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断电话,我打算顺便为牧牧购买一套新床单。一路走到儿童区。
不远处传来耳熟声音:“他还没有生出来,我怎么知道?”
扭头只见沈珺素面朝天,一身孕妇装扮,俯身看满架花花绿绿,伸出手指一点:“给我看看这个。”
如今流行安排冤家见面,上天并不管当事人看法。
我转身就走。
可惜已经来不及。她在身后叫我:“木姐!”
我回过头。
店员正忙不迭拆床单包装。她笑着迎上来:“你怎么也在这里?”
“巧合。”我说,“正准备回去。”
她一手扶腰,一手按拢裙子:“要不要一起吃个饭?我请客。”
我看看她并不明显的小腹,微笑以待:“牧牧还要等我接她回去。”
“周宴回了老家。”她说,“可能没有那么快回来。我一个人在家,正愁没有人陪我。你来得正好。”
我知她刻意同我强调春闺寂寞。
再没有比这个更具杀伤力的武器。
“习惯了也好。周宴工作很忙,以后会常有不能陪你吃饭的时候。”我说,“做他的女人,一点不能娇气。”
她笑:“木姐,这你可就错了。在男人眼里,女人就该像个女人。”
店员恭敬送上床单实物,一口江浙口音:“小姐,你摸摸看。料子保证好的。绝对不会褪色……”
我趁机脱身。
结果竟然是一件东西也没有买。我一路想,手里的车钥匙渐渐攥出汗来。沈珺也会为周宴生子,我早该想到——牧牧并不是独女,她会有弟弟或者妹妹,她不是周家唯一的后人,我早该想到,我早该想到!
夜里惊醒,我掀开被褥,冷汗浸身。
只记得梦里沈珺翩翩而来,怀抱一只小小襁褓,对牧牧招手:“来,你来看!这是你的弟弟!”
牧牧欢欢喜喜接到手上,对襁褓里做鬼脸。抬头叫我:“妈咪!”
那婴儿迅速长大。变成与牧牧一般高的孩子。脸却是周宴的脸。
我惊恐后退。
他咧着嘴,露出两颗门牙的缺口,与牧牧一齐抬头叫我:“妈咪!”
我起身拉开窗帘,点一支烟,浓烈的气味使我镇定。
明月高悬。
侧目回望,月色落在墙上那幅两人合照里面,我拿着照相馆的塑胶玫瑰花,偎在周宴怀里,满脸笑意。——多么讽刺。玫瑰花象征爱情,假的玫瑰花呢?
我背靠墙壁缓缓滑坐在地。
周宴对牧牧的爱不会长久了。新的妻子比旧的妻子好。新的子女比旧的子女好。他将永远脱离我与牧牧的生活,成为完全不相干的人。
我竟然没有想到。
母亲打电话来:“我刚看到你那里的天气预报,过两天会突然降温,千万不要贪一时凉爽提前换上短装。”
又说:“周宴还没有回国?”
我揉按太阳穴,叹一声:“他有很多事要忙,已经很辛苦,我不能再要求。”
她忿忿:“再辛苦也不可以丢下你和牧牧。你是一个女人。何况牧牧还那么小。”
我无声以对。
“嫁给有钱人的家庭就是麻烦。什么钻石宝马,都没有用。”她提建议:“你一个人在家带牧牧,又要上班,不如我过来,多少可以帮你煮饭打扫。”
“不行。”我说,“我做饭很快。打扫有钟点工,一个电话就会到。你又不是年轻人,也不看看自己几处关节有骨质增生。”
“我最近每天登山,身体很好。”
“你还要照顾爸爸。”
“你爸爸才不要我照顾!”她说,“他有酒做老婆。我管不得。”
“你和爸爸又为喝酒的事情吵架了?”
她吞吞吐吐:“没有。”
我长吁一气。
“不要瞒我了。从小就看着你们吵架长大。”我说,“你和爸爸的性格我还不清楚?”
她开始诉苦:“好,你帮我评评理,到底是谁不对。谁不知道喝酒伤肝?你爸爸明明有脂肪肝,体检表上写得清清楚楚:建议戒酒。——还逞能喝什么喝?人老了,脾气也奇怪,我说他两句,竟然一个星期不理我。”
我抚额。
“妈,由他去吧。”我说,“你们以前的纪录是一个月不说话。”
她埋怨我:“为什么别人家的女儿都劝父母和好,你却劝我们吵架?”
“夫妻间许多事情可以用吵架解决。吵完一了百了。总比没有人可吵好。”
“你爸爸那么疼你——”
“妈,你的意思是爸爸不疼你?”我帮她回忆,“那一年你高烧,谁为你去叫医生?你说想吃饺子,谁立刻去买?千万不要说是我。”
她不语。
我觉得胸腔窒息:“你与爸爸这么多年,想没想过旁人多么羡慕?”
她不以为然:“有什么好羡慕的,身边朋友都结婚几十年了。你和周宴好好过日子,以后……”
我强忍颤抖声音:“我知道。”
她说:“我埋怨周宴忙,也只是说说而已。以后还有许多事情,你能体谅他当然最好。夫妻就这么回事。”
我放下手机,电话又响。
“妈……”
那边放声大笑:“哟,好女儿,真孝顺,不枉我养你三十年,哈哈!”
我仔细查看屏幕,上面赫然是“大姐”二字。
我没好气应她:“是是,来得正巧,刚与家里通过电话。”
“我觉得无聊,想起很久没有聚会——你家牧牧怎么样?很大了吧?”她那边传来电视声音,“这边倒有个节目,上面的小姑娘和牧牧像极了。”
我说:“牧牧刚过五岁生日不久。”
“你那边是晚上吧?周宴呢?”
“他不在家。”
“噢!”她发出美国式夸张惊呼,“别人春宵苦短,你却要独守空房,幸好有我及时送来温暖。还不快磕头谢恩。”
我苦笑。
“下个星期我要和HENRY回国。”她笑着说,“有一个表弟终于结婚。可算了结全家心腹大患。有没有什么东西需要我帮你带的?”
“黄脸婆一个,丑人何必自做怪。”
“怎么这会儿愿意承认自己丑了?当年谁自诩舍花?啧啧……”
“我离婚了。”
“离婚有什么了不起?离……”
她突然醒悟过来,“等等,你说谁离婚?”
“我。”
“你?和周宴?”
“怎么,还有别的人选?”我反问,“我记得只请你们喝过一次喜酒。”
她惊叫:“不可能,你们明明……”
“明明什么?”
她说:“那一年你去图书馆,在楼梯上滑倒……”
“对,是周宴背我回来。”
她说:“周宴的明信片,你跟宝贝似的夹在《巴黎圣母院》里……”
“对,被小五借走了我还追回来。”
她说不出话来:“你……”
我一字一顿告诉她:“没有骗你。”
许久,“木晓,”她说,“你移情别恋?”
我不答。
“难道是周宴……”
我说:“人算不如天算。”
“木晓,你不该离婚。”她换了严肃口气,“你们离婚对牧牧没有任何好处。”
“我当然知道。所以我们现在在牧牧面前假扮夫妻。”
“你们可以假扮多久?五年?十年?周宴如果同别的女人结婚,生了新的孩子,当时你可想过怎么办?”
“木已成舟。”我说,“你可以脱口而出的事,我竟然前天才想到。”
“谁让我这辈子比你多吃三个月的奶。”
恍惚间回到大学时光。七个女子聚进一间宿舍,自报生辰,顺序排名,亲如一家。四年间无忧无虑。
我轻叹:“对。你是大姐。”
“木晓,你等我。”她说,“只要一个星期,我马上回来。”
这个周末周宴没有来看牧牧。周雪给我电话:“还在家里。父子竟然没有翻脸。”
我无力揣测他在周家大宅还能翻出何等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