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句话因了我读了“臭鼬之诗”之后被改写为:“日有所见,夜有所写。”一九七三年,西默斯·希尼到美国加州的柏克莱大学做访问学者,并且在那儿看到了臭鼬。爱屋及乌,睹物思人,可能是诗人的通病,一九九五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大诗人西默斯·希尼也不能幸免。在诗中,西默斯·希尼很好地借用“臭鼬”这个隐喻表达了对妻子的绵绵爱意和思念。
至此,我不禁感叹道,呜呼!臭鼬,诗人的宠儿是也。在我们这儿,同为鼬科动物的黄鼠狼和屋顶上不安分的麻雀一样十分常见。我们叫它黄鼠狼而不叫黄鼬,我们的叫法更通俗些。在“黄鼠狼”这个词中,包含了两种动物名称:鼠和狼。“黄鼠狼”这种称呼包含了我们这里的人对于“黄鼬”的看法和认识,首先,我们觉得这小东西个头小而敏捷,其次是凶猛。在我所生活的街区里,我和黄鼠狼打过无数次的照面,但每次都只是一瞬间,一闪即逝,它的敏捷和灵动给我留下深刻印象,而我从未领教过一只黄鼠狼的凶猛,也是,有谁亲眼目睹过黄鼠狼捕食呢?
在我们这里,黄鼠狼一直被看做一种神秘的事物,这里面或多或少带有迷信的成分。如果想要看见黄鼠狼,我会经常走到我现在居住的一座旧楼的后面去,那里杂草丛生,到处是人们丢弃的生活垃圾,那里是流浪猫的处所。在一座旧楼的背后就能够遇见黄鼠狼,在一座旧楼的后面,我可以看见人们生活的另一面。一座旧楼,从正面看,它尚在努力保持着光鲜,而一旦走到它的后面去,那些锈迹斑斑的管道,那些摇摇欲坠的窗子,那些雨天里流淌出来的墙上的污渍以及人们肆无忌惮地从楼上扔下来的废弃物品,一并成为一道灰暗的旧风景。我喜欢在一些需要独自思考的时候走到楼的背后去,在那里,我可以安然地陷入沉思。我走着,我的脚步往往因为一只黄鼠狼的突然出现而停止。我只能远远地看着它,这个古怪的小东西,就在我打算移动脚步离它更近一些时,它便甩着那蓬松的大尾巴很快地逃离。
在我们这里,人们喜欢聚在一起谈论和黄鼠狼不期相遇的那些事情,神秘兮兮的样子,仿佛这世界发生了什么大事件。而日光下永无新鲜事,我的岳父,一个喜欢在堆放家庭杂物的矮房里和老鼠战斗的人,每天按时地在光线昏暗的角落里布下粘鼠板,那个涂有强力胶的家伙。每天如此,直至一天夜晚一个动物从矮房里拖着它夺门而逃,我和他一起两手空空地站立在一股黄鼠狼的臭屁中。
黄鼬之臭,在生活中,而臭鼬之美,在西默斯·希尼的诗歌中。并且我还注意到,在西默斯·希尼的《臭鼬》一诗中,那只臭鼬的皮毛和我们这里的黄鼬明显不同,它有着“黑条纹的锦缎”,而我们这里的,是统一的黄褐色。我想,翻译这首诗歌的人是对的,臭鼬是不能被叫做黄鼠狼的,在加州的柏克莱大学,在美洲广袤的大地上。
飞入家中的昆虫
一直以为残雪的小说是一种痴迷于描写昆虫的小说,痴迷于描写那些擅自闯入家中的各种虫子的小说,过于的痴迷,有点儿近似于神经质。如果从统计学的角度分析小说,我们完全可以用一整张纸来记录那些出现在残雪小说中的虫子们,如果我们愿意,我们还可以专门去读小说中描写的那些影响了房间里居住者的虫子的片段:“在天明的那一瞬间,一大群天牛从窗口飞进来,撞在墙上,落得满地皆是。她起床来收拾,把脚伸进拖鞋,脚趾被藏在拖鞋里的天牛咬了一口,整条腿肿得像根铅柱。”(《山上的小屋》)在残雪的小说中,这些私闯进家中的天牛、蟋蟀、蜂子等,干扰了房间里居住者的正常生活,这些虫子使居住者始终处于焦虑和无法安宁中。
无论是飞的、爬的、跳的还是从下水道里钻进来的虫子,虽然不都像那只凶狠的“天牛”咬得人的腿“肿得像根铅柱”,但它们确实给房子里的居住者带来了无尽的困扰。甚至连蟋蟀这种有着“情歌王子”美誉的小虫子,在残雪的小说中也令人惶恐不安:“去年热天有一只蟋蟀在床脚叫了整整三天三夜,我猜它一定在心力交瘁中死掉了……”(《苍老的浮云》)一只蟋蟀的“心力交瘁”也是人的心力交瘁,因为聆听者对虫鸣的焦心和关注,因为聆听者是蟋蟀的一个对应物,忠实的,甘于待在空寂的房间里的。
一只误入房间里在窗玻璃上跌来撞去总也飞不出去的蛾子,一只在午夜的灯光下嗡嗡而鸣的苍蝇,它们都可以令房间里的人无法安神,无法入睡。现在想来,那些我独自一人在房间里突然变得焦躁不安的时辰,有时也正是这些微不足道的虫子们大肆行动的时辰。记得有一年久旱无雨的秋天,小城里到处飞蹿着一种非常细小的蠓子,它们成群结队地在城市的上空飞来飞去,在灯光下聚集着,就像一个个黑色的面纱。晚上,人在房间里,只要开灯,就会被这些蠓虫围困。
当然,绝大多数的虫子不太可能像残雪小说中的那只“天牛”那样凶狠,细微的它们以各种不同的方式骚扰着我们。一个人的皮肤瘙痒症、反胃、作呕、耳鸣等,均有可能由飞到家中的虫子引起。它们不全是会飞的,也不全是从窗子或大门这些光明正大的地方进来,它们中的一些自有秘密的途径。我有过在一个林木繁茂的小区里居住过的经历,在一座旧楼的底层,周围种满了夹竹桃、冬青之类的灌木,房间里总是阴暗潮湿。我在那样的住所里,经常打交道的是从下水道和浴缸的排水孔里爬出来的虫子,有蚰蜒、蜗牛、蜈蚣和蚯蚓等,真是家有百虫不孤独。
在那样的居所里,我读了很多毕肖普的诗,这个喜好以动物为写作题材,并经常能借题发挥的美国女诗人,淋漓尽致地描述了众多的动物,多得可以按照物种来给她的诗歌分类。总的来说,她惯用的技法是将动物和人混合在一起写,让人分不清她究竟是在写动物还是在写人。读读她这首以第一人称“我”来写蜗牛的散文诗吧:“啊,但是我知道我的壳很美,高高地,油光锃亮。我没见过,但我心里明白。那蜗旋状的口上有最漂亮的釉彩。而里面,平滑得像绸子,而我呢,我把它变得更完美。”(《大蜗牛》)真是奇怪得很,在一般人看来丑陋恶心的虫子,小说家竟然可以写得如此之美。
好了,现在我可以把一切冒失来访的虫子们分成两类,一类是小说家的,另一类是诗人们的,我在不同的心境里请它们来我的房间里做客。
家蛇
在我们这里,家蛇是不能打的。所谓家蛇,指的是在一个人所居住的房子里或者房子周围繁衍生息的蛇。对于一切同我们一起生活的动物们,我们怀有特殊的感情,比如一只养了多年的猫,一只喜欢在灶膛旁下蛋的鸡,一条不幸被别人误伤的跛腿的狗等,这些动物长久地和我们生活在一起,有一种群体间的默契,所谓“家鸡打得团团转,野鸡打得漫天飞”讲的就是这个道理。我们把所有同我们生活在一起、朝夕相处的动物们分别冠名为“家猫”“家鸡”“家狗”等,如此看来,家蛇这个词似乎也有一种“家里养的”“和我们一起生活”的意味。
而我们是在无意间“养”了这些蛇们。当我们家的老房子拆迁的时候,我惊奇地发现了一窝灰白色的蛇蛋,它们有的已经被无情的推土机碾碎,暴露出蛋壳里面那些蜷曲的孱弱的小蛇。一座老房子拆迁的时候,也是我们以往的生存状况被彻底打翻、袒露的时候,拆迁所带来的动荡,不仅影响着曾经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也惊扰了藏匿于此的蛇。
当我们在一所房子里居住的时候,我们应当意识到,同我们一起居住的还有别的一些隐秘的居住者。我们看见的,往往只是生存的表面。对于一所房子,我们不能简单地概括为那是房间、墙壁、家具的组合,我们忽视的那些管道、电线、浴缸、墙壁的夹层缝隙、下水道、烟囱等,有可能使我们房子成为一个迷宫。在停水的日子里,我们会凝视一只水龙头,而在漫长的雨季里,我们会解读那些随意流淌的墙壁上的水渍。我们不能无视房子里那些隐秘的事物。
当我面对一所老房子拆迁后留下的废墟,痛惜那些四散而逃的蛇时,我置身于一种强烈的恍惚感中。我想起了老博尔赫斯,这个以“迷宫”为自己写作主题的阿根廷诗人,在一篇探讨永恒的随笔中,他惊人地指出,秦始皇焚书筑城是为了达到时间和空间上的绝对永恒。但一切终将成为一个伟大的统治者的泡影。我们很少有人在一座房子里住上一辈子,在无常的岁月中,我们经常被驱逐,就像那些被驱赶出老房子里的蛇们,丧失了时间和空间的庇护。
在“家蛇是不能打的”这种古老的禁忌中,隐含着我们对于生存者的尊重,对于一切同我们一起在时光中变老、变旧的事物的尊重。在我们这里,如果在家中发现了一条蛇,我们很少主动地去伤害它,而是想方设法地避让或者将它引走。在我们这里,流传着一种迷信的说法是,家蛇往往是我们亲人的化身,伤害了家蛇就是伤害了我们的亲人。
很多禁忌在人类学研究者看来,都是有着其重要的意义的。很早就读过英国人类学家弗雷泽所著的那本厚厚的专门研究人类古老禁忌和巫术的科学著作《金枝》,弗雷泽以他特有的优美动人、娓娓道来的笔调讲述着同样是优美动人的、贴近我们心灵的人类故事。在这本书中有着很多类似于“家蛇不能打”的禁忌故事,读这些禁忌故事,我们感受到的是我们人类对于自身的关怀和温暖呵护。
一座房子终将不可避免地老去,我们居住期间,留下我们的毛发、皮屑和气味,而家蛇就游移在我们看不见的角落里,它嗅得出这里的一切熟悉气息,它从不轻举妄动。家蛇在每座老房子里,在光线阴暗处,犹如一种安然的守护。
捡到一只蝉
捡到一只蝉,是在上班的路上。这东西在地上乱窜着,类似于一只无人抽打的黑色陀螺。捡到这只蝉根本不同于一个人在马路上捡到手机或者别的什么物品时的莫名兴奋,这只蝉没有失主可言,蝉的失主是其自身。当我低下头来捡起这只沾满尘土的蝉的时候,我想到了夏日幽暗的树林,在昏暗的光线中,有那么多的虫子在一起欢唱。
捡到这只蝉的时候,我陷入一种宁静的沉思。我想起我父亲在一所中学工作的时候,我去过的那片树林,在那里,我经历过一个人攀爬上高高的树杈徒手捕捉蝉的事情。现在想来,不带任何工具地去捕蝉简直就是一件荒唐的事,那些趴在树干上的蝉总是在我的手刚刚举起之时,便吱地一声从这棵树飞入了另外的一片树林。那天,我两手空空地去捕蝉,到后来却变成了独自一人站在树梢上洞察一大片茂密树林里的一切动静。
这只被捡到的蝉没有失主,寻找失主就是端详其自身。我所端详的这只蝉又黑又亮,就像一块河滩上的鹅卵石,它是沉默的,如果我使劲地捏挤它的身子,腹部两侧的位置,它一定会重新发出尖厉的嘶鸣。但那是夏日里所有捕蝉的孩子都会玩的小把戏。现在,我让它静默着,在我的手掌心。
我知道,和夏日里其他一些善于鸣叫的虫子们一样,蝉在拼命地嘶鸣之后,会变成一个空空的壳,会死掉。我想起托·艾略特长篇诗剧《斗士斯威尼》中的那个“有身无灵、有欲无情”的下层世界的代表人物“斯威尼”,他讲的是不堪入耳的粗话,做的是荒淫无度的粗事,出没的不是酒馆,就是妓院,“出生、性交、死亡”是他的一句著名台词。“斯威尼”死掉,就像一只歇斯底里的蝉,到后来只剩下空空的躯壳。
而作为自然界一个生命体的蝉,它的生命过程是一个极其自然的过程。很多昆虫在交配后都会死掉,自然而然地完成它们的生命过程。我先前根本不知道绿化工人为何在冬季把树的下半身用石灰全部刷白,漫长冬季里街道两旁的那些被刷白的法国梧桐树,曾经给我带来了很多的遐想和诗意。后来,一个搞科普的朋友告诉我,给树刷白石灰的用处全在于利用白石灰阻断树梢上的害虫们返回泥土的路,无法回到黑暗的泥土里做着蛹的梦。因此,我们也就经常能够在树上发现一些虫子的躯壳,空空地挂在树上,没有了声息。
并且我还知道,寻找蝉的躯壳的事还发生在《挪威的森林》这部残酷青春的小说里,这部看似喧嚣的小说实则以死一般的寂静攫住了我们:“我们在死一般寂静的松林中走着。路面散落的夏末死去的知了外壳,在脚下发出清脆的响声。”这是寂静之美的文字,这是寂静之美的小说。
我还和一群参加夏令营的学生们一起目睹过一只螳螂杀戮夏日之蝉的场面。在那场惊心动魄的杀戮中,一只蝉被螳螂的大刀砍去了半边脑袋,但蝉还在叫着,一个孩子走上前去保护了它。以人之眼观看世界,那么世界是残酷的,而实际上,我们应该保持沉默,在这些惊心动魄的场面前,自然法则命令我们噤声住手。在我们已经生活的世界中,我们必须对另外的一个世界保持敬畏和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