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看起来同往日的任何一天全无分别。
我嘱咐母亲在家照看牧牧,早早吃了早饭出发,高速上车子还算不多,无须闪避,只偶尔遇见几辆长挂车,如龟速般缓缓上坡,听我喇叭在车后长响,方慢条斯理转开。
广播里天气预报:今日高温,市民注意防暑,尽量避免出行。
我心中一动,想给母亲电话,吩咐她不要放牧牧再去院子里,宁愿让狗进客厅里来。看时间不到七点,决定稍后再说。
到省城正是上班时间,公车私车堵满干道。
装修队比我到得更早。
我一推开玻璃门便看见林徐熟悉的侧脸,他正与装修队队长在窗台边核对一些数据:“……你再报一遍给我。”
他偏过头来,冲我微微一笑,“经理。”
往常是“木小姐”,现在突然换了“经理”,称呼变得倒快。
我走过去与他握手。他手里有年轻人旺盛的热气,通过手心传给我。
有一阵不见他,不知去哪里晒了高级日光浴,皮肤微微有了一点蜜色,透出健康气息。眼睛愈发清澈明亮。
我也冲他笑:“好久不见。”
“我很荣幸。”他说,“从睿博到这里,总是能遇见。”
“几点到的?”
“只比你早了二十分钟。”
我点一点头,“鲍主任今天临时有事,晚饭延期,从今天的日程上删掉吧。”
“那我去改订明天的位子。”
他把手里的文件夹合起来夹在腋下,拿出记事本,“吃中餐?”
“他老家在沿海地区。”我说,“海鲜不能少。”
他走笔如飞,神情专注。很快走到僻静角落里去打电话。
我一人靠在窗边,楼下犹在堵车,喇叭震天响。
我关上窗户。
监工是件单调而乏味的事。我今天穿的是职业套装,下半身一件中裙,不好弯腰屈腿做事,又无椅子可坐,只好站着看。
有工人与我开玩笑:“经理,你的秘书长得俊,真是好命。”
我摇头不答。
到处是水泥漆气味。夹着一股刺鼻的腥气。我站了半个小时,终于忍不住,扭身把窗子打得大开,用力呼吸两口新鲜空气,才觉得好些。
林徐回来,说:“位子是订好了,我……”
他看着我突然伏下身来,整个人缩成一团,捂着口鼻剧烈干呕。
“经理?”
我腹内一阵痉挛,连话也说不出,想冲他摆手,另一只手却抬不起来。他连忙一把扯住我的一条胳膊,大声说,“我们马上出去!”
我被他半扶半拉硬拖到玻璃门外,整个人靠在墙上,一点力气也无。
好死不死,不早不晚的胃炎!怪我接连几夜没睡好,早饭也吃得少,被这气味一刺激,整个胃也要翻过来。
许久没有犯病,我以为已经大好,此时在人前大出洋相,后悔不迭。胸口一股恶心顿时冲上喉头,我又要蹲下来,头却跌在林徐肩上。他说:“要不要喝一点热水?”
“谢谢。”我说,“哪里有?”
“你等一等。”他扶正我,“千万不要摔下去。我去一趟对面。”
他很快从对面的电脑公司里出来,搀我进去。
里面的工作人员待我坐下,递来热水,对林徐说:“今天有高温警报,肯定是中暑。”
“对不起,有没有仁丹?”
“我们公司的小陈有。”旁边有人说,“我这就去找她来。”
林徐用手托着我的头,我仰头一气喝下半杯,两眼发黑,浑身毛孔像是突然打开,虚汗涔涔涌出。
“这就明显是中暑了。一头是汗!”
很快有一名女主管过来质问,“怎么都围在这里?”
看热闹的职员很快散去,身边还余两个,与主管交待:“这是隔壁公司的经理,来监督装修,结果中了暑。”
她看看我,“用不用送医院?”
身后有林徐声音:“很抱歉,打扰你们正常工作。我是她的秘书。”
他单手掏出名片。
“我们以后将在对面上班,请多多关照。”
“把她送到休息室去,里面有沙发。”她说,“小高,去找小陈拿仁丹。”
“赵姐已经去了。”
“动作这么快!”
她托住我小臂,俯身问,“你怎么样?还能不能站起来?”
我点一点头,自己使力站起身子,摇摇晃晃。林徐很快托住我另一只手。
我如众星拱月一般送到休息室里,有热心人已经掸了沙发,往茶几上放了小茶壶,等我躺下。
“把扣子解开一些,暑气才能散出去。”主管替我散开领口袖口,解了发髻,一改严厉口气,“你就在这里躺着,没有关系。”
我睁开眼睛,模模糊糊看见林徐站在门口,送女主管走出门去。
而后有人送了药来,林徐接在手里,过来替我倒了一杯水,给我服下。
我说:“你回去替我看着那边。我好了就会过去。”
“走开几分钟不要紧。”他坐下来,说,“你不要急,还是睡一阵吧。”
他说话似有魔力,我真的昏昏睡去了。
一会儿看见满世界报表,山是用报表裹的,黑黑白白,河里飘的全是数字,大树开枝散叶,结的果实都是一团团硕大的废纸。一会儿天边有乌云拢过来,遮天蔽日,不对,怎么竟是绿色的?
我被吓醒,悚然抬头,看眼前事物也恢复了彩色。一身汗已经干了。
林徐不在沙发上坐着。看来已经回到对面监工去了。
小茶壶里还是满满一壶水。我坐起来,把剩下的半包仁丹就着水吃了,深深吐一口气。
休息室里安安静静。只有空调嗡嗡工作声音。送风口结了一条红丝带,被风鼓得撕拉作响。
我借着橱窗玻璃挽好发髻,扣好领口袖口,走出门去。
有职员看见我,说:“木经理,你已经好了?”
一时许多人看我。
我说:“谢谢,现在已经好了,还要回去工作。”
女主管正从办公室里出来,见我站在外面,说:“你要走了?”
“工作要紧。”
我向她道谢,顺便询问姓名。
“姓吴。”她与我握手,说,“请允许我趁机推销我们的电脑。”
“木晓。”我说,“我们做服装。而且正好有职业系列。”
我们相视一笑。
这个时代渐渐有更多女人爬上高层。但是偶然遇见,还是觉得宽慰,觉得遇上了男权世界的蛋壳上又一丝裂缝。
大有英雄惺惺相惜意味。
本来还有话说,正好我手机上来了电话,只能速速道别。
我接起电话,只听一个女人低声说:“木姐,我们能不能见一面?”
我愣了一愣,不由失笑。
来得真巧。
我说:“我正在想,这几个月常常莫名其妙接到陌生电话,昨天终于打通一次,又听不到人说话,不知道是谁这样无聊。”
“木姐,我们就明人不说暗话,你那里有对我十分重要的东西,我想拿回来。”
“你寻常都这样求人?”
她顿一顿,终于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五百万我没有,最多五十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