扇自当尽力而为。”
这话怎么听着向夏翎泷是长公主留下来的，可她为何要那样问？他们是何时接触了的？
长公主看了看靳亦，倒是一点也不介意他在场：“你的脾性我是略知一二了。承蒙你出手搭救，长公主府才有今日，只是你不该如此鲁莽行事。无论出于什么用意当上这天楚右相，今日又闹这么一出来挑明身份，我只望你尽心为皇上分忧。我是绝不允许你伤了皇上。”
至少在这段咄咄逼人的话里，靳亦知道长公主也算是半个知情人，他还不能插话。
“翎扇身为朝臣不过是在提醒皇上饮水思源，翎扇绝不是愚忠之人。”
靳亦稍稍往后挪了几步，直冒冷汗：翎泷，本侯想你胆大，可这里好歹是皇宫啊。长公主是何许人也？她是皇上敬重，甚至是偏袒的长辈，敢这样和她说话，你小心自身难保。
意外的是，长公主似乎见惯了翎泷毫不客气的态度和语气：“聊表忠心的方式千万种，你在最不该的时候选了最荒唐的一种。皇上藏你，自有他的道理，如今皇上便没有暗棋了。”
靳亦听着这话，看来夏翎泷早知道自己被皇上利用，如今他主动挑明了身份，握在皇上手里的筹码是什么？夏翎泷他是一时冲动还是有备而来？靳亦突然替夏翎泷感到委屈。
“翎扇谨记长公主教诲。替天下人谋事，为求利益而不择手段，翎扇无愧无悔。”
好一个不择手段，无愧无悔啊。
由是两个听者都深陷皇家这摊沼泽之中，自然明白越是挣扎越会万劫不复。可眼前这副瘦小的身躯竟藏着这样的倔强。究竟是怎样的过往，让这个轮椅上的少年坚定地赌上了自己？
“罢了，我本不该过问朝政。”长公主松了一口气，提起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皇上已经下旨给琯乐赐婚了，她的驸马只能是秦嘉凯。琯乐不懂事，还请你见谅。”
又是一个可怜人。所有的权利制约，只能通过牺牲这些儿女情长。
不是个傻子都能听出长公主的言下之意。“请长公主宽心，翎扇断不敢有半分非分之想。”
长公主温婉淑德，深知夏翎泷的为人，若不是觉得他做得过分了，她是不会轻易去生夏翎泷的气。在她眼里，夏翎泷说到底是个苦命的孩子。
“翎扇，一切自己小心。我言尽于此。”
“恭送长公主。”
“你~又来一个。”靳亦刚想上前一步，望着围墙下顿时没什么好脸色。
“是秦相？”夏翎泷低着头，明显在等靳亦报信。
靳亦低头瞄了一眼这个完全背对着视线的人，皱着眉问：“你怎么知道？”
翎泷浅浅的笑着答道：“你脸上写着。”
靳亦又是一怔：这也能看得出来？再是一惊：“总算听到一句不带谦称、敬辞的话了。”
靳亦那一脸夸张的吃惊成功地把夏翎泷逗笑了。
秦述国猜着两人何时勾搭上，笑盈盈地走过来：“右相好兴致，在此与小侯爷谈笑风生。”
夏翎泷和靳亦给秦述国低了低头，算是一种尊重。
秦述国赔着笑脸走近：“哟，不敢当，不敢当。老夫见过小侯爷，见过右相。小侯爷精通武艺、右相才智过人皆我天楚栋梁之材，年轻有为，老夫实在愧不敢当。”
秦述国无奈身份不及靳亦尊贵，官位屈居翎泷之下，只能按规矩给俩人行礼。
两人当然不傻，这官场的客套话就是哄小孩和皇上的。
靳亦对这只老狐狸算是有一定的了解，便率先和他客套起来：“秦相过谦了。天楚多半可是靠着秦相尽心竭力辅佐皇上，处理国内繁琐的政务才有今天之景，秦相实在是辛苦。”
秦述国听出了其中的讽刺。靳亦言下之意不过是：你看看天楚被你的势力搅成了什么样？每每上报的账目有多少是真？天楚这样你难辞其罪，只怕天楚现在只是虚有其表了吧。
“右相为国事出谋划策，近来身子骨可好？若不是皇上严令再三，老夫倒是几次请旨，想登门拜访的。不过右相精通岐黄指数，远超宫中御医，倒是老夫多虑了。”
秦述国这只老狐狸，当着靳亦的面儿和翎泷装熟，看来是收了什么风有意来挑拨关系的。
“有劳秦相挂心，得过且过吧。”翎泷不以为意地应声。
靳亦现在特别想赶走这只老狐狸：“秦相寻来，可与右相有要事相商？”
秦述国狐疑地看着一脸无知的靳亦。翎泷没说，靳亦当然不会知道皇上下了死命令，任何人不得私下与右相商谈公事。靳亦这一下倒是歪打正着了，总不会两人能有私事要谈吧？
秦述国碍于靳亦这个无风起浪的家伙在场，想来也没什么要事便作罢了：“倒也无事。不过右相这样挑明身份也实在任意妄为了，皇上正为此事发愁，想来难护右相周全。”
“承蒙皇上和秦相抬爱。翎扇自知思虑欠妥，只望不要再牵连了秦相。”
这话儿是什么意思？秦述国看了看四周并再无旁人，顿时明白夏翎泷是在提醒他隔墙有耳。秦述国身为天楚左相，明目张胆地掌握朝中一切重要机密，这样和掌握兵权的小侯爷以及天楚右相私会，这要是让有心人学了去给多疑的皇上听见，指不定事情闹成什么样。
“多谢右相提点，老夫告辞。”这里是皇宫，人多口杂，夏翎泷的提醒并无道理。
看着秦述国埋着头匆匆地走了，靳亦不屑一顾：“老狐直到狸也有落荒而逃的时候？”
翎泷盯着一脸戏谑的靳亦，眼神里仿佛在说着什么。
靳亦直到被他盯着有些不自在，才开口道：“也想下逐客令啊？你会不会太小瞧本侯了。”
翎泷知道靳亦与秦相确实不能一概而论，由着他胡闹了。
两个人静静地走在空旷的广场上，似乎不觉身边何时少了敬琊或是多了柏叔。
靳亦看着夏翎泷那他没辙，总归还是高兴的：“这当真是皇上的意思？却是为何？”
“忌惮。侯爷会要一颗不可控制的棋子吗？”
为天子者的通病便是多疑，这也导致许多惨绝人寰的事情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这只老狐狸搅得本侯兴致全无。只是时候还早，泷儿可有什么好去处？”
翎泷动手卡停了一直放由靳亦推着的轮椅，冷下脸来幽幽地说：“若再口不择言，翎泷难保小侯爷安然无恙地回到王府了。”
靳亦白了白眼，趁着翎泷不注意，稍稍使劲继续推他：“偏不信你能奈我何？”
靳亦还没意识到这一点：除非是硬碰硬地打，否则靳亦在翎泷面前一点胜算都没有。
靳亦推着轮椅继续玩味地调戏翎泷：“我说右相大人，您这要更名易姓下次先打声招呼成吗？万一本侯口风不紧，露馅了，右相大人是打算怎么把事情圆回来啊？”
敬琊被两人晾在一边很久了，这会儿又自觉地往柏叔身边靠拢。
柏叔瞧着两个不是斗嘴就是动手的人，这会儿却相安无事：“公子和小侯爷这什么情况？”
敬琊装着深沉：“别问我，公子的脾气柏叔可比我清楚。连你都看不出来，我岂会知道。”
“本侯若是有意拆穿你，大人能奈我何啊？”靳亦稍稍俯下身子挑衅。
翎泷再次动手，彻底卡停了轮椅：“是吗？”
紧跟在后头的靳亦在不设防的情况下只能由着身子撞上去了：“你~”
功夫了得的靳亦当然本能的远离夏翎泷这颗炸弹。
一根金丝线迅速地缠在靳亦的手掌，翎泷轻轻一扯，靳亦忍着金蚕丝划破的痛感，往回扯。
这一局摆明是靳亦败了。他最不该从夏翎泷的身后逃开，本能地闪开不是正中了翎泷下怀？
翎泷何时也变得玩心这样重，竟学着靳亦逗着：“小侯爷为何这副表情？”
靳亦抬起手回扯着，露出邪魅的笑脸：“你便是这么提防你身边的人吗？笑面虎。”
这可是皇宫啊，两位祖宗是想做什么？
敬琊以为两人要打起了：”诶、诶、诶，这公子，这不好吧，还是在宫里呢。”
柏叔也着急地赶来，手轻轻搭着翎泷的肩：“公子。”
翎泷用力地收回线，硬是给靳亦的手掌留下了一条淡淡的血痕。
“嘶~”靳亦攥紧手掌里的血丝：“还以为这两个人会拦着本侯让给你呢，看来是本侯低估你的能耐了。”手轻轻放在唇边：“本侯会记住它的，你跟我走。”
敬琊急了，追上前去：“喂，小侯爷，你要把我家公子带去哪啊？公子。”
敬琊想着拦下靳亦，可惜他手无缚鸡之力。
柏叔看着翎泷并又没反对靳亦的举动，还是小心翼翼地问着：“公子这是要去哪儿？”
靳亦管不了这两跟狱卒一样的家仆：“有本侯在，还指不定谁吃亏。你们该干嘛干嘛去，你家公子还没反对呢，难不成他都是由你们做主了？行了，都别跟来了。”
敬琊嘟囔着：“小侯爷，你能伺候我家公子？别让我家公子伺候你这侯爷就不错了。”
敬琊看这小侯爷是特别不顺眼，抢工作都抢到自己地盘上了，生怕翎泷用不着他了。
“不劳小侯爷大驾了，公子该回去了。”敬琊试图推开靳亦，可惜靳亦不是夏翎泷啊。
靳亦单手三两下便将敬琊钳制住，又放开说：“本侯还能把他卖了啊？他这体弱多病定是你们一个个他留在那小园中给惯出来的。夏翎泷，你不是连这点胆子都没有吧？”
柏叔、敬琊在心里大喊：冤枉啊。
靳亦看着半天都不开口的翎泷：“喂，你刚伤了我，便没有一丝想补偿一下吗？”
翎泷分明一副关我什么事：“翎泷健忘，请小侯爷明示。”
是不是很像任人摆布的提线木偶？
这估计小侯爷吐血而亡的心都有了：你~
但他还是想在临死前努力一把：“不识好歹。本侯一番好意，倒成了本侯自讨苦吃。”
靳亦耍起性子，可不管手里是个残疾人士，硬是用轮椅玩弄起夏翎泷。
柏叔见靳亦这样折腾，只得出手按住靳亦：“小侯爷，请你松手。”
敬琊那里容得靳亦如此训斥自家公子，跑到翎泷身边大声冲着靳亦，略带些斥责喊道：“小侯爷，我家公子性子好，不表示你便可以如此待他。请您对公子放尊重一点。”
“公子。”柏叔是想让翎泷开个口，解决这场无聊的混战。
谁知翎泷选择性过滤掉这句话。
闹着闹着，一行人已经出了宫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