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瞬间,我没有明白过来。
在那个连第一次接吻牵手都打包折价售给周宴的年月,他是我的全部,每日生活像重复放同一部电影。好容易曲终人散,千呼万唤来了新片子,等另一盘胶卷安上来,连机器也要略一卡壳,想一想:这不是先前放的那一部?
床的斜对面就是梳妆台。一面大大的圆镜子。我略偏过头,越过他宽而结实的肩,看见自己半睁着的两只眼睛,头向后微微仰起,脸上有一片不正常的红晕,烧到脖子根。
是我,又不像我。
我是不得已。我想,时候到了,总该有所表示。
总不能让人一再吃亏。
我在心里对自己暗叹了一气。
他终于发觉异样,停下来,把头移开一些,对着我的眼睛说:“怎么了?”
我静静看着他。
线条分明的脸,刚刚接过吻的嘴唇,一小片淡青色的胡子根。锁骨中间的两颗扣子开了,敞着领子,露出一点三角形的光洁的皮肤,随着他的呼吸微微起伏。
念大学的时候不是还花痴过歌星美男?他就是那种理应被做成全开纸大小,贴在墙上供少女春心萌动期想入非非的男人。
我想:这就是老天在关门后为我留的一扇窗户。倘我真的跳将出去,无非两种结果:一是落在英雄的马上,二是摔断一条腿。我犹犹豫豫,在窗台上站得太久,英雄终于等不及,弃马飞身,主动上来,欲抱美人归——
手腕上的劲道突然松了。
我从遐想中回神,林兆拿起掉在一边的毛巾,站起身来,“我走了,你好好休息。”
他给我塞好被角。
我闭起眼睛,低声说:“你中午就留在这里吃饭。”
“好。”
他又在床边站了片刻,取了我用过的碗筷,轻轻走掉。
我就在他关门的瞬间睁眼,再看一眼梳妆台上的镜子,那里面映出的躯壳,如何不是我。
病去如抽丝,我接连睡了两日,等到痊愈,母亲将手机交给我:“一天到晚都在动,短信也有,电话也有。”
“房子既然卖了,你是不是没有把广告撤下来?”
确实有人以为我房子尚未卖走,提出要上门看房,这且不管。更多的却是当初生意场上的旧熟人。
回家后我本当自己是山中隐者,可以多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交际应酬非十分必要便全部推走,渐渐没人记得木氏周太太。
这也自然。生意场太浩荡,同情场一样,没有谁永远记得谁。
但是股权转让一事如深水炸弹,人人以为我情场失意,歇斯底里发了狂,纷纷来问:木总,睿博全都姓了周——你呢?
不可想像,向来为了睿博,为了在谈判里再多赚得个三分两厘,我一个本该手无缚鸡之力的女流之辈,能够抛尽脸面形象,不计任何手段。谁说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必有一个伟大的女人?我事事冲锋陷阵,走在前头。
睿博一桌一椅都凝结着我的心血。舍弃它如同舍弃亲生骨肉,一刀下去,鲜血淋淋。
我一一答复:没什么,我们离婚了,公司归他所有。
尚留下一句话没说:只要有女儿在手,我一切都可放弃。
我可以不为人妻,但为人母的资格,我也能不要脸面形象,不计任何手段去留住。
那头顿时一片叹息:木总,这多可惜?你想一想,离婚后,你又没有工作,又要抚养孩子,女人手头更该存有老本,才能不愁吃穿,免得后悔。
我忍不住冷笑。
都是客套话。谁会真为你可惜?这厢好话敷衍,话音未落,转身改拍沈珺马屁去:这位周太太真是年轻漂亮,用的什么牌子的面霜?又是在哪一家美容院做的护理?哎,同去同去!
背地里偷偷递一块金表或是一沓消费券:小小意思,不成敬意。巧得很,我与周总正在谈一个合同……
都以为枕边风强过热带气旋,呼的掀过去,树飞屋倒,铁打的心肠都能绕指柔。
稍微有些察言观色的本事的人就不这样蠢,故而有人说:怪不得!最近聚餐吃饭,带着的都是另一个人,说是秘书……
差不多的两张脸,选姚媛还是沈珺?
只怕是前者。
我重重吁一口气。
次日倒有意外:当初为找新工作而联系的旧人发来消息,问我肯不肯任职做某服装公司的区域经理。
真是天上砸馅饼。惊喜惊喜,喜字倒未见得,惊却惊了我几秒钟。
好险,我差点就要死心在家做煮妇。
“可能比较委屈你,木副,”那人还按我从前职务称呼,“这个行业你没有做过,待遇也不比你以前。一切从零开始,也许很辛苦。你考虑考虑?”
“哪个区域?”
“哦,华南地区。”
我在心里飞快盘算片刻,才说:“我现在就在老家,也是华南。”
他连忙笑道:“好极了!也是朋友在饭桌上提起来,开拓新市场,需要可靠的帮手,不敢再用自家人。我第一个就想到你。”
“我该怎么联系那家公司?”
他给我电话号码:“这个是他们总经理的个人电话,不用经外面秘书转接。”
我向他道谢:“本来以为这两年景气不好,没希望再找到工作。难为你还记得帮忙,真是受宠若惊。”
“木副这是说哪里话,我还要谢你,当初……”
好汉不提当年勇。过去哪怕十项全能,如今还不是在家里做闲人,数着米粒过日子。
我先去查了公司网页。看来企业刚刚创建不久,品牌还没有打响,不单华南是一片空空,就是总部附近也网点稀疏。
果真从零开始。
网页里还有产品展示。我把一件件华服调出来看,简洁的设计,流畅的线条,用料一律走高贵路线,模特又无一例外是长腿,加上三寸高跟鞋助势,穿起来颇有女强人做派。
我情不自禁捏一捏自己的腰,幸好还不是水桶,免去在最时髦的行业里被人翻白眼耻笑。
我找母亲商量:有机会在眼前,钱可能不多,重要的是可以不让我再觉得无聊。
然而培养牧牧是我这个做母亲的责任。当年为忙公司,很少照顾她生活起居,离婚后才有补偿,现在又回到那种生活中去,有些不忍。
她思索片刻,说:“牧牧有我。”
“你还有四五十年,和我这个老太婆不一样。也不能在家里坐到老。”
我说:“当初就是这样想,才到处托人打听。拖了大半年,终于有结果。”
她握住我的手:“我知道,你不是坐在家里等饭吃的命。去吧。”
决心既定,我打了电话过去,“你好,韩总介绍我来应聘贵公司的华南区域经理。”
我顿一顿,说,“我是木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