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显然,刑昀泽小看了自己接下来要承担的责任。
在酒会这样的场合,他自然如鱼得水,周旋自如。长期留欧的生活使他养成了深入骨髓的优雅气质,举手投足都是一景,大家很愿意忘却不快,与之交好。
但这只是他的一层画皮而已。
到了私底下,他开门见山地告诉我:“我不仅要接受爸爸的公司,还有很多私人事务要做。有时不能来上班是难免的。”
我也直言相告:“公司对迟到早退和缺席都有相关的处罚规定。请不要当它是摆设。”
隔日起就不见他人影。
他的“有时”究竟应作何解,我不得而知,只是通知财务按规定扣去他的薪水。
一个月后他方翩翩然出现在自己的办公室,我命林徐召他来见。
他坐到我桌前,挂起二郎腿,说:“我回了一趟法国。”
“不是已经毕业?”
“回去会了几个朋友。”
我说:“很抱歉,少董,虽然你我都明白现在的职务委屈了你的大材,但是既然到了这座庙,请在需要的时候撞响该你撞的钟。”
他不说话。
“今后不管有什么事情耽误了你上班,请及时告假,获准再议。”我说,“你也许不在乎那点被扣的工资,但我想你应该在意自己在公司里树立的形象。这代表着你的父亲。”
我挥手请他出去。
他也不动,只是用那双深邃而迷人的眼睛看着我。
被美男注视也要分场合。
我抬头问他:“你还有事?”
他这才站起来,哼笑一声,一手插进裤袋,迈着慵懒的步伐走掉。
激将的法子对刑昀泽还算有用。他大可以多哼两声来发泄不满,但次日毕竟还是准时来上班了。
交文件给他看,他也会像模像样地在页尾批一个字:阅。
这可能是从他父亲处学来的。
和林兆一起在高尔夫球员会馆里吃饭的时候,提起公司的事,我说:“加盟的店商已经渐渐增多,毕竟女人的衣橱永远嫌不满。现在推行的多重VIP会员等级制度很有效果,老顾客总会为了积分回馈多回几次头,殊不知羊毛一直出在羊身上。”
“站稳脚跟后再想一想,发现生意到了哪里都是一个道理。入行只需要一次。”
他温文一笑,对我说:“你现在适应得很好。”
林兆现在是我的高尔夫球教练。
本地富商很热衷于参与这种当年苏格兰牧羊人穷极无聊时发起的运动。在球场里走上几分钟,就能看见许多熟面孔。
打球是假,联络是真。
想要在一个地区站稳脚跟,天时、地利、人和,样样不可缺。
球是小球,却不能小看。
这和人一样。
我已经学会独当一面。
有时我也接牧牧与母亲过来玩。牧牧牵着LUNA追着球满场跑,一身热汗,但非常快乐。
她告诉我:“妈咪,LUNA一口可以咬三个球!”
“不可以把球咬坏。”
“我让它放下,它就会放下的。”她说,“LUNA最听我的话。”
这倒是真的。LUNA与她最亲近,这是我和母亲都不可及的。
她甚至丢球杆出去,再让狗叼回来。幸而人小力气小,东西飞不出多远,不会伤及无辜。
我告诫她:“千万不要到妈咪看不见你的地方去。”
她情绪高涨,只要跑得稍远一些,就会挥手大声问我:“妈咪!你看见我没有!”
我也向她挥手,表示可以看见。
就在这一片草地上,阳光和煦,蓝天白云,祖孙三代,我隐约能看见些天伦之乐的影子。
然而,独缺了我的父亲。
白天玩得太累,回到家,牧牧一沾枕头就能睡着。不劳我费时为她念童话故事。
我在书房忙到凌晨,收好文件回屋睡觉,经过父亲卧室,忽见门口留了一条门缝。
侧耳倾听,母亲在里面低声说:“你保佑阿晓早一点和林兆结婚,我这点心事就算了了,可以过去陪你。”
我本想推门进去,奈何眼泪已经不自觉流了下来。
像是刻意安排好了一样,第二天,牧牧告诉我:“妈咪,我又梦见了爹地。”
她说:“爹地像电视里一样,骑在马上,身上绑了一朵大红花,是来娶妈咪的。”
“还有很多人跟在他后面敲锣打鼓。”
我强笑着说:“如果爹地还没有娶妈咪,你是怎么来的?”
她说:“我和妈咪一起坐在轿子里。轿子没有车好坐,晃得我头晕,想吐。”
我说:“现在还难不难受?”
她点一点头。
母亲插话说:“可能是睡觉的时候把手压在胸口了。”起身要去给她泡****喝。
匆匆一瞥中,我看出母亲脸色不佳。
作为我的母亲,于情,于理,她都完全站在我这一方,视周某人为仇敌。
她比我更不想听到周宴的事。
牧牧问我:“爹地什么时候才不忙,可以来看我?”
“等妈咪去问一问。”
我说:“爹地和妈咪在外面辛苦,都是为了以后牧牧可以过得更好。”
她自然是理解的。也不得不理解。因为同样的话我已说过无数遍。
这一整天我都有些神思恍惚。
周宴与沈珺究竟离婚没有?假如真让周宴来见牧牧,是不是最好避开母亲?
我不想见他,可是不能放牧牧单独与他见面。
看见手头电话,又觉得头痛:我实在不想听见那个声音。
倒不是对他深恶痛疾,也并非担心他有宝瓶一尊,张口唤了我的名字,就能将我整个人勾进去。两个人走到这一步,完全是无话可说,那种沉默中隔着电话机数对方呼吸次数的感觉,好似悬崖上一番生死大战,忐忑等待宿敌出招,令我仅是想一想也觉得心中发毛。
在办公室里坐到傍晚下班,我打定主意,先拖延两日再说。拿了手包准备出门。
正好摸到包中手机震动,我翻出来看,是一个陌生号码。
来电的区号我很熟悉。
却没想到是老陈。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奇怪,还是照着以前的叫法喊我:“太太!”
我下意识看看门外。几个职员正忙着收拾宣传画册,要随新一季的货品派送到店里去。
“我已经不是周太太,老陈。”
我把刚打开的门重新关上,压低声音:“我不想再强调了。”
“老先生也只认你一个,太太。”
“我很忙,有事请说。”
他顿一顿,才说:“……老先生病重了。”
我这才听出他是在哽咽。
“他一定要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