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老爷无论身材高矮肥瘦,始终是整个周氏家族,乃至泱泱商场的一名巨人。
他的风云人生足可以写成一本传奇:从一个普通的小杂货商人家庭出身,幼年多病,缠绵床榻,虽是长子,却始终不得重视。父亲偏爱活泼健康的幼子,从小尽心教养,亲手栽培,欲使之继承家业。后来时局****,周家经一番浩劫,元气大伤,他韬光养晦多年,一朝发作,一举夺得家族大权。而后重整资产,养精蓄锐,留待社会安定,新政策上台,迅速爬上风口浪尖,横扫商界,终于成就一番大业。
然而,纵使家有金山千座,珍珠万斛,周氏这一脉却人丁单薄,无福消受。自周宴的曾祖父始,从来至多两枚男丁,到了周宴这一代,除去他叔叔家中一名养子之外,只有一男一女;而到了牧牧这一辈,竟只有女儿了。
若当初沈珺不曾流产,现在或许还可以为周家贡献一点香火。周宴再婚时,老太太心中打的也正是这个算盘。而如今周宴要再次离婚的消息不是空穴来风,床第之事大约也归为妄想,不会有新的可能。
在这至关重要的时刻,周家最后的希望,是我的女儿。
我立刻订了机票,回家接出牧牧,连夜赶去周家大宅。
在飞机上,我紧紧握着牧牧的手,告诉她:“这很有可能是你最后一次见爷爷,一定要让他开心!”
她说:“是不是爷爷也像外公一样,要搬去天上住了?”
“爷爷比上次我们见到他的时候病得更厉害。也许很快就要走了。”
“我有礼物给他。”
牧牧拍一拍自己随身的小背包,郑重其事地说,“我给爷爷画好了可以在天上住的房子。装了很多大灯泡。车库里也有很多车,我画了七个颜色的。”
她又问我:“我能见到爹地吗?”
这也是她最关心的事。
老天当真会安排,我正在考虑如何让他们父女二人见面,就传来如此消息。
“应该能。”
我说,“爹地和我们一样,也要去看爷爷。”
这到底是自己的父亲,不是别人。周宴是周氏家族现在唯一有血缘关系的男性继承人,到了这种时候,再要不来,会招致人神共愤。
我想,他不可能蠢到如此境地。
不料飞机误点,离预定的时间差了足足半个小时。来机场迎接的专人已经急得团团转。
驱车前往周宅的时候,几乎是拿轮子擦着地面飞过去。
时已深夜,天色有些灰白,落着几颗稀疏且惨淡的星子。
大宅里像突然从地底钻出无数新面孔。我一路走去,廊子上灯火通明,仆人与警卫都高度戒备,容色肃穆。
管家和老太太守在大屋。周雪出门,见我与牧牧过来,挡住去路说:“等一等,爸爸在换衣服。”
她抿着嘴唇,脸色黯淡,眼眶深陷发乌,非常疲惫。也有哭过的痕迹。
我握住她的手。
“爸爸现在怎么样?”
她轻轻摇头,正要开口,牧牧却突然大喊着:“爹地!”挣脱我的手往斜里跑去了。
周宴果然在此地。
我抬头转身,望了一眼。周宴在对面的长廊底下,抱了孩子,远远站着,看着我的方向。
大屋里躺着的是他自己的父亲,此时却丝毫不见他脸上有任何悲痛或焦急表情。仿佛与他全无干系。
他还看我做什么呢?
牧牧在他怀里对我招手:“妈咪!妈咪!”
“妈咪,为什么你不过来?”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在场所有人都知道真相,只有她自己不明白这句话的分量。
周雪连忙叫我:“木晓。”
她的声音沙哑,微微颤抖。
我知道她在担心我。
不,我不会为此激动。我不过是以牧牧母亲的身份,来此尽一分昔日周家儿媳的责任。周宴亏欠我,站在这里的其他人,却不欠我半分。
我很冷静地对她说:“我们什么时候可以进去?”
正好大屋里传来开门声音,管家走出来,对着周雪躬一躬身子,说:“大小姐。”
他也看了看我。
“爸爸准备好了?”
“是。”他说,“老太太说可以进去了。”
人群迅速地聚拢过来。
“老先生身体虚弱,请大家保持安静。”他在门口指挥,“一个一个进去,不要说话。”
除做杂事的佣人和负责警戒的保镖,所有人都集中到大屋里,围床一周,按位次站定。
有些人我还是第一次见。
老爷子躺在大床中央,穿戴整齐,拿枕头垫高了头部,眼睛微睁。床头柜上散放着大把的药片和水杯。整个大屋像一帧定格的老照片,只有画面,没有声音。
老太太轻轻伏在病人耳畔,低声说:“存思来了!”
老爷子的嘴略张了一张,像是要说什么。
前面一位老人迅速大步过去,坐到他床沿,叫了一声:“大哥!”
原来这就是周宴那位常年不在内地的叔叔。我与周宴结婚时,虽有请柬送去,但他并没有出席。他的养子周廷倒是带来贺仪一封,只是惊鸿一瞥,很快就走。
传闻兄弟两个不和多年。周老爷子掌握家族大权后,做弟弟的就愤然离家,远走海外,发誓永不回头。往日相见,总是商场交锋,随身各带三名保镖,全不似一家人。
事到如今,人之将死,哪还用防,况且年轻时种种涌上心头,就是铁做的五脏也烧得厉害,只顾流泪感伤去了。
老人说:“大哥可能不记得了,小时候那只大将军是我偷去玩的,结果不小心弄丢,一直不敢告诉你。”
片刻,老爷子艰难吐出几个音来,老太太代他转达:“这我都知道!”
到底是亲兄弟。
“我们斗了三十年!”他说,“你要是走了,我还去找谁?”
言罢已经自制不住,老泪纵横。
而后是周雪过去,老太太说:“这是女儿。”
老爷子点一点头,只不说话。
老太太便示意周宴过去。
周宴放下牧牧,过去说:“爸爸。”
老爷子久久没有反应,老太太指着周宴说:“这是儿子!”
孰料老爷子却摇一摇头,也不说话。
周雪问他:“爸爸,是不是叫牧牧过来?”
我身后的老陈连忙推我与女儿过去。
我在床边站定。牧牧自己爬上床沿,说:“爷爷,我来看你,还带了礼物来给你。”
老爷子像是突然有了气力,看着我说:“木……”
众人都有些诧异。
我明白他的意思,点头说:“我会好好照顾牧牧。”
他便点一点头。
牧牧把自己的画拿出来给他看,指着画上说:“这个就是爷爷的大别墅!别墅后面是一座山,山上有猴子,有大象,前面有一条河,爷爷可以在河边钓鱼……”
老爷子的嘴角动了一动,像是在笑。
“这一张是厨房,爷爷在锅里画什么就能煮什么。”她说,“这个是全自动的!”
忽听老太太“啊”的一声,我定睛一看:老爷子已经闭眼了。
医护人员立刻冲上去查看,周雪大喊一声:“爸爸!”已经伏到床头痛哭。
我想起自己父亲,觉得心酸难忍,走到一边。余光里看见周宴将牧牧抱下大床,直直站立,不知望着什么方向,脸上依旧是淡淡的冷漠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