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们一直是相信井里有鱼的,而且应该是黑鱼。
法国宾馆的水库
去法国宾馆游泳的人现在想来已经是数不清了,而在法国宾馆那个水塘里成为溺水者的人也同样数不清。
在城北的郊区,法国宾馆成为它附近的一个深水塘的代名词。法国宾馆是我们这儿的炼油厂为法国来的专家建造的,但法国宾馆--这个充满了异国情调的词,却浸透了水腥气。那时,到法国宾馆附近的水塘里去游一回泳成了我们这个小城里的人最骄傲的事。人们顶着各种各样的充满了气的轮胎,冒着烈日向北郊行进。
法国宾馆的水太蓝太深,法国宾馆的水库是碟子形状的,这些都是去过那里游泳的人反复描述的句子。多少年之后,小城里的人仍然这样描述。那时,总有一些溺水者从我们中间悄然消失。而法国宾馆的前头就是公墓,我们每年清明的时候都要经过那里。
指甲花是什么花
指甲花可以使我们的指甲变成红红的,指甲花的花并不像我们的指甲。
那时,我们家屋前屋后的空地上长满了指甲花,指甲花是一种不怎么讲究生存条件的花,我们喜欢这些指甲花是因为它可以使我们的小指甲变得红红的。我们将指甲花捣烂,和上明矾,用碎布包裹着敷在我们的指甲上。我们睡觉,数天上的星星时,指甲上还包裹着捣烂的指甲花。一觉睡过来,我们的指甲就变成红艳艳的了,我们都像小妖精一般。
指甲花年年红,而一条街就这样一年一年地变老了。我们家房子的墙壁每天每夜都在掉石灰,那些墙上的红色标语和口号都渐渐模糊了,我们用这些石灰块在水泥地上画格子,玩跳房子的游戏。指甲花,一瞬间的指甲花,我们不知不觉地都变老了。
蜻蜓牵着棉线
我们喜欢用一根棉线牵着蜻蜓的尾巴玩,棉线的另一头拴着一根小小的火柴棒。我们想象这蜻蜓是一架小小的直升机。有时是蜻蜓,有时是一只金甲虫,我们都喜欢用棉线牵着它们玩。
当一只知了疲倦了,不再鸣叫,我们使劲地用手捏它。那时,不知有多少小东西被我们折磨死了。夜晚,我们发呆,对着房间里那只热烘烘的灯泡,看见一只只蛾子痛苦地跌落下来。
那时,我们尚不知道灯泡里的钨丝为何烧得通红,一个漆黑的房间里为何有了灯光一家人就会坐到一起。那时,我们尚不知道痛苦为何物,只知道池塘边的天空很湛蓝,街道里的指甲花开得无比疯狂。
最初的甜
我记得,那时我二姐把一堆荸荠装在尼龙网兜里,挂在屋檐下,等待着它们风干。风干后的荸荠更脆更甜了。
那时我们尽可能地寻找着甜味,在灰色沙堆里,我们除了挖地道,修堡垒,还在拼命地寻找着一种植物的根,它们是雪白的,嚼在嘴里简直甜极了。那些沙不是黄色的江沙,而是从湖泊里挖来的灰沙,细腻而柔软,人们用它们混合着水泥和石灰做成我们的楼房。那时,站在高高的沙堆上,除了甜味,我们的牙缝里还塞满了沙。
可以被风干的东西还有山芋、地瓜,它们都是地下茎,它们风干后却变得更甜了。回忆这些事情也是这样。
火柴盒可以干什么
火柴盒空了,我们把它们一只只地连起来,连成一只小火车。我们撕下火柴盒上的黑皮贴在伤口上,血就会慢慢止住。
那时我们看见房间里堆着数不清的火柴盒,是在一对久婚不孕的夫妇家里,他们那时靠着糊火柴盒过日子。他们先抱养了一个孩子,但几年以后他们就又生了一个孩子,人们都说是那个孩子给他们带来的福气。他们依旧糊着一只又一只火柴盒,他们的日子一直就这么平静。
而那时,我们下决心把一只火柴盒埋进士里,我们的火柴盒里装着一只麻雀小小的尸体。在我们中间,没有那种将鸟巢从树杈上打翻在地的孩子。
黑房间与亮瓦
那时我们家的厨房黑极了,里面的一切似乎都被灶台熏黑了,仅有一个小小的窗户,并且是开在别人家的院墙上。哎,那些年拥挤不堪的生活。但我们头顶上的那片亮瓦如灯般将房间照亮。
现在回想起来,那些亮瓦应该是有机玻璃做的,它们不是真正的经过窑火烧出来的瓦片。那时,有很多小动物走过了亮瓦,到别的更高更危险的屋顶上去了,而我们只看见了亮瓦上的它们的爪子。有一些飞不出去的小虫子,有时也叮在亮瓦上,那时我们逮得最多的是天牛这种神气活现的虫子。
母亲在灶台上生火,做饭,把装满肉汤的罐子埋进柴火堆里去。这一切都笼罩在一片亮瓦的光线里,那光线柔和,乳白。
黄鼠狼出没的地方
黄鼠狼这种机敏的小动物,你只能远远地看着它,和它对视几秒钟。那时,我们几乎都在一些阴暗的地方遇见过黄鼠狼,我们只能远远地看着它,如果我们想靠近,它就会在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那时,我们喜欢在一起互相提起和黄鼠狼遭遇的那一瞬间,奇妙、兴奋而迷茫。
在我家的柴房里,不仅仅有黄鼠狼,一只野猫曾经在里面产下了很多的幼崽。那时我经常一个人蹑手蹑脚地走到柴房里去,在里面沉思默想一会儿。那时,他们都说我是一个在柴房里长大的孩子。但他们不知道蛇会在一个角落里蜕皮,一个孩子也会有自己的心事。
春天的大风
春天的大风往往把一只风筝吹到了我家的院子里。那时,我不认识一个会放风筝的人,也不会自己用手制作一只风筝。我喜欢在春天的大风中看那些被刮得东倒西歪的树,它们多么像一些无助的人。
春天也会让人感到无助。那时,我在春天里经常感到一种不安和焦虑。飘到我家院子里来的不仅有风筝,还有柳絮这样纷纷扬扬如雪花一样的东西。当春天的大风把这只风筝的线吹断的时候,我想象得出那个站在大地上放风筝的人的无助。
那时,我总是一个人站在院子里,注视着天空,那些模糊而又清晰的黑影,它们不是鸟,就是一些渴望成为鸟的东西。
独居的老人
蟋蟀的鸣叫越来越明亮了,秋风也就会越来越凉。那时,每到秋天,都会有一只跳到我房间里来的蟋蟀,它在我堆满杂物的床底不时地发出几声响亮的鸣叫。哎,那可真是一只老蟋蟀,男高音,优秀的歌唱家。
它多么像我家邻居,一个独居的老人,总是一个人在漆黑的房间里吸着烟,把烟头吸得很亮很亮。他从来不收拾自己的院子,到处都长着狗尾巴草。我们总是看到他在给旧煤灶生着火,并且大把大把地往火苗里塞着枯树叶和木片。
那时,我们经过他家门口,他总是在黑洞洞的房间里面大声地咳嗽着,声音也很响亮。
植物疯长
树不仅仅可以长在屋顶上,它们还长在我们家的院墙上。我奶奶对我说,她小时候吐出的一粒枇杷核儿已经在后院里长成一棵葱郁的大树了。那时,我们家被各种各样的植物包围,小时候我做梦,梦见植物替换了我的身子。
在我们家院墙下,有一种草,到了冬天依然葱绿。我们都叫它冬不枯。最要命的是梅雨季节里,我们家的木头刷子也长出了一排齐刷刷的蘑菇。
那时我们还发现,有一种野花长在水泥缝里,几乎无人可以拨动它。而那条水泥缝越来越粗了,像一个人的刀疤,更像蛇一样往我们家门口爬。
樟木箱子
樟木箱子装的衣服不会腐烂。那时,我们都喜欢樟木散发的奇异芬芳,闻一闻它,我们的鼻子就不塞了。那时,我们这儿的人家都喜欢用樟木箱子为他们的女儿陪嫁。
不止是樟木箱子,我们家的老家具,时间长了,都有一种芬芳。那时,许多人家的女孩子都是在这种芬芳里长大,像樟树一样标致挺拔。我姐姐结婚之前,一个木匠在她的房间打家具,堆起了雪白雪白的刨花。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我奶奶去世之前,她把樟木箱子里的衣服整理得干干净净的。哎,如今想来,她似乎早已经做好出远门的准备了。
水退了
水退了,一些河里的鱼来到了岸上。这是二○一○年七月十五日的皖江公园,这是一场旷世暴雨后的人生体验。我来到皖江公园的时候,暴雨已经停歇,但天空依旧阴着它的脸。我是到这里来散步的,但我似乎已经由一个悠闲的散步者变成了一个孤独的“拾穗者”。我捡拾着暴雨狂泻、湖水上涨后所留下来的光影残片。
一场百年一遇的暴雨,一座水中围困的古城。雨帘这个词是浪漫的,但它已经被这场暴雨和雷电撕扯破碎,当雨水无止境地从天而注的时候,我只能用“天神愤怒”来形容,那是暴戾的、无视人类存在的“天神”。似乎是一种轮回,当城西沙漠洲的渔民在沼泽中挖出远古时代的阴沉木时,人们方才知晓一片远古的森林是如何被埋在水中变成今日的水中沉木的,古皖大地,却在如今,在暴雨中变成了汪洋泽国。沉木,一种不愿在水中腐烂的木头。沉木不会说话,更不会像人一样奋争、走动。而我所看到的被漫漶的雨水淹渍的古皖大地上所奔走的却是拒绝沉默、拒绝沉沦的活着的抗争着的林木--那些虽被水围困却勇猛反击围困的人们。
被水围困的日子注定成为一种可以怀旧的记忆,成为老城人代代相传的口述历史。一九五四年,安庆长江大堤决口,我尚未出生,我是通过我的祖母在一个夏夜纳凉时讲述给我听的,以及与古城、与水、与振风古塔有关的种种传说。我会在我的晚年将这场旷世的暴雨讲述给我的孙辈们听吗?我想我一定会的。不可否认,被水围困是一种奇异的人生体验,当人们划着舟船穿行在平时习惯于漫步或骑车的道路上时,当人们俯视楼下的洪水感觉楼房即水中孤岛的时候,不可能不产生一种奇异的感受。被水围困的日子,停电时点着蜡烛制造光亮的日子,以及一切饥馑、严寒、干旱、酷暑难耐的日子,都是我们应该记住的日子。我们一生中应该有这样一些刻骨铭心的日子,它们使我们单调的生活变得曲折,丰盈,而不是一览无遗。
关于这场空前绝后的暴雨的描述,我深知我的无力,但在二○一○年七月十三日的夜,仿佛一场电影的开始,我被那彻夜不歇的雷电和喧哗的雨声所惊醒,在一种莫名的只有孩提时代才会有的恐惧中,我预感到这个世界将要发生些什么。关于这场暴雨,新闻语言的描述是直白、简单而力图准确的,我抄记下它们:“7月13日,安庆城区普降特大暴雨,上午5时―10时,城区降雨量达到214.2毫米,为安庆历史50年一遇,已遭连日暴雨侵袭的城市防洪体系再次面临严峻考验。早上6时―7时,仅一个小时,城区降雨量接近100毫米,特大暴雨造成城市内涝严重,已经远远超出安庆已有排涝能力,导致安庆城区主要道路普遍积水。”新闻的语言是排斥了个人的体验和情感的,更无细节的考察可言。
只有细节是重大的,震撼人心的。我欣赏过一个摄影师所拍摄的子弹穿越苹果的那一瞬间的照片,一只在瞬间里破碎并绽放成花朵的苹果。时间是由一个又一个瞬间组成的,我们真实地活在每一个瞬间里。在这场轰轰烈烈的暴雨中,也许一个孩子只记住了一滴水砸向地面溅起水花的那一瞬间,而个人的经历往往被重大的历史事件湮灭,不被历史学家所记载。我所热爱的卡夫卡的日记正是这样一些哑默的时光片段,那些惊心动魄的瞬间往往以一种私人写作的方式打磨、“抛光”,在一九一四年二月,卡夫卡在日记里写下:“德国对俄国宣战,下午游泳。”重大的历史事件和个人的私生活并置所造成的张力和冲突撞击着每一个阅读者。阅读这样的文字的人也是孤独的,泳池里缓慢游弋的卡夫卡,一个无比瘦弱的男人,以这样孤独的行为抵抗着动荡、冷酷的世界。
我是一个人来到皖江公园的,这座皖省最早的公园,在沦陷时期遭到毁灭的公园,如今却在一片水烟和荒草中重建了起来。徐悲鸿和郁达夫来过这里,但他们的脚印早已被历史的荒草覆盖,被莲湖的水湮灭。他们的旅行和漫步是看不见痕迹的,但历史的厚重感却驱散不去,就像那水汽氤氲,就像那天边席卷而来的城西炼油厂大火炬所释放的烟雾。二○一○年七月十五日傍晚,我来到这里的时候,水退了,而我知道水涨水退已经无数次。水退了,而一些树、一些桥和栏杆还被淹着,我曾经行走过的地方成为湖的一部分。树木的枝干潮湿而黑,水的腥臭味无比浓烈。草地上到处都是搁浅的水葫芦,一种可以把整个湖面遮盖住的嚣张的植物,离开了水,它们在草地上能够继续活下去吗?而我所看到的鱼,那些来不及和水一起退回到湖中的鱼,它们陷在泥淖里,保持着喘息时的样子,正在腐烂,它们最终会成为一具完整的鱼刺,甚至连刺也被蚂蚁们啃噬得干干净净。来到岸上的鱼被我视为一种危险的访问,来到岸上意味着脱离了水的呵护,这同一个人离开岸边到湖心游泳是一样的,都是一种冒险。
水退了。人们开始晾晒被水浸泡过的所有一切,人们收拾这电影散场之后般的凌乱场面。我们应该记住被水围困的日子,我们的街道曾经像一条河流那样流淌着洪水,我们守在孤岛一样的楼房里面,而一些河里的鱼来到岸上访问了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