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无聊时挤公交车,混迹在人群中,和陌生人在车子上交换大腿根部的温热。有时包里藏着望远镜,想去望远但又无法走远。坐在公交车上冷漠地看着窗外的风景,经过一些漂亮的女人也不想下去,直至这个城市在眼前变得越来越陌生。
今天坐了电梯,埋怨电梯将我和一群陌生人拥挤在一个狭小空间里,各自保持着距离。在大厦的最高处扔一些东西下来,轻飘飘的,烟蒂、纸巾、火柴棒,轻飘飘的,把鸭舌帽和女友的相片也扔下来。
大城市地下通道里的流浪歌手,他唱大城市里的蟒蛇在垃圾箱里,他唱下水道里走着失业的铁路工人,他唱天桥上走过的各种女人的脚后跟,他唱淤塞的运河里流淌着啤酒瓶子……
我们这个城市是由无家可归者、有轨电车、风中的纸片和高压电线组成的。一座摩天大厦令人可畏,它的幕墙全部由玻璃组成的,说明它也是很脆弱的。不要再有飞机撞楼的事了,不要再有人想不开从上面跳下来了。
我在旧居里发现的动物计有十余种,它们分别是:在沙发底下突然游出的蛇,某个黄昏突然造访的黄鼠狼、流浪至此在屋顶上发情了一个夜晚的黑猫,从下水道里爬出来的可能是邻居家养的乌龟,雨天里爬进屋里来的一只三足的蛤蟆,还有我在浴缸里发现的蜈蚣、蚯蚓、蝎子、蜘蛛等。但从水龙头里从未出现过任何东西,除了漂白粉味道很浓的自来水。我几乎没养活过一条金鱼。
我每天经过这条贫民区的巷子。那些形迹可疑的人,那些违章搭建的各种灰水泥的建筑,一再地进入我的梦里。电线杆上张贴着的性病广告、讣告和寻人启事,电线横七竖八地牵进了那些黑咕隆咚的人家。小院里种着多杈的泡桐树,以及爬山虎和金银花。这里有灯光暧昧的发廊,热气腾腾的开水炉和影碟出租屋。我骑着单车在巷子里仿佛梦游一般。
不该出现的植物:狗尾巴草。它出现在我家阳台上的花盆里,顶替了原先的主人。原先的花朵都枯死了,阳台无人料理,花盆也被遗弃。仅此一株植物,野性的,风中摇曳的,在高楼上,无人照看,仿佛已经活了很多年。作为一个狗尾巴草一样的男人,我混迹在人群里,结局难以预料。
被风吹响
一直以为,能够被风吹响的东西是空的,细小的,残余的。我曾经不止一次地在街道上看见一只黑色塑料袋被大风扬起,刮到天上去,越过黑压压的人群和汹涌的车流。这样的场景会叫人感到一种振奋和安宁。每一件物本身并不具备灵魂,是一些物之外的东西使它具备了灵魂感,就像这只飘荡在楼群之间的黑色塑料袋,是风使它拥有了灵魂的形式。有灵魂的东西大都是可以游移而飘忽不定的。风中的纸片也是这样,在风中旋转,似乎与我们的心灵有一种感应。在电影《美国丽人》中,那个痴迷于以一部摄像机拍摄风中旋转的碎纸片的少年,之所以被纸片的灵魂吸引,是因为这群轻飘飘的纸片具有灵魂的形式:旋转,围绕一个空的气流的中心,互相追逐而无所皈依。它们被风吹起来,同时发出轻而细微的声音。
风筝也鼓起它的风之翼,在蓝天中保持必要的平衡,风筝需要的是相对恒定的风,不致使其一头栽落下来。风筝虽也在风中飘动,但风筝无灵魂可言,不在我的观察之内。风筝的无灵魂性在于风筝需要一根牵引之线,而这根线的那一头不断地传递来手的力量,阻断了风筝和风忘乎所以的交融。作为一只风筝它需要好的天气和风向稳定。
而一只空空的易拉罐在一个狂风大作的黄昏,在行人寂寥的街头发出了它尖利的轰鸣,并且在路面上肆意地滚动。我是在一个窨井盖上将它捡了起来,并且仔细端详,以回答我对我自己提出的问题:我为什么更愿意一个人走到起大风的街上,我为什么只有在穿着风衣的时候才感到一种来自内心的对于天气转冷世界改变的感动?一个物,在经历了风中之旅的物,我在注视它。易拉罐是空的,它不再接受吸管,里面留有这个黄昏的枯枝败叶的气味。它被一只脚踩瘪了,正因为它是空的,一只脚才愿意去踩它,它现在停在窨井盖上,让那种将一只空空的易拉罐狠狠地踩瘪的快感成为一种虚无。它是瘪的,像一只瞬间的偶然的铝合金的口哨,听任街头的乱风将它吹响。我站在窨井盖上,和它一起听见下水道里城市的污水在流淌,一直流淌到另一个陌生的城市,流淌到远方和别处。
“空空的蝉蜕,夏天虚脱的一部分。”--这是我多年前写下的一句诗。蝉蜕是一只蝉走向生命成熟期的残留物,真正虚脱的是我们,我们不能把日渐衰老的外壳蜕去,没有真正彻底有效的皮肤去皱术。当一只蝉把它的外皮蜕在树干上,我们听见了它在树巅上的歌唱。我们到幽暗的树林里去寻找蝉蜕,蝉蜕成为我们精神丧失的一个象征物。它挂在树枝上,在风中晃荡,与我们的虚脱感相对应。蝉蜕几乎不发出任何声响,尽管它也是空的,它是真正的物,和长满苔藓的石头相似,在风中销蚀腐烂。即便走到旷野里,我们也不能使自己的身体呈现空隙,但我们的空是一种沉思,对生存和时间的思考可以使一个人成为可以发出声响之物。当卡夫卡在他的日记中说“青春的荒唐。对青春的畏惧,对荒唐的畏惧,对非人生活的无意义增长的畏惧”时,他的身体发出了轰鸣。在沉思的风中,我们的身体可以成为透明而中空的乐器。
晾衣绳和电线也在风中发出呜呜之声。晾衣绳和高压电线类似一根弦,它们在高处悬置,吸附着那些高处的灵魂。晾衣绳和电线只有裸露和光秃秃,才可以发出呜呜之声,因此唯当衣服在风中飘落,鸟雀在风中飞走,我们方可以听见这些在空旷中拉扯着的物发出呜呜之声。在狂风大作的夜晚,我放下了书本,仔细体会风吹电线的呜呜声,进而可以感受外面世界的空旷,并与空旷世界里的行人产生感应。我总是对这样的冬天里的读书之夜充满了向往。晾衣绳和高压电线让我们觉得灵魂仿佛来自高处,高处并且寒冷。
一只猫在屋顶上弄响了一片瓦,惊动了屋顶下面的人。大风狂作的夜晚,窗玻璃被刮碎了,花盆从上面落下,这些声音都叫人心惊。它们似乎来自一个鬼魅的世界,不能使人安详和静谧。我记起曾经居住在一个周围种满樟树的小区里,大风骤起的夜晚,风把枯黄的树叶席卷到地上,在路灯的昏黄灯光下,犹如暴风雪一般。树叶哗哗作响,我却可以安睡在床上,想象风把树刮成各种各样的形状,把自己的居室误认为建造在一个山顶上。当风吹响树叶,我产生了去做一个有着孤独的雄心的人的想法。
风吹响那些可以被吹响的东西,并且使它们干巴巴的躯壳具有了灵魂。被风吹响的物在振动,安慰了其自身。往事重现,总是以一种出乎我们意料的方式,就像敏感而体弱的普鲁斯特通过茶水浸泡的甜饼回忆起了往昔,我凭着这些风中振动的树叶,想起小时候吹口琴时的情景。我用舌尖去舔口琴里那些锋利的簧片,试图感受这些可以被气流吹响的金属。我被割出了血,舌尖之痛仿佛还在眼前。而我现在依旧保持着去舔一舔那些可以被风吹响之物的冲动,芦苇、树叶、风中颤抖的草茎。
当一只秋天的蟋蟀在砖石缝里振翅,发出其响亮的鸣叫,我们以什么来迎合那些被风吹响的物?我们永远也无法体会有鞘翅的虫子的幸福,我们唯有静默自身。静默时我们方能觉察到有一个所谓灵魂的东西潜伏在我们身体里。当风吹响那些可以被吹响的物时,我们静默了身体,但同时点亮了一盏灯,去照亮那些隐匿在风中发出轰鸣的物。
岁月的芬芳
丝瓜藤和丝瓜筋
这两样东西都必须是老的,被夏日的火烤焦了的。
那年头,我们这些孩子几乎都种过丝瓜,在墙角,在后院,也在水泥阳台上,喜欢这种植物在架子上慢慢地爬。当丝瓜藤老了,如老人手臂上突起的青筋一样,凉凉的秋风也便刮起来了。丝瓜藤必须被剪成一小段一小段的,就像大人们的烟盒里码放整齐的卷烟一般,丝瓜藤里的那些小孔本来是汁液通行的地方,当它们被我们点燃,里面就有缕缕青烟从里面汩汩冒出了。哎,谁知道一个植物老了和它年轻的时候就是不一样。
那些被留下来当做瓜种的老丝瓜,都是不经意间留下来的,在茂密的叶隙总有一些果实被我们忽略了。这些老丝瓜自然就承担了传宗接代的任务,同时也给我们带来了坚韧的丝瓜筋。真是坚韧啊,当我们把一只硕大的老丝瓜对着石墙使劲地摔打,那瓜筋里面的黑籽就一粒又一粒地蹦出来了,而丝瓜在手中便只剩下海绵一般的东西了。我们在澡盆里赤条条地待着,十分安静,我们母亲便用这东西使劲地擦洗我们的身体。我们的小鸡鸡也十分听话,十分老实。那时,我们的小鸡鸡还没有长好,还没有那种老丝瓜的瓜筋。
水瓶胆里的冰棒
那时--我总是在说那时,我的小婶和小叔在中学的门口卖冰棒,他们背着重重的冰棒箱子,吆喝着:香蕉冰棒,越吃越胖。他们夫妻俩其实都很瘦,是又黑又瘦,白天都还要在厂里上班,傍晚才有空骑着自行车拼命地吆喝着卖冰棒。香蕉冰棒,其实只是一种颜色淡黄的,掺和了一种香蕉味香精的冰棒,但那时它们受欢迎极了,三分钱一支,非常便宜。
冰棒箱子是木头做的,里面盖着厚厚的旧棉被。我那时怎么也搞不明白,这些冰冷的家伙为什么不怕热。总是在天黑以后,屋前屋后的洗澡花们都开了,夫妻二人才疲倦地路过我家,带来一大堆化得差不多的冰棒,冰棒和棍子都分离了,冰块像稀泥一般。这时,锃亮的水瓶胆就派上用场了,我们把这些快要化成水的冰棒一支支地装进去,水瓶胆里很快就冷飕飕的了。
晚上乘凉时,我们抱着水瓶胆坐在竹凉床上,往肚子里倒着这些稀泥般的冰棒。当然,它们还没有全部融化。
窨井
窨井盖里有什么?窨井盖里漆黑的,什么也看不见。那时,我们喜欢待在一起,蹲在这水泥的窨井盖上,把眼睛贴在盖子上的小洞上,拼命地往里面瞅。窨井盖里什么也没有,里面有一些污水在没日没夜地流淌。
那时,我们喜欢把一些东西扔进窨井盖上的黑洞里,我们找来枯树枝,苦楝树的果子,光洁的小石子,它们都在窨井盖上的黑洞里消失了。不知什么原因,后来我们都有了自己的孩子,我们也允许他们这样做,并且允许它们一遍又一遍地诘问:窨井盖里有什么?里面为什么是黑洞洞的?
我们记得,那时我们家楼房的下水道堵塞了,有一天管道疏通工人来了,他们撬开窨井盖子,他们除了捞出了大量漆黑的腐烂物,还有一些不会腐烂的乳胶做的东西,像瘪了的破气球也像一只茫然的破口袋。没有人告诉我们它们是什么可以干什么,那时,我们只知道,管道疏通工人干这些活时总是笑嘻嘻而又垂头丧气的。
西瓜虫或者蛞蝓
西瓜虫这种小东西,掀开砖头就可以看到它们。我们掀开砖,它们惊慌极了,四散奔逃,仿佛末日在光亮中来临了。它们是一些喜欢阴暗的虫子,黑暗才是它们的真正天堂。只要掀开砖,我们就可以看到很多隐蔽的东西,孱弱的豆芽,菌丝,扭曲的蚯蚓,还有这些只要你拨一下它们就滚作一团的小虫子。
它们滚作一团,受到了惊吓,小小的身子蜷缩成一个小小的西瓜。我们那时喜欢这样逗弄这些小虫子玩。我们几乎从不真正去伤害它们,好玩的小虫子往往就可以免于一死了。与此相反的是蛞蝓,它们一点也不好玩,整天拖着软塌塌、肉乎乎的身子,蠕动在潮湿的地方,仿佛一个死囚犯。
我们那时喜欢接二连三地掀开那些潮湿土地上的碎砖。
蝙蝠在地上
蝙蝠掉落在地上,再也飞不起来了,除非有人将它扔起来,它就会扑棱着翅膀飞进黄昏里去了。我遇见这只蝙蝠的时候,只有五岁,我知道蝙蝠长着牙齿也是在五岁。我的手指被这只掉在地上的蝙蝠咬出血来了,它几乎是咬着手指不放,那时,我疼得一甩,它正好可以借助这样的力量重新飞了起来,只一个盘旋它就飞走了。
我们乘凉的时候,经常仰望着蝙蝠盘旋在天上,我们一起大声地喊着:蝙蝠喂,猴子来了。我们用这样的办法吓唬蝙蝠,那时我们都还是孩子,经常陷入一种莫名的恐惧和害怕。
我们这里的人把蝙蝠叫做夜老鼠,它们不飞时,就栖息在我们家的阁楼上。
井中之物
一个家里有井的人是幸福的。那时,我羡慕家门口有一口井的人,他老是在井里藏着一些秘密。他有一条绳子垂在井里,又湿又沉,他的行动鬼鬼祟祟的。有时是一只花皮西瓜,有时是一只装满果子露的瓶子,他的夏天一定清凉极了。
那时,我们都尝试着对着水井说话,扔小石子,看见我们的脸在井水摇晃。井水冰凉冰凉的,掉进井里的东西越来越多了,一个棒槌,一只铁桶,当然也有一些洗衣妇的恶毒的咒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