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经过了城镇,掀起很高的尘土,之后转向朝河边开去,在河道上飞快地奔驰,泥水都浸到了门把手上。一辆卡车陷在泥流里,但他们想办法让车再次发动起来,继续在无人地带疾驰,这期间,他们在阿卡诺姆山上的坦克朝塔利班猛烈开火以提供掩护。他们开车到了前哨指挥所,之后跳下卡车,继续徒步行走,到了离塔利班前线约500码远的地方。这是死区:里面任何能够活动的东西都会被打死。死区无一例外都十分安静,没有战斗,没有人类的声音,只有绝对的安静,比最猛烈的炮火更可怕的一种安静。在这样的安静中,当马苏德研究塔利班阵地的时候,一声枪响突然传来。
子弹从他的一名指挥员身旁飞过,子弹飞过的时候,那名指挥员感到了它的风力,之后落在马苏德双脚之间的泥土里。马苏德调集了更多炮火,之后他和自己的人马很快撤回来,到了卡车边。不过,这次旅行达到了目的。马苏德找到了在塔利班的阵地前分开的两条土路,并在这两个阵地后面画上了一个圆圈。他让自己出现在前线被人看见,强化了塔利班的假定,认为这里将是他进攻的焦点。
当天下午晚些时候,马苏德和他的指挥人员又一次回到了前哨指挥所。互射火炮重新开始,一轮新的斋月高挂在塔利班阵地上,衬着几乎已经看不见的一丝夕阳。当天晚上,在地堡里,马苏德给他的指挥人员下达了最后命令。进攻将由8组人员进行,每组60人,以连续的多波进攻形式进行。这些人不能是结了婚的,也不得是有孩子的人,他们不得是一家之中惟一的孩子。他们将占领马苏德早先指定的两条土路,并包围山上的塔利班阵地。他告诉他们切断供给线路,并坚守自己的阵地,同时让塔利班有一条逃跑的路线。这个意思是不要强迫塔利班打到只剩最后一个人。意思是仅仅占领他们的阵地,尽量少死人。
指挥人员陆续退出,莱萨和阿布杜拉博士留下来跟马苏德在一起。他累极了,侧躺在地上,盖着自己的上衣,双手折叠在双颊下面,他睡着了。醒来后,他向莱萨提了一个问题,之后又睡着,在接下来的1个小时里反复如此。有时候,会有一名指挥人员走进来,马苏德问他是否重新调整了迫击炮的位置,或者是否已经将5万发子弹运到前线。有一次,他问莱萨说,在他已经工作过的所有国家中,最喜欢哪个国家。
“当然是阿富汗。”莱萨说。
“你去过非洲吗?”
“去过。”
“你去过卢旺达吗?”
“去过。”
“那里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会杀死那么多人?”
莱萨尽力解释。几分钟后,马苏德坐了起来。“几年以前,在喀布尔,以为战争已经结束了,我开始在旁杰希尔建一个家,”他说,“给我的孩子们修一间房,给我和妻子修一间房,还要修很大一个书房摆放我所有那些书。我一直把所有的书都留着。我把它们装在箱子里,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将它们放在书架上,我会有时间看那些书。但是,房子还没有修好,书都还放在箱子里。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看看那些书。”
最后,马苏德跟莱萨和阿布杜拉博士道声晚安,之后再次躺下,准备好好睡个长觉了。虽然在已经废黜的拉巴尼政府中他担任着副总统职位,但是,马苏德是一个并没有多少热望的政治领袖,对权力并没有明显的欲望。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了来自朋友和盟友的请求,不想在国家的政治生活中发挥更积极的作用。《古兰经》上说,战争是一场灾难,必须尽快以任何必要的方法予以制止。也许这就是马苏德把自己的一生全部贡献给发动战争的原因吧。
天一亮我就醒了。天空一片淡蓝色,表明今天会是一个温暖晴和的日子,也意味着进攻将进行下去。我和莱萨吃了一些面包,喝了一点茶,之后跟战士们一起到了外面。似乎有更多的人在旁边乱转,他们谈话比平时少了许多。在早晨的阳光下,他们几个人一小群地站着,等着马苏德指挥官从总部出来。
早晨八九点钟,炮火攻击开始了,前线传来沉闷的几声爆炸,附近有坦克偶尔传来沉重的隆隆声。计划是,马苏德的部队将沿着山脊在黄昏时分发动攻击,吸引前线那个部分的注意力,之后约在半夜会在更南边的地方发动另外的攻击。那是前线上靠近塔罗甘的地方。下午过去了,火炮越来越密集,之后,在5点15分,大量无线电呼叫突然之间涌入地堡。马苏德站起来,走到外面去。
战斗打响了。爆炸持续不断地在山脊上塔利班的阵地上闪起火光,火箭开始在暗黑的山谷里来回穿梭。我们能看见3辆塔利班坦克车上的灯光,它们正沿着山脊赶往将被夺取的阵地。当地一位名叫尤素福的摄影师曾给我看过熟练的穆斯林游击队员攻打山坡的录像带,我对这个过程中表现出来的镇定和目的性感到十分震惊。在他的录相带里,我看到一些男子屈膝跳跃前进,不时停下来打几枪,之后再前进,直到他们摸上山顶为止。他们并不停止前进,他们从来不以比行走更快的速度前进。
不幸的是,我怀疑我正在观察的这场战斗是在以如此优美的步态进行。那边都是些小孩子,大部分都是孩子,他们在黑暗的山坡上跟地雷、机关枪和塔利班的坦克对峙。马苏德在无线电上喊叫,很长的一段达里语爆发出来,之后是短暂的沉默,这期间是因为对方在试图向他解释什么。很明显,事情进展不顺利。有些指挥人员不在前线,而他们本应该出现在那里的,他们的手下直接奔向山上,而不是迂回包抄上去。结果,他们通过一个雷区发动了进攻。马苏德气得发抖。
“我从来没有告诉你们从下面进攻。我知道那里一定埋好了地雷。”他对地堡里的一名指挥人员说。因为马苏德说话力量极大,那人的头往后靠了靠。“计划不是要直接进攻的。这就是你们踩上地雷的原因。你们上次也犯同样的错误。”
那名指挥人员暗示说,这个错误也许是地面战士犯的。
“我才不管是谁犯的错误。那是我的孩子,是你们的孩子,”马苏德朝他喊叫,“我看着那些孩子的时候,他们都像狮子。真正的问题是指挥人员。你们从下面攻击,你们让作战人员给地雷炸死了。在我看来,哪怕夺取了阵地,你们还是打输了。”
进攻原定整夜进行的。我和莱萨跟马苏德一起吃了晚饭,之后打起包裹上了卡车往回赶,准备回到克哈瓦杰巴哈奥德本镇。我们准备离开前线后就不再回来了,出城的路上,我们决定到战地医院去看看。那只是很大的一顶帆布帐篷,架在有泥墙的一个院子里面,里面有煤油灯照着,隔着帆布上的纤维,可以看见透出暗淡的灯光。我们停下车来,走了进去。我们跟医生谈得正起劲,突然间一辆苏式卡车开了过来。
这是卡车运来的第一批伤员,是那些踩上地雷的小伙子们。他们都吓晕了,一声不吭,每个人的脸上都被地雷强大的爆炸力弄得黑乎乎的。他们的眼睛在转动,不知所措地看着周围突然之间发生的忙碌情形。医护人员将他们从卡车后面抬下来,扶到里面去,再放到金属床上。站在我旁边的一名士兵看到伤口后发出咂咂的反对声。地雷在人身上产生的效果如此强烈,几乎让人失去方向感。需要几分钟时间才能明白,你看着的那一大包骨头和血水以及破布片,前不久就是一个人的腿。有个人的腿从脚踝处开始没有了,另一个人的腿齐胫骨处没有了。第三个人从腰部开始整整一条腿不见了。这个人看上去好像不是很疼,他好像不大明白已经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这两者稍后都会出现的。“我的背疼,”他不停地说,“我的背出了什么问题。”
医护人员工作很快,在灯下一声不吭地忙碌着,用纱布包扎腿部的剩余部分。第二天,受伤的人将被直升机运走,最后将到达塔吉克斯坦的某家医院。“这是战争,”莱萨边拍摄边小声地说,“这就是战争的含义。”
莱萨曾报道过许多战争,他一生见过很多这一类的场景,但我没有。我从帐篷里溜出来,站在寒冷的黑夜里,靠着一面墙。狗在远处狂吠,有一名士兵在对着无线电收发机狂喊,报告第一批伤员已经送到,说他们需要更多的药物,现在就要。我想起莱萨说过的话,过一阵子后,我又回到帐篷里。这也是战争,你必须正眼相看,我对自己说。你必须正视所有这一切,否则你来这里就无事可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