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成点头说:“就是。我坐他一天,看他生意怎么做。他以为我不敢?”
“那你去吧,趁天凉快。”
“我就去了。”
“你带上两块蚂蚱菜饼子,看看,也没早给你煮个咸鸡蛋。”
“有这香香的菜饼子就够了。”
不过半个小时,老成就是在塔镇了。老成从从毛寿山杂货铺门前经过,目不斜视。老成来到日月潭,正赶上许明友要开车出去。许明友早在五六年前就有自己的小轿车了。但他去八下村,却骑了辆摩托车。他怕老成以为他有钱。现在老成停在了他的红色小轿车跟前,他就有种让人揭穿诡计的感觉。他讪讪地朝老成一笑。但他的目光停留在了老成的手上。老成掏出了一个绿色的蓖麻叶包裹。许明友不用猜也知道,里面包的是钱。他还没能感到不对头。在田野里,他相信老成是会把钱捡起来的。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只因为那不是别的,而是钱。老成果真捡了起来。许明友还有些为自己准确的判断而感到高兴呢。但他没想到老成手一举,一张张沾了泥土和草叶的钞票再次从他手上撒落下来。与上次不同的是,这次撒落失去了那种悠扬的轻盈,它们唰地坠落在地上。许明友讶然注视着老成慢慢走向大酒店后院。
这天下午,女人在她家的棉花地里见到老成,发现他带去的菜饼子还没吃。“你啥也没吃么?”女人问。
老成一愣,笑笑:“我在地里扒了个鲜地瓜。”
“一块地瓜挡什么?快把饼子吃了。”
老成就蹲在地上吃起来。
女人眼含怨意地看着他。
“你不认识我了么?”老成被看不过,就说。
“看你就是吃苦受罪的命!”女人说,又感叹,“你这辈子遭多少罪呀!”女人一直看到他把饼子吃完。“怎么着也得吃饭不是?”女人放心似的说。
老成尽量挺直脖子,好让缺少水份的食物顺利通过喉咙。食物落肚有声,他就说:“就是。”听上去很突兀。
女人没再问老成去塔镇的事。两人专心捉虫,一直到天色暗得眼前看不清了,才一同回村。临睡觉,女人忽然就出起神来,另一只袖子还耷拉在身上。老成一声不响地仰躺着,微微闭着眼,像是怕惊动了女人。女人终于长长地叹了口气,疑惑地说:“他爹,小雪五个月不回来,该不是……”女人脸上疑惑的神色很浓,拧得出水来。
老成停一会儿,就慢条斯理地说:“你想哪儿去了?”
“小雪这是出事了。”
“女人多心。”
女人肯定地说:“小雪是出事了。”
“你连自己闺女都信不过?”老成说,“小雪是那样的人?”
女人说:“小雪不是那样的人,但要遇上坏种,一个闺女家又怎么能……”她顿住了,揉揉眼睛。“我听说过的,当了老板的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只要是女孩子,就都不放过。”
“这是谁说的?春旺说的吧。春旺还能说出好话?你没见过小雪的老板呢。我见过,那么大岁数的人,都能当小雪的爹了。”
“别管他能不能当小雪的爹,明天你得去看看小雪。”女人说着,脱下袖子,“不是还要跟毛寿山要钱么?你就顺便去看一次。”
老成不吭声。
女人躺到他的身边,推他一把:“听见了没有?”
老成愣一下:“听……听见了。”
天还黑着,女人就叫老成起床了。女人早穿好衣服了,整整齐齐的,像要跟他出门。女人说:“你先去看小雪,再去毛寿山杂货铺。”
“用你嘱咐?”老成看看女人的眼睛,“你没睡么?”
女人支吾道:“睡了呀。”
女人下了床,就去给老成准备路上吃的。
女人送老成出门,村街上连个人影儿也没有,不时听到大颗的露珠从树上坠地的扑嗒声。老成摆手叫女人回去,女人还可以再睡一觉的,可是女人不回。老成把步子迈得快些,忽然又听女人叫:“他爹。”
“还有啥事?”
女人低头想想:“要是毛寿山再不给钱,那你……也别太耽搁了。”
老成点点头,答应了。女人看着他走出村口。
也就是在上午九点多钟,老成回来了。老成给女人带来了小雪的消息。
“胖了,白了。”
老成刚开口说,女人就哇地哭了,缩在老成怀里。
老成说:“你怎么哭了?你听我说完。”
女人哭个不住,泪水濡湿了老成的胸脯。
“她说她想她娘,”老成说,“可她回不来,天天要忙到晚上十一点。那些客人,难伺候着呢。”
老成的肩膀耸动起来。老成不由得咧大了嘴,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忽然,他听到了自己悲痛的哭声。他紧紧抱住女人,泪流满面。他的哭声压住了女人的哭声,就像他女人已经静息下来了。最后是他听到女人说他“老爷儿们家,哭什么”,才好不容易停住的。女人泪花里闪烁着安祥的笑容,抬手给他擦着胸脯。
“他爹。”女人小声叫。
老成用目光探询她,她迟疑着,鼓了鼓勇气,才又说下去:“小雪就没让你捎钱来?”
老成说:“看你这当娘的,怎么像个老财迷?”
而她已经感到不好意思了。她快步从老成跟前走开,到了门口,回头说:“咱下地吧。”他们就一同去了地里。
在接下来的十几天,每天都是这样,村里人还没起床,老成就已经走在了去塔镇的路上。老成也仍然没有按原路返回。女人提前去棉花地里等他,最晚的一次等到他,竟是在日暮时分。女人听他诉说去塔镇的经过,在他从不沮丧的脸上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坚定。随着八月的将尽,早起时已有了浓重的凉意。
到了这天早上,老成悄悄起床。他以为女人还在睡着,其实女人已经睁开了眼睛。他向门口走去,但他突然摇晃起来。女人心头一紧。他像要倒下去了。女人有些害怕地叫:“他爹,你怎么了?”他慢慢挪到门口,开了门,在门槛上坐下来。女人赶到他的身后,听到了他正在竭力克制着的喘息声。
“没什么,”他回过头,淡淡地看了女人一眼。他又是那种平静如水的样子了。“天有点冷了,我打了个大寒颤。”他说。女人就给他找了件衣服,他披上,走了。
女人不睡了。女人在老成坐过的地方坐了一会儿,就去了厨房。天色渐渐明亮起来,村子像伸了个懒腰,陡然间就充满了那种让人感到亲切无比的喧哗。鸡鸣犬吠,此起彼伏。女人做好饭,就又静静地坐下。太阳爬到了屋顶上,像是在偷窥发生在村子里的秘密。
女人知道这时候大多数村里人都下地了。女人提了瓦罐,走出家门。瓦罐里盛着女人特意给老成做的西葫芦蛋汤和炝秦椒。香味从瓦罐里飘出来,路上遇到的人就问:“这么香,做了什么好吃的?”
女人笑着高声应答:“西葫芦蛋汤。”
“把饭提到地里,敢情中午饭不回来吃了?”
“是呀,在地里加个班儿——”
在这个明亮祥和的上午,大地上处处绽露着欢欣的笑容。但女人往她家棉花地头一站,心里就格登了一下。女人匆匆走进去,停在老成跟前。老成躺在阴暗的地垄里,女人的到来似乎没能使他有什么反应。女人蹲下身去,害怕地问他:“你怎么了?”
女人试图对他看得更清楚一些,就用手拨开遮挡在他头顶的棉花枝叶。阳光照下来。老成的脸色惨白。“你病了?”女人说着,又责怪他,“你该回家!”
老成虚弱地笑笑,扶着一棵粗大的棉花枝干,弯起身子,“我可能是走累了。”瞅瞅女人手提的瓦罐,“你给我带来啥好吃的了。”
女人说:“西葫芦蛋汤和炝秦椒。”
“都是我爱吃的。”老成接过瓦罐,蹲在地上吃了起来。吃完饭,老成气色就好多了。
他们安静地在棉花地里捉着虫子。中午时分,村里的胡顺儿在远处大声邀请他们一同回村。女人看一眼全神贯注的老成,就朝胡顺儿摆手。胡顺儿向村里走去了。可是老成突然停了下来。
“我得再去塔镇。”老成声音清晰。他抬头朝塔镇的方向看着。“我得把钱要回来。”
女人犹豫了一下。“今天就算了。”女人说。
但老成坚定地否决了她的意见。“马上就到九月了。把账结了,我还要再去满硐坡呢。”
女人蓦地想到,怎么一转眼就要到九月呢?女人不再多说什么了:“这里还有些吃的,都带去吧。”
老成现身塔镇,立刻引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轰动。在过去十几天里,塔镇无人不知八下村一个叫老成的男人在苦苦寻找女儿。老成把钱送还许明友的那天,就没见上小雪。许明友及时把小雪藏了起来。老成在日月潭大酒店死磨硬泡,却一点用也没有。老成越来越感到时间紧迫,他听到了不少小雪已经把孩子生了下来的传言。他快受不住了。那些好奇的塔镇人追在他后面,窃窃私语。
“这个八下村的老实人又来了。”
老成听在了耳朵里。他们不知道老成已在棉花地里调整了策略。老成要向许明友提出,自己将以一个父亲的身份陪伴在产妇身边。像他这样的老实人,许明友没理由不相信。
老成不紧不慢地从毛寿山杂货铺前走了过去,但他又猛地转过身,目标明确地走到了杂货铺门口。
正巧王干部也在,王干部下意识地把烟卷从口上拿了下来。毛寿山竟还有了畏惧的神色,脱口叫:“老成,你想干啥!”
毛寿山随后就觉出自己好笑了。
毛寿山缓和一下语气。“那钱过两天就还你。我说话算话。”看王干部一眼,像是要王干部作证。
但老成却只轻飘飘地说:“我不要了,不要还能怎样?我就缺这俩棺材钱?”这样的决定也是老成从棉花地里带来的,老成从中闻到了一股新鲜的棉花叶子味儿,那也是大地充满阳光的清爽气味。
老成又向前走去。只要让他接触到女儿和婴儿,就会有机会。一个老实人,想做什么,总能做得出。
他静静地走着,连脚步声都听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