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叫他“老泥鳅”。
老职工这样叫, 知识青年们这样叫, 男人女人都这样叫。有时候, 为了省事, 也有人只喊他一声“老泥”。他呢, 往往是嘿嘿一笑, 怎么叫都不生气。
老泥鳅是我们眼中的老知识青年, 上山下乡的历史比我们长了整整四年。要知道, 那时我还不到二十岁, 对我们这般年龄的人来说, 四年可不是个小数字。
中央红军长征, 满打满算, 用了一年; 抗日战争, 从头到尾也不过八年。老泥鳅在我们的生产队里, 可是干了四年啦! 你说, 他能不算是“老” 知识青年吗?
老泥鳅个头不高, 在男青年堆里应该算是矮个儿, 也就刚过一米六。他长得很一般, 两只眼睛大小不一, 脸上皮肤也显得挺粗糙。面色嘛, 和大家伙儿差不多, 整日里在田间地头奔忙, 肯定比较黑。
年轻人在一起, 常常会开开玩笑, 动动手脚, 用现在的流行话, 就是喜欢“肢体碰撞”。老泥鳅体质单薄一些, 碰到这种情形, 往往处于下风。每到这时候, 他总会使用自己的看家本领, 一边后退, 一边伸出右手用力推搡对方, 嘴里还不停地嚷着: “你他妈干嘛呀? 你他妈干嘛呀?” 说着说着, 趁对方不注意, 他会突然出手, 触到人家的痛处, 或是在对方身上用力拧一把, 占个小便宜。随后, 他就嘿嘿笑着, 刺溜一下跑远了。
或许, 这就是“老泥鳅” 三个字的起因, 滑溜溜的, 逮也逮不着, 抓也抓不住, 让人又气又恼, 奈何不得。
老泥鳅还有一个外号: “黑五类”。
据说, 老泥鳅的父亲在旧社会做过警察局局长, 算是不小的官儿, 大概是干过欺压老百姓、迫害革命志士的坏事, 解放后, 被定为历史反革命分子, 一直蹲在监狱里。但是对这些事儿, 我们谁也不好直接张口问他, 都是听老职工或是老知识青年们随口说的。再者, 在那个年代, 在我们知识青年中间, 家里有各种各样历史问题的人, 不在少数。大家谁也不愿意深究这些事情, 也算是一切尽在不言中吧。
老知识青年们还说, 老泥鳅本来谈了个女朋友, 是山东支边青年的亲属, 长得比老泥鳅强多了。后来, 就是因为他是“黑五类”, 人家姑娘不干了。
很快地, 我们也认识了这个山东姑娘, 原来, 她和我们在同一个生产队, 也是农工。看上去, 她真是比老泥鳅俊秀多了。在田间干活儿, 人家也是一把好手。老泥鳅丢掉了这门亲事, 不能不说是一件憾事。当然, 对这一段经历, 老泥鳅绝对是不愿一提。谁要是在他面前说道此事, 他常常会翻脸, 骂一声“他妈的!” 转身就走, 绝不会停留片刻。
在我们北大荒的农业生产队里, 除了领导, 最为人羡慕的是机务排的哥们儿、姐们儿, 人家是开拖拉机、康拜因的, 穿着公家发的工作服, 工资标准也是最高。虽然脸上、身上经常满是油污, 但在他们的面孔上, 总是洋溢着欢快和骄傲。第二等的是后勤, 养马、养猪、炊事班、小学校的员工, 他们不用下地卖力气, 工作环境相对比较优越。我们农工班应该是最艰苦的工种, 白天一身汗, 雨天一身泥, 和乡里的农民一样, 整天和土坷垃打交道。一样的农场职工, 农工偏偏没有工作服, 工资标准也比人家低, 受的累却是只多不少(起码我们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自然, 我们这些人的牢骚也比其他工种要多一些。
我和老泥鳅在同一个农工班里干活儿。慢慢地, 还知道了老泥鳅一个小小的隐私(不好意思, 在这里用了现在才使用的词句。三十多年前, 可能还没有人讲什么个人隐私): 他的乳腺有毛病, 还开过刀, 胸口上有条挺长的疤痕! 一个大男人, 竟然和女人似的长什么乳腺, 真是天大的新闻! 当然, 这又成了一些爱恶作剧的人的笑料。时常有人不顾场合地取笑老泥鳅, 还有人会猛不丁地伸手摸他的胸脯, 说些很伤人脸面的玩笑话。
遇到这种情况, 老泥鳅也会和人对骂, 或是找机会动手报复一下, 以示抗议。但是, 他一般不会真的生气, 也不会和人大打出手, 顶多笑着骂上几句, 捅咕一下, 也就过去了。另外, 老泥鳅比较喜欢帮助人, 有些小事情, 比如帮忙递个工具什么的, 一般人不大好求, 但招呼一声老泥鳅, 他肯定会跑过来搭上一把手。这样, 老泥鳅就成了我们农工班不可缺少的人物, 干活儿的时候没有老泥鳅添个乐儿, 有时会感到很无聊。
就在春去秋来的忙乎中, 我们的农场变成了“兵团”。从上到下, 不再叫“总场”、“分场”、“生产队”, 而是改成了团、营和连队。团里的主要领导换上了穿军衣的现役军人, 农工们也改变了身份, 算是“兵团战士”。
既然是军队的编制, 也就开始实行解放军的一些管理方法, 一帮一、一对红的活动, 顺理成章地和我们搭上了关系。
老泥鳅和我被编上了“一对”。
那时候, 我刚刚被连里委任为农工排的副排长, 这是我在农工队伍里工作七年的最高职务。说是什么副排长, 其实就是农村里的“打头的”, 除了带头干活儿, 没有任何可供人羡慕的特权。每年上交粮, 拉粮食的汽车大都在夜里开到连队, 农工排的三个男工班轮流值班, 汽车喇叭一响, 就得爬起来去装车。人家是三天轮一班, 我呢, 天天都得去。更难办的是, 白天干了一天活儿, 夜里谁也不愿意再去扛着二百来斤的麻袋装车。所以, 听到喇叭响, 不是所有的人都会马上爬起来。有的哥们儿装作睡梦正酣, 任凭你左右摇晃, 他也不动分毫, 如果摇的动作大了些, 弄不好还会惹来对方一阵恶骂。
当这种不大受人待见的副排长, 诱惑力确实不大。同样地, 要我帮助老泥鳅, 一帮一、一对红, 推动力也是微乎其微。
近距离地接触老泥鳅, 常常会感觉到他心底的惆怅和冷漠。他几乎从不吐露心声, 总是嘻嘻哈哈地面对一切。你会以为, 他是个自寻快乐、不知愁苦的单身汉, 然而, 和他接触多了, 从他那时常在闪烁的目光里, 你一定会捕捉到什么,但那是某种谁也无法用语言述说清楚的东西, 也许, 老泥鳅本人也难以述说明白。
以我当时的阅历和经历, 根本无法和老泥鳅一帮一、一对红。我俩住在一起, 吃穿不分, 一起发牢骚, 发泄对连领导的不满, 还一起偷听国外的音乐节目。说穿了, 就是在一起寻乐而已。然而, 不管怎样说, 我也是个副排长, 有一点小小的权力。为了帮助体质较弱的老泥鳅, 我向排长建议, 分配他留在连里给大家烧开水, 不要他再下地干活儿了。
烧开水的工作, 比下地干农活儿轻快多了。更重要的是, 干这活儿有的是空闲时间, 可以敞开地睡觉、休息、看书。如果不是要和老泥鳅一帮一、一对红,我是绝对不会把这个好工作分配给他的。
万万没有想到, 我帮的这个忙, 竟然给老泥鳅带来了走向灾难的机会!
就在分配老泥鳅到新的工作岗位不久, 一件十分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这个家伙竟然利用空闲时间, 干出了伤天害理的勾当: 猥亵幼女!
罪恶很快暴露, 老泥鳅马上被逮捕了!
写到这里, 我似乎还能感受到当初听到这消息时的震惊、愤怒、不解和悔恨。
老泥鳅锒铛入狱, 对我当然也有一些影响。本来, 团里已经决定调我到文化站工作, 调令也发下来了。然而, 当我扛着行李, 在营部准备登上开往团部的长途汽车时, 营教导员赶过来拦住我, 要我回连里待命。不用说, 调令被撤销了!
原来, 在审讯老泥鳅时, 有位对老泥鳅和我都十分了解的老同志, 特意追问老泥鳅: “有没有背后攻击连领导?” “有没有偷听敌台?” “干这些坏事的还有谁?”
于是, 我只得扛着行李回到连队, 仍旧干我的农活儿。
老泥鳅被捕, 当然是罪有应得。但在我的心中, 却始终存有一丝淡淡的悔恨: 当初, 如果不让他留下来烧水, 或许就不会发生这一切了! 所以, 在听说开批斗会时, 老泥鳅被打坏了一只眼睛, 那一夜, 从来不失眠的我, 几乎一夜未眠!
成年之后, 时间流逝的速度, 常令人瞠目结舌。不知不觉的, 十年、二十年、三十年过去了。当年的知识青年们, 早已经今非昔比, 开始了自己新的生活。在这期间, 也曾影影绰绰地听到过老泥鳅的踪迹: 刑满之后, 他回到了自幼生活的城市, 好像还成了家, 有了稳定的工作。
就在这时候, 我听到了一生中最为震惊的消息: 老泥鳅的父亲并不是历史反革命, 老人家是老资格的地下党、老革命!
解放初, 在被打成历史反革命分子时, 老人家也曾四处申冤, 陈明事实。然而, 当初一起参与革命活动的同志, 包括有些已经身居高位的领导干部, 似乎在同一时间患上了失忆症, 谁也不肯为旧日的革命同志证明身份。由此酿成了一起天大的灾难! 直到“文化大革命” 发生, 同样的灾难以同样的方式也落到那些老同志的身上, 他们才幡然悔悟, 在历尽劫难之后, 为老泥鳅的父亲写下了郑重的证明材料!
老泥鳅的父亲在即将走到生命尽头之时被平反了!
朋友, 你相信吗? 听到这消息时, 我的头几乎要晕了。当初, 老泥鳅被捕时, 我曾感到十分震惊、愤怒、不解和悔恨。而今, 我又有了同样的感受, 只是这种感受的强度要比当初不知要猛上多少倍!
此后, 我再没有打听老泥鳅的行踪, 更没有产生过和他联系的愿望。
过去的一切, 就让他过去吧! 多说也是无益。我真的不想再打扰老泥鳅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