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站了多久,才有气力蹲下来,从地上拾起打湿的离婚证。
打开来,里面写着:离婚申请,符合《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规定,予以登记,发给此证。
一枚大大的公章,比血更刺眼。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周宴话音犹在耳边:“……证先放在我这里。免得被牧牧在家里翻出来。”
不,不可能。
不会是他。
——但会是谁?为何将它放在这里?谁要这样处心积虑,一再干扰我的生活?
母亲知不知道?牧牧又是否看见?
连周身空气都像嫌疑犯。瞪着眼睛在监视我。
我茫茫然站起来,四顾一周,回到客厅里去,坐在沙发里,捏着证件发呆。
院子里还有哗哗水声。狗屋才洗了一半,要不要继续洗它?我想了很久很久,但是没有动;我站不起来。
突然有电话声音。异常刺耳。
我接起来,听见母亲问我:“晚上要不要吃卤猪耳?”
里面有菜市场才有的嘈杂人声。
我略略有些心安,说:“牧牧愿意吃就买。”
“她想尝尝味道。”
“好。”
我握着话筒,听牧牧在里面大叫:“外婆!外婆!”
我觉得心跳又突然快起来,脱口说:“妈,叫牧牧来听电话。”
母亲毫无觉察,把手机交到牧牧手里。
“妈咪?”
她很快乐地说,“妈咪,我和外婆在市场里买菜。白菜一斤一块两毛钱,我考一考你,两斤是多少钱?”
我强行镇定自己,说:“两块四。”
“答对了!嘀嘀嘀,一百分!”
她继续说,“那猪耳朵好吃还是猪舌头好吃?”
我的天使这样高兴,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我叹一口气,把离婚证缓缓放在茶几上,“牧牧如果喜欢,就都买。”
抽了两支烟,腿上终于有一些力气,我起身把离婚证用电吹风吹干,拿一块软布包好,收进柜子里。而后回到院子里洗狗屋。
洗完已是傍晚时候,夏天太阳落山得晚,我顺便浇了花,又回厨房里煮晚饭。
六点才听见母亲开门,LUNA吠叫着跑回自己老窝,牧牧还在和母亲对话:“……外婆,为什么我们要吃被虫啃过的菜?”
“阿晓!”母亲在玄关里叫我,“快拿桶来。”
我拿了小桶出去,母亲果然买了螃蟹,在我面前展示,“渔民在海里打的,很新鲜。”
我无声接过牧牧手里的白菜和卤味。
“煮饭没有?”母亲脱鞋,回头对牧牧说,“下次还去不去菜市场?”
“去!”
“好,明天去看看有没有比目鱼,买回来给你煮汤喝。”
母亲向厨房走去。
我随在她身后进去,把菜放在水槽里。
牧牧自己去开冰箱,拿了一盒雪糕出来,呵着气大叫:“呼呼,好热!好热!”
母亲连忙去厨房门口吩咐她:“不要对着空调吹!小心感冒!”
回来对我说,“牧牧也学会还价了,在市场里,一斤螃蟹,别人开四十块,她还价三十九块……”
她满脸笑意,非常高兴。
我看着母亲,心里千斤沉重,话到嘴边,终究又咽回去,只说:“牧牧是很聪明。”
一群螃蟹不安分地挠抓着桶壁。她忙着去洗菜,用筷子提了螃蟹出来,按住后盖,拆掉麻绳,送到龙头下清洗。
我帮她热锅,倒了油在里面,不久便听见啪啪炸响。
螃蟹在案板上被菜刀一切为二,继而丢进锅里,立刻转红。
母亲下了盐和料酒,合上锅盖,随口说:“你把狗屋洗了?”
我怔一怔,尽量用平静语调答她:“正好狗不在家里,洗起来方便。”
“狗看着可爱,却比人蠢,吃的拉的在一起,都能生活。”她说,“只有小孩子才喜欢。”
我陪她做好晚饭,一起端菜出去,招牧牧来吃饭。
她替我打汤:“这是妈咪的。”
我接过来,静静看着她。
她专心致志看着汤碗,“这是外婆的。”
母亲笑着接过去。
“牧牧想做新娘子,以后也给新郎打汤喝。”母亲整一整菜碟,叫我,“吃菜。”
我食之无味,吃一口,心里想一遍:是谁?
是谁?是谁?是谁?
晚上等牧牧睡去,我轻轻拉开被子,到母亲房里去。
她正在看京剧录像,手里跟着打拍子。
我坐到她身边:“妈。”
她看一看我,关了电视,说,“什么事?”
我说:“我有东西想让你看。”
她跟我下楼。
“什么东西?”
楼下已经关了空调,整个大厅浸在热空气里面。我在柜子里翻出离婚证,递到她手里。
没有开灯,母亲老花眼,看不清楚:“电费证?”
她说:“我去拿老花镜,你等我。”
她捧着离婚证上楼。
我把浑身重量靠在柜子上,望着客厅里水晶吊灯上点点荧光。是饭厅后面的窗子外路灯在亮。只听楼上有轻微啪的一声,母亲开门,在楼梯口颤声唤我:“你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