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归路杳茫
“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好吗?”在琼子一路迭迭撞撞流浪到这里时,曾遇见过陌生的小伙子热心对他这么说,她多希望从小一起长大的王云起码也有类似的古道热肠。
可是王云说道:“我真的帮不上你什么,琼琼。”那声音离自己很远,远得像是在天边飘荡,思绪千回间,还没等王云再说什么,一旁听了个大概的李大娥神情激昂提高声调说:“搞半天,她还真是个有问题的人,原来是个会连累你妹前途的黑五类子女,小姗,我们都别再招惹她,等会爹回来就得批评你没站稳立场。”
小姗不以为然地扮了个鬼脸。
王云他不想雪中送碳,也还不至落井下石,他对大娥说:“她可能病了几年,流落我们这一带是为了找我帮帮她,只怕她没地方去。”
大娥明地讨好王云,暗地却想出一狠招,她说:“王云,我看这样吧,赶紧吃中饭,利用中午的休息时间,我和你一起送她去公社,刚好我爸在公社开会,要他将她的情况向上面反映,看她无处可去肯定会帮安排她落个户的。”
“那也好!”王云的神色有点阴晴不定。
上桌吃饭时,小姗炒了两大碗小菜和一盘花生米,大娥对王云说:“我爸不在家,小姗就不搞样晕菜。”
没想小姗只独给琼子一个热乎乎咸鸭蛋,琼子对她报以浅浅一笑,她的凄惋笑容是发自心灵深处的,王云心神恍惚地望着她不动筷,因为从小到大,王云没见过琼子出现过这种无法表达却又心存感激的笑容,王云看得一时痴也在情理之中。
大娥用筷子轻轻打他手上一下说:“你发呆呀?是看人还是看她手里的盐蛋?”她又不悦地对妹妹说:“我们怎没有?”
小姗低头吃饭,谁也不望地说:“她是客人!”
大娥嘟哝着说:“什么客?就一四处流窜的流浪女,王云,你说呢?”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王云,王云没说什么,闷闷地吃着饭。
小姗见琼子不夹菜吃,还往琼子碗里拨了一点花生米,大娥却将那盘花生米全部倒在王云碗里。
饭后,琼子被王云和大娥领到公社,琼子从校园出来后,从没接触过与公共挂钩的场所与当干部之类的人,她抬头见了挂有红星公社的牌子以及写有政治口号的标语,心头就发颤,莫名地紧张起来。但想想人世间举目无亲,无处可投,只得硬着头皮进去。
大娥去餐厅找到她爹,很快被王云恭敬打招呼的李支书站到了琼子面前,他把琼子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便问王云说:“她寻着你帮她落户?怎么没一张证明?”琼子听到他这句问话,又见他的眼神充满疑惑不断审视她,她于是马上心生一个念头。
王云摇头否认却又说道:“我估计她走投无路才找到这儿来的,不然也没这么巧,尤其是先找到你家,肯定想先通过你们干部同意。谁不想投亲靠友,她从小就聪明出众的。顶多是被黑狮扑上她吓昏了醒来才一时说不出话。”
李支书略一思索说:“你们来找我处理这件事还是找对了!王云你不用再管,如今对无介绍证明的人员都有可能看成是逃避三打一反运动受审查的人。王云哪,有个特大好消息告诉你,刚来的文件通知,每个大队都要选拔优秀的下放知青和回乡知青去上工农兵大学,王云你别错失这个机会!要知道我们大队只分一个推崭指标,有好几个都是高中毕业生合乎条件的。”
没想大娥却耍着娇吞吞吐吐地说:“爸,你……你让他走哇?不是说要他当……当儿子嘛?”
“嘿,爸不想他端一辈子泥饭碗,虽说社来社去的大学将来还是要回到这儿来的,让这个儿子体体面面进我家不更好?!”
大娥笑了,她给王云丢了个媚眼:“王云,你高兴再回来吗?”
王云激动得傻乎乎地盯着大娥半天没回过神来的样子。
就在他们眉飞色舞地谈论这重大的话题时,没人注意一旁的琼子,她悄悄地溜出了这公社传达室,快步往公社门口走去,她见门前路边停着一辆货车,她毫不犹豫地爬上货车空箱里,靠着车的围门坐了下来。
不一会,他几个大约发现琼子不见了,只见王云第一个从传达室跑出去。琼子瞅着他们东张西望间,一位三十来岁的货车司机从代销点买了烟走上车边,当他习惯性站上开门踏板上往货车箱内瞅了一眼时发现了琼子,他操着当地口音大声乍呼起来:“你是哪儿的?想偷搭我的顺风车呀?你以为进城去吧?告诉你我去山内装木材,快点下来,真是个笑话。”
琼子的举动被这人一嚷,完全暴露在王云他们的视线中,当他们转身走近前时,她竟然敏捷地下了车向离江边不远的路上跑去。
李支书对王云和大娥说:“你们快去追,这女的有问题,我刚才跟你们提到那个大学指标的事被她知道告诉别人就有麻烦,我喊个人走前面去拦截她带回公社关几天再说。”
眼看王云大娥就要追上她,琼子多年前就已有了疑心别人要害她接近精神病中里的妄想症状,只是她的情况比较特殊,当她失忆严重时,她的妄想没光顾她,可记忆一有好转,那看似怀疑一切实际警惕性高的毛病又悄然而至。所以她为了防备公社囚禁甚至迫害她而只想着逃跑,而眼看有人追她便就有了不顾一切地逃脱的念头。她觉得已无路可逃没人可援助她时,便当机立断,一头扎下了江水中。
李支书带来阻截的人也惊得一声大呼,而王云跟大娥更是瞬间不知所措。会游泳的王云连忙脱衣脱鞋准备下水去救,但大娥却死死抱住他结巴着说:“我不许…你去救,她一个……被专政的二十一种人的子……子女……自绝于人民……”这位女子的断断续续的话被江上的风清晰地传到了琼子的耳中。
他这儿俩人还在拖拉犹豫时,李支书叫来从另一方向过来拦截的一个青年小伙却早已跳了下去……
琼子正在昏昏糊糊地沉浸于往事中时,总算听到了往事以外的声音:“琼琼,干妈送你去医院看看拿点药吃。”
(39)寄人篱下
琼子那年的梦有惊无险,当她从某种病态中误闯进入的山洞里见到意外状况后,使她慌不择路地奔逃至一座山崖上后,她几乎是没犹豫半妙就闭着眼纵身一跳,清凉的晨风卷着她的身子坠下悬岩,竟然轻盈无力地落在了一块柔软的草丛上。她不知昏迷了多久,等她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破席子上,破席下面铺着很厚的稻草,人睡在上面也还舒服。当她睁开那双惊恐而迷茫的大眼睛时,只见一个慈祥的妇人正关切地望着她,见她醒了,便欣喜地说:“姑娘你醒来了,谢天谢地,我儿子闺女俩人去找一只丢失的羊,去土地庙躲雨时才发现姑娘你在土地庙中昏迷着,他们把你抬回来的。”
琼子只知茫然地望着眼前的中年妇人,脑海中一片空白,她记不起自己来自哪里?怎么会躺在这户人家床上,她甚至完全想不起她跳崖的事了。
农妇见她沉默寡言且面无表情,有点怀疑她是聋哑人,便只好自作主张不再问她什么,急忙熬了一碗姜汤放些红薯糖汁给她吃。(那时白糖凭票供应,有时等分到农民手里,已少得可怜,农民都喜欢自己用红薯和麦芽熬点糖)
琼子喝过之后又昏睡过去,当天快黑时屋里的男主人赶集回来她才醒来,幸亏这家男人也善良朴实,见两个孩子非常喜欢他们亲自救回来的琼子,便将他去镇上卖山货换回来给他孩子服的当时最流行的补脑汁蒸一只鸡,给琼子和他儿女一起吃。因为这家男人听别人说吃了会读书,而琼子吃后不再昏睡,还能帮着做些家务事。她除了失却记忆原来的心病反倒好了,变得单纯且易相处,这家人都很喜欢她。后来又特意还蒸了两回鸡炖补脑汁给她吃。
别看这家人住在封闭落后而且显得贫困的山沟,其实他们靠着勤劳的双手,在人烟稀少的生产队倒也不愁吃喝,他们开荒栽种养殖都没人干涉。所以他们多了琼子一个并不嫌弃。
琼子对于以前的人事都想不起,但唯有在刘铁树与刘铁花姐妹家见识过的家务活却有印象,她能熟悉做农家日常生活的不少细节,既细致又耐烦。比如烧柴火做饭,从淘米到煮熟,从摘菜到抄菜的过程,她都能有条不紊地做好。
这姓蔡的人家几口人的饭菜就由琼子做,那两个孩子一个十七岁一个十五岁,他们每天走十来里的小路去读书,回来就妹妹长妹妹短地跟她说话,其实这家弟弟跟琼子同年都是十五岁满。
姐弟俩很懂事,他们不忘父母的叮嘱,出外不对任何人讲起救下一个失忆女孩的事。两个孩子不知道父母的心事,琼子更不知道。她只知道每天帮着这个家煮茶做饭洗衣扫地,好让蔡家妈妈更有时间出外做事。蔡家妈妈她打心眼里喜欢这个来路不明的却长相非凡的女孩。
蔡家男人却是个喜欢打点小盘算的人,他见琼子长得美貌,与他正在读中学的儿子年岁相当,他就想让儿子过几年娶了琼子。也可以省了钱财,就叮嘱妻子别太累着人家孩子,养好身体留着当儿媳妇。
在蔡家人眼里,琼子即算是又哑又聋又智障也没什么,单凭她那份惊人的美貌就足够了。蔡家夫妇认可她为天上掉下的儿媳妇,他们叮嘱一双儿女,严格对外封锁消息,主要是怕姑娘的家人来找,在那个山沟里要找个如此美貌的姑娘恐怕比登天还难,蔡家兄妹山红和志远认可她是天上的仙女,也便答应父母不向外界透露半点消息。每当蔡家夫妇看到姐弟俩对她亲切地比划着交流时,他夫妇二人总是发出会心的微笑。
当琼子到蔡家三个月后就下起了第一场雪,而山红没读完高一就去镇上学裁缝,每日早出晚归。这个哑巴姑娘,因为琼子看似痴哑,而实际上的天赋还在,当志远指着他刚刚堆成的雪菩萨给琼子看,琼子盯着雪菩萨望了一下随即转身往厨房跑去,很快又回到院子里,手中多了两粒黑豆子和一根红萝卜,姐弟俩都诧异地瞅着还没来得及相问时,只见琼子将两颗黑豆做了雪菩萨的眼珠,红萝卜做成一只鼻子,山红乐得拍手大笑:“到底是仙女有办法!”志远便又傻笑着摘了一顶挂在墙上的毡帽戴在雪菩萨头顶上。
志远过会又玩起了打雪仗,他把琼子和姐姐都当成耙子,将小小的雪团丢到两个女孩身上,山红便抓起雪团丢弟弟,又笑又闹地把雪团塞到琼子手中要她丢:“丢啊,快丢啊,看他往哪里逃。”琼子却神态姗然地站着不动,她只是任随志远的雪团肆意地扑落,她的思绪缥缈得就像那漫天的雪花,她那双略蓝光像湖水般漂亮的眼睛盛满了茫然。
姐弟俩都已习惯了琼子的淡漠,但他们仍然喜欢邀请她参加各种天真淘气的活动,比如攀岩上树掏鸟窝,逮野兔,拾木耳等。
转眼间春天来了,琼子经过姐弟俩一个寒假户外活动的“折腾”,体内凝滞的气血得到了畅通,她的心理也似乎被无形中疏导,潜伏的青春因子也在春风的吹拂中萌芽了。她对周围的事物充满了好奇与敏感。而且她的音乐与舞蹈细胞也重新焕发出潜藏的渴求发挥的信息。她越来越喜欢户外的活动,她乐意拾柴火摘猪菜。她爱上了登山爬树攀岩石的趣味,当她见屋前院后或者树林中没人时,她会偶然记起一首熟悉的歌,便大胆扬起歌喉唱了起来:“喜马拉雅山啊,再高也有顶,雅鲁藏布江啊再长也有源……”但以前再熟悉不过的歌也记不齐全。她会由歌想到原来的舞姿,见四下无人时,又独自在空阔处旋转起身段。
志远的两年高中(文革期间,高中缩减了一年。)都是在琼子最好状态的时候,每逢在校寄宿的志远周末回家,都会看到琼子默默地做着日常家务的身影。志远就会觉得很温暖。是他们姐弟救回的由他取名的哑姑,已不容质疑地融入他的家庭。
于是,志远对她也有了一种莫名的关注,那也许是连他自己也无法意识的情窦初开。但没料到当琼子身心舒展在春天的明媚中,有望康复的希望在前方招手时,却被一件突发的情事使逐渐日清月朗的心再度陷入迷茫与失忆的沼泽地。
她被吓坏了,从此变得更加迷茫无助。
因为蔡家男人是个有头脑的庄稼汉,为了养活妻室儿女,便总是在农闲时去外面做点投机倒把的小生意,对外只是挑着修鞋担,实际上偷偷摸摸做点小生意,有时一走就十天半月不回。有一天蔡家女人在厅堂桌前纳鞋底,一个中年男人闯了进来,笑嘻嘻地站在女人面前,女人一见嗔责地说:“是表哥啊,什么风把你刮来了,我还以为你去外边发什么财了呢?”
“你家蔡新发没在家,我来当个副手可以吗?”
蔡家女人脸一沉:“你莫不是想讨打?我男人的拳头不会认得你表哥的?”
没想那表哥却不顾一切地将蔡家娘子一把抱起走向卧房,蔡家娘子一边骂一边挣扎,因为门也没关这一幕被正在后院井边洗衣的琼子出来看见了,只见那人正在撕扯蔡妈妈身上的衣服,琼子羞恼得抓起一只脸盆滔上水端着轻手轻脚地走进去,对准已把自己脱除得一丝不挂的男子从头到脚浇下去,快要扒向女人身上的男子突遭冷水袭击浑身一个激灵,本能地扭头一看,见到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背影,但他似乎兽欲难平,仍是不顾自己落汤鸡的模样,还想再施行强奸。琼子拿着脸盆跨出这屋的门槛时,回头望了一眼,见那男人并没因她泼他一盆水而罢休,她忽地啾见厨房灶上一盆火柴,便灵机一动也没多想后果,她扯了一把柴火点着了,小跑到那男子放在床边的一堆衣服上,衣服很快烧起滚滚浓烟,火苗吐着明火连同衣服边上的杂物都烧着,火势越来越大。正在揪扭在一起的男女彻底慌了手脚,当表哥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时再也顾不上羞耻一事,急忙从床上撕扯下半边床单一把裹住下半身慌不迭地溜出了门。而蔡家娘子光着上身赤着脚去厨房舀来一桶水将快要窜上屋顶楼板的火浇灭。
琼子见此情景才意识到自己帮了倒忙,从来不知火势会这样吓人的她呆愣得不知所措,整个人僵在一旁就像完全痴傻了一般,恰好这时蔡新发回来了,他忙急颠颠地将行李一扔,迅速将余火扑灭。
从这日起美丽的眸子,宛若被人间烟火熏了一层苍凉的迷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