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水中捞月
佟嫂家离市人民医院比较近，就直奔这所医院。经内科大夫检查琼子重感冒还疑有肺部感染，便开了住院通知单，佟嫂走得匆忙，身上没带什么钱，佟嫂将琼子送到住院部检查安顿后，本来要到市立二中去找老伴王海岩去借点钱交住院费，老伴因为文革受迫害前不久才从劳改农场落实政策平反回到二中干老本行当传达杂务工。佟嫂对住院部主治医生说她要借电话打到市立二中要老伴带钱来交费，医生说你女儿病得不轻，已经由病毒性感冒转成肺炎，你起码要准备六佰元钱。佟嫂望着这穿着护士服的秦素芬配好琼子的药，来到琼子刚刚睡下的床边给她做青霉素的敏试，她起先没有注意病人长什么样，当敏试测完看手上的反映时，一瞧病人，不禁愣住了，她太像哑姑呀，她惊得手一哆嗦，凝神瞪着病人细看：没错，真是她，虽然她一直闭着眼睛半昏迷着，可她的身材容貌早已烙印在心间。只是看住院登记是上官琼慧？她以前为啥叫哑姑呢？
如果真是那个叫哑姑的流浪女人，那就与她太有缘了。有道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她怎么得了急性肺炎？便忍不住问一旁招扶的佟嫂：“这位大嫂，这上官琼慧是你女儿吗？”佟嫂回答说：“是我干女儿，她妈请我帮着带大的。”
“怎么会得这样严重的病？”
“好在来得快，她得病的当天晚上就送来了，我家老头偏偏值三天加班，老头子等会拿钱来交费。”
“你老伴在哪里？”
“江城二中守传达。”
“你家还有其他人吗这位大嫂？这服侍病人是很辛苦的。”
“谁说不是呢？儿子在外读大学，女儿当列车员！偏偏两人都没回家过年。”佟嫂一脸的满足且又流露出对病人的担忧。
“不错嘛，你儿女还蛮有出息哦。”
“我儿子当知青从农村保送去读的工农兵大学！”
“是属社来社去吧？”
“可不是？下乡五六年的收获呗！”
“那这姑娘的家人不在这江城吧？”
“她们家在状元街那边，本来就母女俩，可她妈被审查后就一直下落不明！”
“是她……你干女儿怎么病成这样呢？”秦素芬试探着打听有关琼子的一切，但话又不能问得太急。
“唉，别提啦！我跟她六七年没见面，过大年的头天才遇见她的，可怜穿得那样单薄，冷得直打哆嗦，肯定是寒气入了骨髓，才得这场病，起先只是发冷，我烧盆大火她烤，就忘了一进屋就熬点发寒的药给她喝，我都后悔死了！她当天就开始发高烧咳嗽”佟嫂说着叹了一声悠长的气。
“你说六七年没见着她，一个姑娘家去哪啦？”
“她头脑好像有点病，起初连我都不认识了。我问她的事都记不清似的，唉！”佟嫂又习惯地叹息。
“她的肺炎好了之后可以让她去检查神经内科！”
“哦，那是自然，她在这江城也没其他亲人了。”
“大嫂有事先快去办好，我可以在这帮你看护她，趁着今天病人少，平时就不可能的。”
佟嫂的长圆脸上堆满惊讶兼感动：“那就偏劳你啦！护士同志，那我回去一趟，找两件我女儿的衣裤给琼琼换换，这回过年，我跟琼琼都没顾上搞一丝卫生。要是我老伴来了，请转告，就要他等我一会，我争取尽快返回。”
“那就快点，我是看你人手太单，你老伴叫啥名？”秦素芬不忘再多掌握点有关信息。
没想到王海岩跟总务主任批条支钱时被熊俊杰听得一清二楚，说是他干女儿病重住院，王海岩不知道自己说漏了嘴，被知根知底的人听到了可惹了大麻烦。连琼子住在哪医院几病区几号床都一字不漏地进了这位有心人的耳朵。他本来就对琼子一家过去的情况特别了解，王海岩为了琼子母亲的问题受牵连进牛棚，当林露娜生死不明时，熊俊杰就亲自审问过王海岩，他从来没打消过怀疑王海岩一家与林露娜失踪有关，但在抄家审讯都毫无结果的情况下，熊俊杰只能将猜疑深藏心底，没想到无意中偷听到王海岩的谈话。
熊俊杰连忙骑上单车往市人民医院快速奔去，很快找到了琼子住的病室。不动声色地瞄了几眼正在输液的病人，这个戴着眼镜一表人才的知识分子一见到秦素芬就开门见山地说：“我是市立二中革委会的，今来了解一下这个叫上官琼慧女病人的情况，因为她母亲有问题等待落实，到时病好了可能由我们校方带走她。”
秦素芬打量着他说：“我们只管治病，你怎么做只要跟我们领导去谈。”
熊俊杰这么多年来已习惯对所有人打交道都是居高临下的态度，况且他主要是想避开佟嫂而达到目的，这时他绷着的脸稍略松缓，口吻也客气了一点：“对不起，我不应该对你说这些，护士同志，那就先请你谈谈她的病情总可以吧？”
“她的病情比较危重，由病毒性感冒转了肺炎。主治医生马上会来接班，你等一会吧？”
“我想再请问您，除了她干妈还有谁一起送她来住院的？”
“我只看见她干妈一个人陪护。”
“那我暂且告辞，谢谢你护士同志，你提供了这些情况很重要！只是请先不要告诉琼惠的干妈我来了解情况的事！”
秦素芬望着熊俊杰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背影若有所思。不禁暗想，这个人真的是二中领导吗？怎么这么快就找到了这里呢？
当佟嫂返回医院时，那张病床上空了，就像没人睡过一样。佟嫂以为转到抢救室去了，问起来都说没听说，抢救室只有一个男病人，令佟嫂奇怪的是她走时曾拜托过那位打针的中年护士也不见了，找住院部的医生护士却没想换了班，据说要补休春节假，问其他人都说不知道。
这可急坏了佟嫂，她只好间间病房去找，却没人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她回转门诊内科去问那位开住院通知单的大夫，谁知那位大夫也才下班走了。佟嫂来回询问焦虑间，迎头撞见匆匆来帮交费的老伴，把事情一讲，王海岩也一脸失落束手无策的样子。他去住院登记处看到的资料是刚进院时的时间和床位，可谁也说不清那不过一个多钟头里发生了什么事？
佟嫂恨不能去邮局给一双儿女打电话，告诉他们这件奇怪的事。可是，王云放寒假后到女朋友家过年去了，王霞跟车到广西去了。他们都在忙自己分内的事，为了多年未见的童年伙伴，他们不可能会急着赶回来，即使回来又还是找不着琼子，那不也是水中捞月——空欢喜一场？
佟嫂与老伴从未遇到这样郁闷的事。
（43）雾里看花
令佟嫂没想到的还有令他们夫妻更郁闷的还在后头！
本以为王海岩平反复职从此劫后余生里会太平无事了，哪料想噩梦还没结束。收留琼子又勾起了旧案，尤其是当校革委派人来医院却不见了好不容易发现的线索，熊俊杰等人连夜突击审查王海岩，又像当年一样抄查王家仍旧亦如当年毫无收获。校革委又发出让王海岩停职交代的通知。佟嫂亲自去找校革委正副主任将大年三十那天见到琼子的情况一五一十地交代了一回，她说七年没见到琼琼，更不知道她妈的任何消息，问起琼琼完全像变了个人似的，她头脑不很正常，况且琼琼来家就感冒得厉害，当天晚上就住进了医院。
佟嫂用袖子不断抹着眼角：“真要请你们领导相信我们老头，不存在一丝一毫的隐瞒，可以发毒誓。”她甚至说如果有欺瞒组织的行为，可以把他们夫妻拿去枪决。
校革委只得暂且相信佟嫂的话，只是警告他们夫妻二人，如果再见到上官琼惠，一定要迅速报告。
琼子去了哪里？佟嫂根本想不到当时熊俊杰一离开病室，秦素芬就忐忑不安，凭直觉那人来者不善。恰好这时她表弟汤朴可携同妻子女儿来他们家拜年，特地找到医院才知秦素芬在住院部顶班。“表姐，新年好！总算找到了你。”汤朴可许华提着礼物站在秦素芬面前时，才打断了她的沉思。
“哎呀，让你们找到这儿来拜年真不好意思。”秦素芬摸摸青青的头：“小姑娘又长大一岁了，更漂亮了呢。来，这是表姑的心意，拿着。”说话间便将一迭十元票子塞给青青。
“谢谢表姑！”忽然青青惊喜地指着病床上的琼子嚷了起来：“妈，你看她有点像失踪的姐姐吗？”
汤朴可许华定睛一看也不禁愣住了，汤朴可说：“呀！是她呢？就几天不见，脸色差劲多了！”
秦素芬便将琼子的病情和见到佟嫂和熊俊杰的事叙述了一遍，说这孩子身体素质算好的，那么重的病都挺过来了！
开朗直率的许华忙发表意见：“表姐，这妹子劫难多，虽说脱离了危险，也还得住上一阵，我看你是不是可以想办法让她躲开那人的骚扰？”
秦素芬盯着表弟又问了一句：“朴可，你分析一下，我该不该把她转移到别个科室去？”
汤朴可说：“如果那人下狠心找，转科也可能找得到，除非转院，可表姐你打定了主意要做这件好事吗？”许华听到这话连连点头附和。
“我？坦白告诉你们，她以前不知怎么遇见过武儿，是武儿使她怀孕的。况且如今还没搞清她的来历，可文儿那死心眼又像丢了魂似的。我看文儿十分牵挂俩孩子，年前我只好亲自去把他们接来，请了保姆借住在别人的屋里带着。”秦素芬一脸的惆怅与无奈。
许华说：“真的呀，那我无论如何都去看看。表姐你别急，先把她的病治好，刚才定是她那个干妈泄露了她住这的消息，没想这么快苍蝇似的就盯上来了！”
汤朴可看了一眼腕上的手表，对秦素芬说：“看在我们青青跟她那么投缘，趁她干妈不在这，让哑姑来个金蝉脱壳。我暂时以她家属名义，先把她转一下病床，表姐我知道你们有隐秘的特殊病床。”
秦素芬跟科室主任谈了一阵，又找来琼子的主治医生跟琼子作了一番检查。医生对秦素芬说问题不大了，病人体质好容易恢复。
这时琼子醒来，睁开那双蓝宝石似的美到极致的眼睛茫然四顾，凝神定处见是青青立在不远处张望，她竟然呆望着她，脸上布满惊喜。
这时许华忙揽着青青的肩走近床前，笑着说：“好些吗？我家青青很想念你呢！你原来叫上官琼惠呀？还愿意去我们家么？你还有好多东西没带走啊！”
“许阿姨，你们一家人对我最好啦！青青好可爱。”琼子表达着很是清晰的谢意。
这时秦素芬一边推来手术车，一边示意他们夫妇把琼子抱上去，说：“特殊病床也搭帮文革的需要才有了，有的是需要医院方加强保护的患者。”
特殊病室设在科室的贮藏室后面，从外表根本看不出有内室。病室内布置得比一般病房要整洁干净，里面还有煤油酒精小炉灶，电话机，复健器械，书刊报架，有重要身份的病人可以隐在里面单独治疗。
汤朴可说：“青青，等这姐姐病好了，爸爸还把她接回我们家去好不好？”
青青拍了拍手笑着说：“爸爸真好，姐姐会教我弹吉他和手风琴，爸你要记得先买好，别忘了还有画笔。”
“我闺女开了口的事爸爸肯定满足你的要求，只是记得不能拉下学习重点。”
许华嗔责地望着丈夫说：“就你会做好人，你女儿青青就服你这一套。”
青青仰起头对许华撒娇地说：“妈，姐姐看病的钱应该我们家出，她被人带走时，没穿棉袄呢，她抹了窗户搞卫生嘛，那几个人凶巴巴的样子，我当时看见外婆也惊呆了，都不记得喊她穿棉袄，所以她会感冒住院。”
许华点点头，带着满脸疼爱的浅笑说：“青青分析得不错，这住院费是该由我们出。”
秦素芬无奈地摇摇头：“我算服了你们这家人，我儿子将来不知如何来谢恩！”
汤朴可笑着说：“表姐，目前该谢恩的是你大主任呃！你看是不是要许华在这帮照料两天？”
“我先请个护工照顾她，我武儿最应该来陪，是他那个祸根。”忽地她又想到一件声。“哦，我明天休息，你们爷俩去不去我哥家？只回去吃餐中饭就赶回江城。”
许华说：“那要不要我们在这帮着看护琼惠？”
青青说：“两个表哥哪去了，他们都会来帮着照顾姐姐吗？我真怕姐姐又被坏人带走。”
汤朴可笑着说：“我们家青青跟她妈一样，就爱瞎操心。”
秦素芬苦笑着又轻叹一声：“遇上你们心眼这么好的亲戚，敢情我任何歪念头都不能起，不瞒你们说，起先我心头也挣扎得很厉害。”
许华感动地说：“那是人之常情，谁都可以理解。”
秦素芬向娘家亲戚闯开心扉谈感受，可她做梦都没想到会弄巧成拙，不仅没彻底帮着快刀斩乱麻，反而把人都丢失了，弄得文儿上班都没心事了。没想让那哑姑在表弟家一住，表弟一家却意外地把她夸得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姑娘。她笑着夸许华，心眼真善良，对人真仁义。哑姑的失忆和有两个孩子的事实，也没影响许华给她的印象分。人与人的缘也真说不清，怎么就像发现了一棵草里的珍珠样呢？不过事实证明，幸亏许华有双惠眼，谁会想到哑姑竟是为自家生了一对双胞胎的准儿媳。
秦素芬还告诉他们，她冷眼旁观着文儿日见消瘦，总是忧郁的眼神，凭她的阅历她知道那个叫哑姑的女人在文儿心中占了很大位置。假如让哑姑不明不白地再也难觅踪影，说不定对文儿将会是一生的心病。
晚饭后，汤朴可一家三口跟着秦素芬赶往石板巷去看两个孩子，他们许是还有琼子遇“狼”被劫走的阴影，又因为长期生活在单调寂寞中，见到不认识的人就扁起嘴来直躲。秦素芬心疼地抱起他们说：“乖，老舅跟老舅妈喜欢你们，特地来看你们哪！你看这青青姑姑也想抱抱吧？”青青果然笑眯眯地伸手抱起玉兰，又嚷着说：“真有趣，好可爱哟，妈，你一定很想抱的。”
许华端祥着两个孩子说：“好漂亮哦，要是给我收养，我都愿意。”
青青说：“妈，我同意你收养他们。”
“好啊！”
“这小公主别回去了，帮表姑带孩子。”秦素芬刮了刮青青的鼻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