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之外，东朝雪都，有人仰望着同样一轮明月。
时间已入阳春，雪都依然一片皑皑，不只是新春时未化的旧雪，还有雪樱树的青白嫩芽也是这座纯白城市背景上的绘色。
一百七十多年前，东北九州的十多个门阀家族在这座巨城里聚首组建议会，公然将九个大州脱离了周朝控制，自立东朝国。一百多年前光武中兴，光武帝秦穆公武力计谋双管齐下，先是让门阀议会离心，后以一军直入雪都，仅用三十多日就迅速平定了东朝之地。而后设立东朝都护府，封有姬氏血脉的姬荣轩为东护王，打理东朝事宜。
之后光武帝驾崩，秦穆公告老，大周北境动荡，旧东朝中最后投诚大周的十一门阀又卷土重来，挥军控制了都护府，攻击本就以私生子身份继位的光武帝为伪帝，称东护王姬荣轩才是正统，继而拥立姬荣轩为帝，东朝复辞。外界都认为那个姬荣轩是一个幌子，被诸门阀重立的元老会架空，完全没有任何权力。
新东朝刚建立不久便利用大周主力正在反攻北齐的机会，突然南下，攻破秦岭雪墉关，直入中原，甚至打到了上京城门前，差点逼得当时刚亲政不久的仁嘉帝弃城而逃，虽说最后败军而归，总旗军十成不到三成逃回东朝，然而此番战绩就连与周朝对峙几百年的北齐也未曾做到，被大周军队引以为耻。
东朝是死敌，相较于北齐而言更令所有大周军人欲讨之而后快。
身为十一门阀中诸葛氏的家主，已到垂暮之年却精神抖擞的诸葛璋此时身处雪都朝霞宫的偏殿。身上披着一件短氅的他没有思考东朝与大周的国仇，而是想着自身的家恨——他的家恨早已得报，现如今不过正安安心心地供献余热，为正殿里的那位主子服务。
他忽然摇头笑笑，周人皆把所有对叛国者的愤怒对准他们十一门阀，以为东朝这位连子嗣都没有的老皇帝是被胁迫才称帝，哪里知道他才是真正的诸阀之主，统领东朝无人不从。
背后传来一声轻咳，诸葛璋转身过去，一名太监服被盘扎的肌肉膨得臌胀的“公公”低首道：“秦地有消息传来，陛下让奴才交给诸葛先生。”
诸葛璋默默点头，接过那名公公手上的信笺，多问了一句：“需要传阅给元老会么？”
声音都低沉得不似阉割之人的公公答道：“陛下说这是少主传来的消息，无需过问元老会，让先生自行处理。只要先生定议，可直接通过奴才再传信给少主。”
诸葛璋再次点头，方拿信走入偏殿书房中，他先是慢慢点烛磨墨，将文房之物一一备齐，方才拆开信纸。
信里的内容只有短短数行，他却反反复复看了许多次，每看一次眉头便多处一道皱痕。
突然，他将信纸丢到烛火上，不等烧完就直接丢开，走出房门对侍立在外边的那位公公道：“我要光武皇帝逝世前后的所有记录，总旗军折戟上京城的详细记录，以及所有在案的关于安阳城的大小事件，要多久？”
“陛下都让奴才准备好了，诸葛先生随时都可以翻阅。”
诸葛璋一愣，想了一会才摇头道：“陛下既然亲自确认过，那便没什么好看的了……我知晓接下来该如何做。”言毕，他自回书房拟信，片刻后便将回信交给公公。
三天后，这封回信出现在一个全身黑袍，如戴肉色怪笑面具的年轻人手中。
“既然要杀，为什么还要试？难道觉得我在安阳就不敢动手了……还真是了解我。”被莫矩定名为千面的他思考着，将信纸拧成了齑粉。“唉……宋毅根本没有带他回安阳，这下让我去哪里找那小子。”
即使自命多智，此时的他也是苦恼不已。
最后，他看着手中的纸粉喃喃自语道：“你一定会在安阳出现的，对吧。”
……
……
秦天神微醺着回到旧宅，发现在等他的不是苓儿，而是怜生。
迎着通明灯的强光，秦天神揉揉眼睛道：“真稀奇，你竟然会在等我。”
“我有问题要问你，刚想起来不久。”怜生极其认真地说。
“问吧问吧，趁着我脑子还清醒。”秦天神挥手不耐烦道，却开始用余光搜寻着逃跑路线。
“我要演多久？”
“什么？”
怜生重重说道：“我要做多久的秦天神！”
秦天神怔住了，他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
怜生自然不可能当一辈子的秦天神，这毕竟只是一个赌约。
“一年。”秦天神略作思考后伸出一根小指，“一年后随你想留在秦家还是想走，都不关我事了。”
怜生低头计算着，觉得这个时间还可以接受，于是点头。
他接着问：“那你和螟子怎么办……”
秦天神用那根小指掏着耳朵，模棱两可道：“这里我们肯定是不能住了，我会带着她去旅游……反正苓儿跟着我又不会吃亏，你就放心吧。”
怜生又是一点头，说：“她现在还在炉上给你热菜呢，以后……好好待她。”说完，便转身离开。
看着怜生的背影，秦天神咬牙切齿道：“这两个人关心来关心去，真特么地想烧死啊。”
走进后厨，苓儿仿佛猜到了他回来的时间，正把菜一盘一盘摆好，看见少爷，她嫣然一笑：“快点吃吧，等会就凉了。”
秦天神含笑坐下吃了几口，苓儿自在旁边收拾清理，气氛安详而舒适。
烛火映照的厨厅内，他们已经如此默契地当了近十年的主仆了。
秦天神看了会她忙绿的样子，忽然默默说道：“苓儿，时间到了，我们先动身吧。”
她一怔，敛了笑容，搓手道：“这么快啊……”
“反正在安阳还能见到的，你怕什么。”
“我知道的，少爷……这就去收拾东西，呃……要通知他们么？”
秦天神露出一个邪恶的笑容：“通知个鬼。”
……
……
这天早晨和其他早晨一样，这天早晨又和其他早晨不一样。
怜生被余灵敲门叫嚷的声音吵醒，等到他推开房门，就看见小徒弟满脸惊慌地说：“粗大事啦师父，螟子姐姐和那个秦贱贱私奔啦！”
怜生一怔，旋即明白了发生了什么事，眼神微黯。
他知道接下来的事情要自己和小徒弟独自面对了，揉揉余灵的头说：“不用管他们了，从今天起你是小苓儿，我就是秦天神。”
余灵直接坐在地板上愤愤不平道：“师父，螟子姐姐对你那么好，为什么还要跟那个秦贱贱走啊，唉……”
“有什么想不明白的。”怜生说微笑着说，“他们一起生活那么多年，感情自然是要更好一些……对了，他们有没有留下或带走什么东西？”
余灵气鼓鼓地说：“什么都没留下！早餐也没做！还把我昨天藏在锅里的生煎包带走了，厨房里的煎饼干粮全没了，连菜刀都被带走了一把。”
怜生尴尬地笑着，看来小姑娘只关注厨房里的情况。
他起身将主屋逛了一圈，才发现顶楼小屋的一些书籍也被带走了，一封信件留在那张小桌上，上面写明了秦家会在几天内来人接他，在那之前也会有县城里的老仆花匠来整理屋子花圃等等。
怜生在黄昏的时候遇到了秦家来照看房子的仆人们，他们一般便是一月才来旧宅一次，替少爷收拾收拾主屋。眯起眼睛变了装以后的怜生自然和秦天神有了九成相似，但对于每月与少爷见一次面的这些老仆来说，今天的少爷还是有些异样。好在秦天神平日里与这些老仆没什么交情，这个少爷往日里的各种怪诞也让仆人们见怪不怪了，所以并没有什么状况外的事情发生。
又是几天过去，这一天清晨，东方微亮，天色尚早，旧宅正门已经停了一辆旧的敞篷马车。
等到余灵急匆匆地喊来师父，师徒两一起看着那辆马车，才知道日子到了。
“师父，秦家人都不进来知会一声么。”
“听他说家里很多人都讨厌他……没想到讨厌到了这个地步。”
“师父，那我们怎么办，直接上去？”
“嗯，收拾下行李直接从马车后面爬上去，他不理我们正好，最好一句话都不要说……反正既然车来了就肯定会送我们到安阳的。”
“师父……真的没问题么，你的手好像在抖啊……”
“是……吗。”怜生摸了摸余灵新梳的盖刘海和垂瀑发，心情平静了些，“好，没问题了。”
余灵嘻嘻一笑，就要跃上他的背，却被怜生阻止道：“灵儿，以后不能再这样随随便便跳上来了。”
“哦……”
“也不能叫我师父，要叫少爷。”
“好的，师父。”
“其实……把你牵扯进来挺不好的……”
“没事的，师父。”
怜生舒眉看着身高只到自己肚脐眼的余灵，刚想笑着夸赞一番，猛然觉得一阵不安。
就算是虚报年龄，这个小丫头也不像是能和自己一起生活近十年的样子，秦家人可能不会关注秦天神身边的侍女如何如何，但如果有心人要查，迟早能在灵儿身上发现破绽，到时候他还怎么装？
以秦天神的智慧当然不会想不到这一点，难道他是故意的？
思及于此，被秦家少爷坑过无数次的怜生又开始微微发抖——自然是气的。
事已至此自然不能退缩，两人拿着行李，锁了老宅的院门，轻轻爬上敞了后篷的马车。驾车的马夫是一位黑白头发，身穿墨色袍服的老人，背挺得很直，看起来很硬朗。
听到动静，他轻轻问了一句：“准备好了么？”
怜生一怔，觉得这个老人的身影和声音好生熟悉，随即一惊，指着老人的背影却不敢说话。
见怜生没有回应，那人又说了一句，“准备好了吧。”
晨雀发出了这个早晨第一声雀啼，仿佛笼着银纱的远天处有一道金光投出，跨越群山峻岭，照在这俩马车上，似乎连初升的太阳也在关注这个即将踏上回程的少年。
破晓的天光里，贺熙扭头温和一笑，轻声地说。
“我们回家吧，少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