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宴在他们眼里依旧是香饽饽。即使他移情别恋,十恶不赦,假若他要走,而我大方相让,便是便宜他人。
世道是男人的世道。因为男人是最好的。骂过了男人忘恩负义,最后一句终归是:为什么要便宜了别人?
我无法理解这样的世界。
然而人依旧要活。绞尽脑汁,使尽手段,无所不用其极,还要看运气。成者为王败者为寇。
我未必是寇。
周宴再来时已是婚礼之后。我仔细打量他衣着,倒是被伺候得颇为周到。
看来沈珺从工作秘书到生活秘书都是能手。
牧牧迫不及待告诉他关于看望爷爷的事。我说:“你也可以回去看一看。”
他客气回我:“等忙完这一段。”
然而周雪并不等他忙完永远忙不完的这一段。老爷子被确诊为老年痴呆症后,她打电话来与我商量:“原以为只是偶尔犯糊涂,如今看来相当不对劲。以前藏在心里的话现在全说出来了。而且逢人必说。”
我安慰她:“只是说话而已。在家并无不便。”
她举例:“先前他口口声声说没有周宴这样的儿子,现在却连他小时候不尿床的纪录也抬出来夸耀。喝茶竟然要加糖。嫌皮鞋不好穿。领带也忘了结法。简直变了另一人。”
她叹气:“木晓,我恨不得自己是男人。”
再强的女人,面对泰山崩顶,终于还是记起自己是个“女”人。上天造男人做什么用?要么撑起天下,要么帮女人撑起天下。
我说:“做女人又能怎样?战场就在眼前,杀急了谁分男女。”
她久久沉默。
然而周家产业靠她一人确实极其勉强。老夫人吃斋念佛,祈盼老天保佑一家平安,连报纸都少看,不懂风云变幻,丝毫帮不上忙。
她说:“妈想叫周宴回来。”
她向我打听周宴电话。孰料一通过去,被沈珺接走,在电话里盘查户口,认为是外人假扮。
她气得又打电话给我:“——没有教养!”
我说:“周宴的手机从不让旁人替接。连我都没有动过。”
她声音发抖,怒不可遏:“无法无天,简直无法无天,结婚不见公婆,甚至不知道周宴还有姐姐,以为自己算什么东西?”
我默然。
她说:“现在连我都觉得周家没有这个儿子。”
然而泄愤过后,还是要找到周宴。
“木晓,下次他来看牧牧,记得告诉他,再不回周家,让他改姓沈去!”
我当然不可能原话转达。
等到周日,周宴过来,牧牧要求我也和他们一起去遛狗。
我不得不挽住周宴手臂,做出夫妻恩爱模样。
刹那间多少回忆涌上心头。
LUNA已熟悉小区路线。出了电梯便横冲直撞。牧牧跑得很开心,一路叫着LUNA名字,跑在前头。
我决定趁机开口:“老爷子被确诊为老年痴呆,情况不妙。周雪希望你回去。”
他很快答应:“好。”
我心知没必要再继续此话题,闭口不言。
牧牧跑得开心,牵着LUNA回头来找我们:“妈咪和爹地走得好慢!”
我露出笑脸:“我们正在说,牧牧好像又高一些了。”
她自己伸出手在头上比一比:“我自己怎么没有发现?”
她又看我:“我倒觉得妈咪变高了。”
我说:“为什么?”
“因为妈咪以前会这样靠在爹地肩上。”她歪着头示范,“现在不靠了,就比以前高。”
我心中一震。
周宴却突然伸过另一只手将我的头引到自己肩上。
他微笑着看牧牧:“是不是这样?”
我闻到他肩上的香水气味,像是突然惊醒,急忙推开:“别这样。”
牧牧拍手大笑:“妈咪的脸好红。”
我说:“竟然拿我开玩笑。小心晚上不给你饭吃。”
她却不怕我:“不怕。我可以和LUNA一起吃。”
我失笑:“那是狗吃的……”
余光恰好瞥到林徐身影从小区门口进来。
牧牧发现的快,远远招手:“林徐哥哥!”
他扭头看来,露出笑脸,也向我们招一招手。
走得近了,我说:“刚才牧牧还在说,要和LUNA一起吃狗粮。”
林徐哈哈大笑:“很好,营养丰富,适合儿童生长发育。”看到周宴,顿时怔住。
周宴主动握手:“你好。”
他又看我:“没想到……”
我点头承认:“上一次在公司,我没有坦白交代。”
“早知道这样,当初应该多多巴结。”他笑,“幸好实习成绩还不算坏。”
我向周宴介绍:“他在宠物公司里做兼职。LUNA的狗粮都是他配好送来的。”
他点头致意:“谢谢。”
林徐说:“那就不打扰你们了。”摸摸LUNA头顶,“再见。”
又冲我笑:“再见。”
那笑脸隐约有些落寞。
我们挥别他继续向前。周宴说:“我今晚在家吃饭。”
我抬头问他:“哪个家?”
他毫不客气与我对视:“还能有哪个家?”
晚饭时牧牧使劲为周宴夹菜。
“爹地,这个菜以前妈咪没有做过。”她极其认真,“你吃吃看!”
周宴看我一眼,点头应她:“好吃。”
也看不出是不是敷衍。
我说:“牧牧对孝顺这个词很感兴趣。上次还说要为爷爷画一所大房子。”
牧牧来了兴致:“爹地,你小时候住的房子真不好。那么旧,那么黑,屋顶还会长草。我给爷爷画一个新的,等他从医院回来,肯定吓一大跳!”
周宴抚摸她头顶:“爷爷会很高兴。”又看我一眼。
待我送他出门,他说:“我与老爷子的事情,你是不是告诉了牧牧?”
我说:“怎么可能。”
“那就好。”他准备转身,又说,“不要教牧牧不该学的东西。”
胸口一股莫名怒火腾起,我强忍住扇他一个耳光的冲动。
“周宴,我以为自己还算个有主见的母亲。”
“那很好。”他看着我,目光深黯,“请继续保持。”
我大力摔上铁门。
次日醒来,我发现自己的烟头在床单上烧了一个不小的洞。
上帝保佑我捡回一条小命,不会在天堂醒来。
我不打算继续留用这套床单。新生活新气象,为什么要修修补补过活?送完牧牧到幼儿园,我立刻驾车去床上用品商场。
店员极力向我推荐一种黄金颜色的十二件套:“小姐你看,这种来自欧洲的奢华风范,这种面料,我们用的丝都是进口的,纯棉斜纹六十纱丝!普通料子只有三十、四十纱丝,这个,你摸摸看,多么好!”
看我目光转向别处,她又引我看一床被子:“这个是我们的镇店之宝,你看这提花,这柔软度,非常彰显你的个性和气质!”
我又转身看别处。
手机适时响起。
我接通电话,里面传出周雪声音:“你现在在哪里?”
我努力回忆自己走进的商场名字。
“我在买床上用品。”我说,“昨晚不小心拿烟头烫了一个洞,索性更新。”
她哼一声:“最好的床上用品就是男人。”
我掩住手机匆匆走开,笑:“不敢苟同。”
她切入主题:“你昨天和周宴说过没有?”
“说了。”
“他有什么表示?”
“很干脆,好。”我模仿他口气,“也许今天就到。”
她长叹一声:“爸今天异常清醒,说不定要拎花瓶砸他。——我已吩咐管家把古董都收拾了,摆些便宜货上去,由他砸。”
我说:“到底是自己儿子。”
她顿一顿,说:“你说的对。”
我说:“店员还在巴巴地看我,渴望我为她们带来本月又一份提成。”
她笑得苦涩:“人人都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