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子身份特殊,病房自然是单人间。沿着走廊一路过去,楼道里安安静静,气味并不难闻。
我一路欣赏壁上仿真名画。
牧牧很不喜欢医院。对她而言,此地并无白衣天使,唯药与针头两样。
她牵着我的手,四处张望,低声说:“妈咪,我怕!”
我低声说:“爷爷在等你。”
周雪推开房门,里面传出争执声音:“……自作自受!”
“他总是你儿子——”
“我没有儿子!”老爷子中气十足,“我只有一个女儿。”
周雪打断他们:“爸,木晓和牧牧来了。”
我这才抱起牧牧进去。
病房相当高级:空间宽敞,采光颇佳,一溜儿实木家具,宽屏电视,小几上摆放时令鲜花与瓜果。窗帘半掩,下面坐着周老夫人,眼眶微微泛红。
老爷子神采奕奕,半坐在病床上,背后垫着两个雪白枕头。
人确是较当年老了。眼里的光芒却丝毫不减。
他转头看我。
“你进来。”他发号施令,“坐!”
大掌拍拍身边位置。
我将牧牧放在床上。自己坐上床边小凳。
老夫人立刻起身要为我们沏茶。周雪拦住她:“妈,我来。”一面说:“你和爸爸争什么?他有高血压!不然怎么住在这里?”
我扶老夫人坐下。她悄悄拭泪,与我说:“老了老了,脾气一点不变。”不住摇头。
我看向牧牧。
牧牧不常见爷爷,大约忘了小时候曾被爷爷严肃面孔吓哭,扭一扭身子,细声细气说:“爷爷好!”
老爷子用满是皱纹的大手捏住她小手,仔细观察她气色,转头问我:“吃过午饭没有?”
周雪接口:“来之前我就和她们吃过了。”将茶杯递到我手里。
他依旧看我。
我说:“牧牧很喜欢今天的对虾。还要我回去后照原样做一盘出来。”
他点头:“那今晚就再给她吃这个。”
房内顿时异样沉默。
我碰碰牧牧:“来,牧牧,给爷爷唱首歌。”
她看我:“唱什么?”
“什么都行。”只要不冷场,“老师不是教了你们很多儿歌么?挑拿手的唱。”
她微一思索,开始手舞足蹈:“我们的祖国是花园,花园的花朵真鲜艳,手拉着手……”
周雪边看边笑:“当年我加入少年宫合唱团,每天就唱这‘我们的祖国是花园,花园的花朵真鲜艳’——怎么过了几十年,还一点变化也不见?”
我说:“江山辈有人才出,可惜人才不屑做儿歌。”
老爷子看着牧牧,嘴角渐渐露出笑来。
周雪递来一盒酥糖:“吃吧。”使一个眼色。
我偷眼看身侧周老夫人,只见伊神情忧愁,兀自发愣,并不看牧牧。
直到从医院出来,周雪叹一气,说:“做母亲的容易心软。”
我当即明白她所指。
晚饭必须回周家大宅吃。
院子还是当年的院子。大厅里没有了当年的未来公婆,依旧沉重压抑。
老管家带我们先去卧室转了一圈,里面装潢一如从前:有些泛黄的乳白羊毛地毯,深红色柚木家具,矮柜上搁着一小缸墨龙睛狮头金鱼,悠闲地摇头摆尾。
牧牧左右看看,问我:“爷爷为什么喜欢住这样冷冰冰的房子?”
我轻轻捏了捏她的手,对管家笑笑,“现在就过去餐厅?”
“请。”
我们随他到了餐厅,周雪也刚来。她随手一指:“随便坐就好。”
老爷子已经亲自下令:厨房定要做一盘对虾,因为牧牧喜欢。
我哭笑不得。
一桌好菜上齐,只有三人吃饭,后面还站着管家,牧牧觉得很不习惯。大宅里的一切都让她觉得奇怪。
“妈咪,为什么爷爷不回家吃饭?”
周雪替我说:“爷爷在医院吃饭。已经让司机送过去了。”
她往我面前夹菜,“多吃!”
我转而夹进牧牧碗里。
餐厅灯光昏黄。虽可算是一种情调,可是用了几十年的老吊灯,不管怎么擦拭,也难免透出几分凄凉。
等到吃完,牧牧问:“妈咪,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后天。”我抚摸她长发,“牧牧想回家?”
她用力点头。
“妈咪,我不喜欢这个房子。太大了。又好黑。我想LUNA。”
“LUNA肯定也很想我们。”
我笑:“后天我们就走。”
牧牧紧紧抱我睡了一夜。
次日再去医院,依旧是牧牧跳舞唱歌。又背几首古诗。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
幼儿园也教三字经。她背了一半,说:“后面的老师还没有教!”就算结尾。
老爷子很满意。问我:“牧牧还会什么?”
我如实禀报:“她不喜欢钢琴古筝,也不喜欢国标芭蕾,我便没有让她学。”
牧牧插嘴:“我会画房子!”
周雪晓得老人脾气,立刻递上白纸钢笔。
牧牧没有用过钢笔,觉得不顺手,画完后急忙解释:“我用水彩笔和蜡笔都画得比这个好。”
我微笑欣赏她仿佛经过飓风的两层小楼。
老爷子觉得有趣,将画拿给老夫人看。她夸赞:“真好,小别墅!”
我看出她心不在焉。
老爷子对我说:“就让牧牧在这里念小学。以后念中学,念大学。”
我看看牧牧,答:“周宴的公司在那边。”
话一出口,才想起老爷子面前提不得周宴。正提心吊胆,他面色如常道:“让他把公司搬来。”
我与周雪不由面面相觑。
周雪试探地说:“爸,你说得轻巧……”
他看着别处,脸上竟露出慈祥表情:“牧牧有出息,应该念她父亲念过的学校。”
一个月后,我才知道,老爷子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病,也是人们常说的:老年痴呆症。
周家的担子一下子全落在周雪身上。
回到家中,我从寄养人那里接回LUNA,生活重归原样。
牧牧一直惦记自己没用钢笔画好那栋房子,要我拿钢笔给她练习。
“妈咪,我下次要画个大大的房子给爷爷。”她趴在我膝上兴致勃勃地说,“到处装满大灯泡,照得亮亮的,这样爷爷晚上上厕所不容易摔倒。”
我不敢告诉她,也许下一次再见到牧牧,老爷子已认不得眼前人。
周宴终于结婚。
在超市遇见旧时公司同事,问我:“副总,怎么可以便宜了那个沈秘书?”
她向我抱怨如今沈珺实在目中无人。
“副总,我们这些底下的,看的最清楚。原先你在的时候……”
我推着手推车,一路翻看酱油瓶子上的生产日期。
“男人有了钱,做了老板,就想着秘书!小蜜怎么来的?小女人,小秘书!幸好我男人没本事,每月只赚两千块钱……”
“我也有儿子,啊呀,儿子比女儿还难养!有一次,一个邻居找上门来,说我儿子打了他儿子,要我赔给他一千块钱!我说,谁知道你儿子的耳朵是被狗啃了还是被我儿子打了?他说……”
她紧紧随在我身后直到我结账。
“话说回来,女人男人都是人,不是一样会老?凭什么……”
她又随我去停车场。
我在自己车前停下来:“高小姐,你也开车回家?”
她顿时住嘴,四处张望:“这是哪里?”
我指路给她:“从这个上坡出去,右拐就是超市门口。”
她连忙提着袋子往回赶。
我将袋子丢进车后箱。开门进车。
后视镜上映出我两只眼睛。下面一圈隐约黑边。
——为什么要便宜沈珺?
原来在别人是这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