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阳，秦府后院的某个小庭在摇晃。
因为小庭里的那棵百年桐铁树正被人用拳脚蹂躏着，那人光着膀子，一身腱子肉精壮无比，他挥拳踢脚的动作隐有风雷之势，却被控制在了一方小小空间，只让拳脚劲落在树干一处落点，显然功夫极高。
欺负一棵不会动的树本不算本事，但若这棵树是已经有百年树龄的桐铁，能打到它躯干震颤，树皮开花便算得上十分本事，而揍树人正是秦府现下一个十分有本事的年轻人。
秦言真。
做为二房中的二房，秦言真本来在秦家这一代的年轻人里不算出名，其光辉总被同在二房的那位堂兄秦知陌掩盖着，直到十二岁正式考进学士府六科院，用三年的时间成为六科院史上最年轻的首席生后，他才有了单独被提及的资格，而不再是旁人口中的那个“会长的堂弟”。
一些心窄之人常揣测秦言真暴戾的脾气是否是被其堂兄的名气压了太久所致，毕竟同为秦家二房一脉，即使是非学士府的人也是只知秦知陌不知秦言真。然而事实上堂兄弟两人的感情十分正常，甚至至今为止前者还是后者心中最佩服的同辈。
恐怕只有秦言真自己清楚，那份心中的戾气、不甘以及其他的情绪来源于另一个同姓秦的兄弟，一个即将从阳山县回来的长房堂兄。
一拳将桐铁外皮轰陷，秦言真停止了惨无树道的虐待，倚靠在桐铁上深吸调气。
最近几天，他每天都会以此法发泄心中的越来越盛的躁动，想像着那人这十年来不知变成什么样的面孔并用眼神刻在树上，挥拳下去便能无比痛快，如久渴饮水一般。
“你这些天的样子有些奇怪。”一道声音响起，秦言真抬眉看去，其父秦子须已站在不远处看他。
面对父亲的询问，他却没有什么恭敬之意，懒洋洋的立身道：“我没事，习惯了如此锻炼罢了。”
“孩啊，我怎么可能不知你在想什么。”秦子须不以为忤，摇头说道，“我劝你还是收敛一些，不要去招惹他。”
“我不懂你要说什么。”秦言真拾起一旁地上的汗巾就要离开。
见他固执如此，秦子须方才有了些怒意，皱眉道：“你以为三太公和贺老真的不知道那场意外是怎么回事么？”
这语中的“意外”指代不明，但一些秦府老仆自然知道若是和言真少爷扯上关系，是怎样的意外。
秦天神幼时在秦府并不讨喜，那时他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那张臭脸即使连秦府最和气的下人也想避而远之，然而就算如此秦家人也不会无缘无故将他流放到旧宅。
迫使秦家长辈做出这个决定的正是因为那场意外。
六岁那年，秦言真差点淹死在秦家后院的映月小湖里，而当时唯一在旁的秦天神却既没有喊人也没有施救，只是冷漠地看着他在水中挣扎，直至仆人们将言真少爷救起，才一脸无谓地离开。
当时的两人都只有六岁，生日仅有一天之差，虽说并无什么交集，秦府的下人却常常幻想两个少爷可以生出些友谊，修补下长、二两房间的关系。然而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之后，长房的这个天神少爷使所有人都心生寒意，断了期望。诸长辈们商量决定之后，只好将秦天神“放逐”，免得他继续做两房之间的苛石，破坏族内关系。
没有人在意秦言真是如何落水的，因为秦天神的表现已经说明了一切。
所以这一放就放了十年。
即使是秦天神的生身父母，以及小两岁的小妹也未曾去看过他一眼，这便是族里对他漠视家人的惩罚。而今秦天神归来，那场意外的受害者秦言真自然有些不自在，然而事情又并不是表面这般简单。
见自己的儿子停步，秦子须继续说：“我知道你当时接受不了我休了你娘，又因为你娘的话而一时发昏，才想做出那样的事，那么三太公自然也能猜到……你当时支支吾吾没有说出的话，不就是想表明其实是你先要推他下水的？”
被说破儿时那场意外的真相，秦言真握紧了拳头，背影很僵。
“说到底这事由你而起，虽然长房的秦天神见死不救也着实可恶。”秦子须眉头越走越深，可最后确实舒展开来深叹一口气，“最后他受罚离开安阳也算是对你的补偿了，你又有什么放不下去的……如今你已是院内的首席生，可他连学士府都还没考上，老祖宗给他挣的虚名如今也都败成了负担，何必再生出这份心思。”
秦言真一直没回话，此时却忽然抬头望天，背对自己的父亲道：“我确实还恨他，就算小时候那件事是我的错，我还是要恨他……但说到底其实我是怕他。”
他转过身，秦子须看见他满脸的凶戾，又忍不住皱了眉。
“我承认我恨秦天神，因为若是我比他早生一天，或许老祖宗喜欢的便是我，我娘也不会凭生那些无辜疯言好让你休了她；但归根结底……我恨他是因为我怕他………”
他没有说下去，而是回忆起了那次意外，当时还年幼在的他在水里惊惶着，用无助还带着作茧自缚的愧意眼神投向那个岸上的同龄人，他希望他救自己一命，那样他便会恳切地向他道歉……结果却瞄到了那人依然冷漠无关的眼神。
只是一眼，便无法忘却。
那眼神投映出的一片寒意，至今还萦绕在他的心头，鞭策他的同时也在反复折磨着他。
秦言真摇了摇头，硬声道：“我本来很不想承认，直到前些天被知陌大哥开导后才明白——越是恨，越是要击败；越是怕，越是要克服。我不管这些年他在阳山成了什么样子，哪怕是变成了一滩烂泥我也要再踩上一脚，如此方才能让我彻底过了这个坎，在道境上再进一步。”
他的表情和声音中有一种天然的戾气，让人不适，但正如他的名字一样，这便是最真实的他，无须让旁人舒服的他。
自从休了这孩子的娘，秦子须就再也没听过他对自己谈心，这算是第一次，又是心疼，又是无奈。秦言真是他最大也是最骄傲的孩子，这几年在学士府的表现也一直令他颇为自豪。而等到他十六岁破入知解成为六科院中最强的学生后，他便知道这孩子如他那位知陌侄子一样，开始要把他们这些长辈甩在身后了。
因此落下了学士府四年课程的秦天神怎么都不可能是言真的对手。
他这样想着，只能挥手道：“你自己决定吧……别让长房太难看。”
秦言真不置可否，转身离开。
小院另一边门外，三颗小脑袋整整齐齐的竖成一排偷看，却是秦子须庶出的几个孩子。
“言真哥哥的表情好可怕……”三胞胎的大哥秦言超嘟嘴道。
“那个秦天神是谁啊，是相思姐的哥哥么？”秦言能跟老大长得很像，只是刘海被梳向了右边。
“笨蛋，他是咱们房的仇人，以前差点害死言真哥哥，这你们都不知道。”最是早熟的小妹秦言生满脸鄙夷，表示出对两个同胞哥哥智商的不满。
“言生，不要乱说话……”第四个人的声音突然在头顶响起，三兄妹惊讶地抬头，才发现他们的娘亲也在偷看着那边的父子俩。即使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沁娘脸上还是留着少女时的天然憨意，在责怪孩子时没半点家长的气魄。
秦言生嘟嘴不言，却朝两个哥哥挤眉弄眼。不知道小妹何意，不过总之又有了什么鬼主意要拉上他们哥俩，向来依顺妹妹的言超和言能略点头算是回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