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国的雨季来得早,进入四月,天就没有好好放晴过。天气像人的心情一样,阴郁而压抑。每天上午倒是晴天,一到下午天就阴沉起来,而每天晚上,雨淅淅沥沥下起来没完没了。小巷里,一天到晚湿漉漉的,云涌边的几个垃圾堆,成了老鼠、蟑螂的乐土。这么多年,瑶台数万人口,一直没个像样的垃圾站,区里的电视、报纸,以瑶台的脏、乱、差为负面典型多次报道过。弄得那些记者们,只要想找负面新闻就会来瑶台,让瑶台人很没面子。在区里,若有人问住在哪里,只要说住在瑶台,此人的经济能力便不言而喻。媒体报道了一次二次,三次四次,瑶台脏、乱、差的现状一直未能改善,也无法改善。因此,瑶台成了长在这现代化都市脸上的一块丑陋的胎记。有记者采访区里的领导,区领导说,瑶台这样的城中村形成有其历史原因,要改善不是一天两天的问题,但是区里对此有一个五年计划,未来五年,要将建在城区内的工厂全部迁走。报纸上还登出了一个未来城区的建设规划图。到那时,瑶台将变成高档住宅小区。但这样的消息,三年前就有报道,说是五年内要如何如何,现在报道出来,还是五年内如何如何,大家也就没抱什么希望。倒是非典疫情,给区府的领导敲响了警钟,于是对全区卫生加大了整治力度,连瑶台这样著名的卫生死角,也新建了四个垃圾站。只是,云涌的水依然黑、臭。想来要让瑶台的天重新变蓝,水重新变绿,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近来,电视里每天都在播出各地上报非典病人的数据。小汤山,钟南山,淘大花园……全民总动员,在打一场抗击非典的战争。生活在疫情重灾区的广东,经历了初时的惊慌后,生活渐渐恢复了过去的平静,没有人再用食醋消毒,也没有人再抢购板蓝根。老乌的店里,生意渐渐有了起色,虽说每个月还是入不敷出,但隔三差五,总还是能卖出点东西。“本店转让”的启事,早被风吹雨打去,老乌也未再写。这段时间,老乌一直很忙。《异乡人》杂志自从发表了他的回信后,又迎来了一次收信高潮。老乌把那些来信都保存着,信已塞满了整整两个抽屉。这些信,老乌都看,但只是有选择的回复。有些写信的倒颇为执著,收到老乌的回信后,又会回第二封,第三封,还有人写信说要来瑶台看老乌,且都为女性,写得极为大胆直白,然而老乌的心却是曾经沧海,不为所动。倒是老乌的这拨兄弟,知道老乌总是收到一些来信,里面不乏他的仰慕者,常拿老乌打趣,说老乌现在是名人了,要收藏老乌的书法。
子虚说:“老乌你干嘛不从中挑一两个先交往试试?说不准就成就一桩佳话,《异乡人》杂志又可以作一期专题,不过到时事成,可别忘了我这媒人。”刘泽说:“这话怪了,人家老乌自由恋爱,怎么你倒成了媒人?”子虚说:“这话你得问老乌,老乌你说是不是?”老乌从子虚的话里,多少听出一些酸意。说:“要没有子虚,我哪里会认得《异乡人》的张主编,不过我现在是不会再想这男女之事了。”话是这样说,老乌心里另有期待。自那次把阿梅寄来的钱退回后,没曾想过了不久,阿梅又来信了,在包裹里夹寄了一千元,并且来信说,如果老乌再退回,下次就寄一千五。弄得老乌只好回信,说他代乔乔暂时收下,但这钱,他是不会花一分的。只是阿梅如此关爱,他不敢当。阿梅于是又来了信,说她这样关心乔乔,实因她在工厂打工时,怀上孩子,她的男友却离她而去。孩子生下来后,她把孩子遗弃了。阿梅在信中说,这件事成了她的心病,现在看到乔乔,她是想到了自己的儿子,也希望她的儿子能遇上像老乌这样的好人。阿梅的信让老乌很感动。他回信安慰阿梅,说她的儿子一定会遇上好心人收养的,这世上毕竟好人多。又安慰阿梅,说她当初这样做,也是没办法的事。虽说有点狠心,但现在知道后悔,为时不晚,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相信她将来会找到自己的孩子,孩子也会原谅她的。这样一来二往,老乌对阿梅,亦产生了一种说不清的感觉。如果一段时间没有收到来信,他就会担心,怕阿梅出了什么事。当然,和阿梅通信,是老乌的秘密。他没对任何人说,包括张主编,包括刘泽。知道这秘密的只有乔乔。老乌每次收到信,都要念给乔乔听。然后对乔乔说,乔乔,这是我们俩的秘密。老乌甚至预感到,将来会有那么一天,阿梅突然出现在他的店门口。有时,老乌也会想一想阿梅长什么样子。老乌的意识里,阿梅应该是极漂亮的。然而,阿梅却像个谜,生活在老乌的世界之外。老乌终于是忍不住,在一次给阿梅的信中,提要希望阿梅能寄一张照片来。老乌明明是自己对阿梅有了隐约的期待,却找了一个堂皇的借口,说是希望乔乔将来能记得他的恩人的样子。信寄出之后,老乌又后悔了,想阿梅定能一眼看出他的司马昭之心,心里不免忐忑不安,等阿梅回信的日子,不觉有些度日如年,每日里是神不守舍的,害怕阿梅再也不给他回信了。但阿梅的信还是如期而至了,信里也如愿寄了一张过过塑的照片,照片上的女子一看就是打工妹,穿着工衣,背景是工业区常见的照相馆那种手绘背景,有点俗不可耐。阿梅倒是长得一般,全然不似老乌想像中的那样美丽,也不丑,普普通通,看上去倒是很实在,眉目间,倒有点阿霞的影子,只是显得比阿霞年轻。看到照片,老乌便又想到了阿霞和阿湘,呆呆地,一声叹息。
这天下午,张若邻打电话给老乌,让他晚上别出去,就在家等着,他要启动计划的第二步。老乌说:“什么计划的第二步?”张若邻说:“你这个老乌,对自己的事总是这么不上心。不是说好了,《异乡人》要和区广播电台、电视台联合宣传你的么。”老乌说:“您是说真的呀。”张若邻说:“你以为我说着玩?前段时间非典闹得人心惶惶,再大的新闻宣传出来也被淹没。现在大家对非典不那么恐惧了,我们的计划自然要接着实施。”老乌听说要去电台做节目,心里慌慌的,说:“不行不行。”张若邻说:“为什么不行?电台昨天就把预报打出去了,说今天你要来节目现场做嘉宾,到时我过来接你。”果然,到晚饭时,张若邻开车来到瑶台。老乌为难地说:“我去做节目,乔乔怎么办?”张若邻说:“把乔乔一块儿带上。”老乌说:“您还没吃饭吧,我请您。”张若邻说:“我都安排好了。”开车拉上老乌,去了文化局对面的餐厅。刚坐下,区电台“人在他乡”的节目主持人南北就来了。老乌说:“我有点紧张,心里慌得不行,还是算了吧。”张若邻面露不快:“老乌你这人怎么这样?我们这么多人把你往上扶,你却一个劲往下溜。”老乌笑:“我就是一滩烂泥,扶不上墙的。”南北说:“你别害怕,就是接听电话,和人聊天,你平时怎么聊,做节目时就怎么聊。”老乌说:“可是,我,笨嘴笨舌的,我怕把节目搞砸了。”南北说:“切,这么容易把我的节目搞砸,那我还在这里混?你放心,有我这主持人呢,我会把握好的。好多人想上我的节目还上不了呢。张总您说是不是?”
老乌不再说什么,心里终究忐忑不安。这顿饭也就没怎么吃。饭后,喝了一会儿茶,就穿过马路,去了对面的广电中心。走进广电中心,老乌又紧张了,两条腿发软。说来奇怪,当老乌坐进播音室,戴上耳机,倒平静了。主持人先放了一段音乐,然后说:“亲爱的听友,在昨天的节目里,我给大家讲了老乌的故事,今天,我们把老乌请到了播音室,让老乌直接和大家交流。老乌,和听友打声招呼。”主持人说完,对老乌做了个手势,老乌就说:“我是老乌,大家好,我有些紧张。”主持人说:“第一次上节目都这样。”老乌笑笑。主持人说:“今天来到我们播音室的,还有一位小嘉宾,他就是老乌收养的孩子乔乔。乔乔,来,和关心你的大哥哥大姐姐们打声招呼。”乔乔正在东张西望,主持人说了两次,老乌朝他直使眼色,乔乔才应付着说了句:“大哥哥大姐姐好。”又去玩他的了。打过招呼后,主持人并没有马上接通热线,而是说起了在打工一族中出现的未婚妈妈现象,剖析了这种现象背后深层次的原因。然后说:“今天我们可以和各位听友一起讨论这个问题。好,导播告诉我,几条热线都已经接通,那我们先接一个电话。”电话接通了,是个女听友,很激动,说:“喂喂,喂,是我吗?”主持人说:“是你,你的电话接通了,这位听友,怎么称呼?”那位女听友激动地说:“我是从东莞打来的长途。我想问老乌,怎么看待乔乔妈妈把乔乔抛弃这个问题。”主持人说:“这个问题是问老乌的,那么,就请老乌来回答吧。”如果说在播音室外,老乌是十二分紧张,走进播音室,便只余十分了,戴上耳机,紧张又少了两分,听到节目讨论的话题与打工相关,听到打工妹在电话那端青涩而激动的声音,老乌觉得分外亲切,那是他曾经经历过的岁月,紧张便烟消云散了。老乌就说了当初看到乔乔被抛弃的心情,说当时也没有想太多,只是看到一条鲜活幼小的生命,他做出了一个本能的选择而已。说他过去也不理解,为什么有这么狠心的母亲,在生下自己的孩子后忍心抛弃他们。说前段时间,《异乡人》给他做了个专题,他收到了一个叫阿梅的打工妹的来信,在和阿梅的通信中,他渐渐理解、宽容了乔乔的妈妈。那打工妹显然有些激动了:“你这样说,那不是在鼓励这种行为?”老乌说:“那你认为应该怎么对待那位母亲呢?”老乌试图说服那位女听友,而那位女听友显然不那么容易被说服,用激烈地言辞对乔乔的妈妈抱弃他的行为进行了声讨。老乌想到不久前,刘泽介绍他读到的一本书——《人的问题》,其中谈到道德的运气问题。于是老乌把书中的观点引申过来,说这其实不是一个简单的道德问题,而是一个复杂的社会问题,就算我们把他归结为一个道德问题,那么,我们每个人是否就敢肯定地说,当我们遇到相同的处境时,就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不是,我们每个人面临着不同的道德运气。主持人适时地结束了这个听友的问题,又接进了新的电话。这一晚,打进来的电话,差不多都是问老乌的,问题千奇百怪,问他一个大男人怎么带这个小孩?问他的情感问题,说如果他将来结婚了,还会不会对乔乔这样好?还有问老乌想找一个什么样的女朋友的,当然,还有质疑老乌的行为是在沽名钓誉的,认为有人出十万他都不把乔乔给别人的事情不可信……一开始主持人南北还不时替老乌解围,节目做到一半,老乌居然能应付自如了,特别是听友对他动机的质疑,老乌居然没有动怒,而是心平气和地和对方理论,节目完毕,南北对老乌竖起了大拇指。一直在外听节目的张若邻,也为老乌鼓了掌,说:“我说你行你就行,我从来不会看错人。”老乌长吁一口气道:“一开始有些紧张,后来就好了。”张若邻说:“老乌你要记住今天,今天是你浴火重生的日子。”出得播音室,主持人南北拿来一个单,让老乌签名。原来做节目,嘉宾还有辛苦费的。签完字,南北把单拿走,并没有把钱给老乌。老乌也不便多问。南北说,“今天做得不错,周三再来做一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