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说:“小雪,咱不稀罕那两万块钱。你带不回来钱,也是爹的好闺女。”
小雪摇头,低着眼,不看他,淡淡地说:“不是钱的事。”
“那是什么?”
小雪还在摇头:“不是钱的事。”
老成不解,费劲地想着,终于说:“你不舍得把孩子打掉?”
小雪不回答。
“你甘心给他生孩子?”老成又问。
小雪说:“我有主意。”
老成还想问她什么主意,却张不开口。他预感小雪什么也不会告诉他的。又在小雪床边坐了一会儿,就走了。在离开日月潭大酒店后院时,他恍惚觉得自己发现许明友的脸孔浮现在一扇窗子后面的阴暗里。他来到街上,脚步坠了铅,好像一步也挪不动了。他身上聚集了无数好奇的目光,一直回到村里,这些目光都好像还没有消失。
老成不相信村里人不知道小雪的事。村里天天有人去塔镇,有买有卖,还有一帮好吃懒做的半大小子动不动就去闲逛。村里的小巧也在塔镇,在村里只要一提“吃百家饭的”,人们就知道说的是谁。小巧跟塔镇所有的酒店都很熟,世上没有谁像她那样,吃遍了塔镇的酒店。小巧名声不好,这不用说了。村里还有一个叫春旺的老光棍,在家的时候少,在塔镇的时候多。在塔镇逢酒店就进,讨人家的剩饭剩菜。没有哪家酒店敢把他挡在门外,除非酒店主人不想第二天一开店门,就发现门上搽了块猪粪。春旺是光棍,春旺命贱,你能拿命贱的人怎么样呢?有一次春旺在塔镇被人打个臭死,还是村里人把他拉回来的,但他一旦能动弹,就又去了。春旺回村,腚后头常常跟着些小孩子,因为说不定就会有一根只咬过两口的鸡腿从他衣服里面掉下来。——他们没理由不晓得小雪在塔镇做了什么,况且那又是没影儿也要风传千里的事。可是唯有老成和女人在这之前一无所知。村里人瞒住了他和女人。他们瞒住了他,说不定多久了。今天胡顺儿和羊蹄子来跟他要主意,他仍然看不出一点他们知道实情的样子,也确信他们丝毫耻笑自己的意思都没有。他们神情自然地离开他家,可他不由得鼻子一酸,脸上就湿了。
老成不慌不忙的样子瞒过了女人。半夜里,女人的兴奋劲儿还没降下来,主动抱住了老成,紧紧往老成身上蹭。老成不动,但也没推她,倒是她自己说:“看我忘了,你一天跑了两趟塔镇,不累才怪呢。”老成感受到了她身上的热度,闭起眼睛,装作睡着了。后来他就听到了女人漂荡在夜色里的平静的呼吸。
老成没想到许明友第二天会追到村里。女人在厨房做早饭,老成打扫院子。扫到了门口,瞥见一辆摩托车从街北口呼啸而来。老成哪里想到会是许明友呢?那么大岁数的人有骑摩托车的么?老成以为不知是哪个开车逞能的小伙子呢,就没在意。摩托车咔哧停在了院门前,骑车的人摘下头盔。他能准确地找到老成的家,看来是问过路的。老成只不过微微的一惊,就镇定了。
这是在自己家门口,老成明白自己想的,也明白自己做的。老成丢了扫把,抬腿往许明友摩托车后座上一跨,说:“朝前开。”许明友哪里猜得到他的心思,但他的语气里竟有一种不可违抗的意味。许明友戴上头盔,开出了村口。
迎面就是绿色蓬勃的原野,老成没吭声,许明友也就没敢熄火。许明友感到自己这样听命于老成真是太可笑了,就自我解嘲地说:“成大爷,你看看,我连你家大门都进不去么?”老成还是不吭声。
他们把村庄远远地抛在了后面,许明友就不敢再朝前开了。前后左右,都是高过人头的玉米地。如果不是能看到太阳悬浮在东边的玉米地上,他无疑是迷路了。他不由得打个寒颤。他不能太过于相信自己的年纪和体力。这两方面,在老成这样长年劳作的男人面前,根本不占优势。他倒不怕老成打他一顿。老成打他一顿,也没什么。他弄了人家闺女,挨顿打,很正常的。老成打了他,就该消消气了。以后的事情,也就好解决了。他不为别的,就为那个即将出生的男孩子。不然,他才不会这样对老成低声下气。说到底,他也不过是把老成闺女弄了。这些年里,他弄过的黄花大闺女,多了。进了他日月潭的女孩子,没有一个不是以女人的身份出去的。结果什么事也没有,顶多让他破点钱财。但他偏偏选中了小雪做他孩子的母亲。小雪哪里好呢?从他一见她,就被她吸引住了。是什么吸引了他?既不是她的年轻,也不是她的美貌。日月潭比小雪年轻的还有,一个叫小华的姑娘刚刚十六岁。比小雪长得好的也有,小华就比小雪长得好看。他想来想去,认为自己着迷的竟是小雪那种与生俱来的沉静。没有哪一个姑娘能像小雪那样,不论出现在哪里,都是静静的,像是没有任何声息。老实巴脚的,却又无比坚定。等真正接触到她,就相信了自己的判断。后来又见到了老成,就明白了。可他想不出老成为什么会在他面前局促不安。老成第一次走进日月潭大酒店,好像连站都站不住。当时他就坐在吧台后面,无所事事地用几个沉重的手指尖敲击着自己的额头。手指上有四枚大个儿戒指,透过它们温暖华贵的黄色光芒,他看到一个面孔黧黑的中年男人刚走进大酒店门口,就在光滑明亮的地上打了个趔趄,像是崴了脚。他止不住笑了一下。那人像走错了地方一样,马上就要退出去,小雪就走过来招呼他了。他明白过来,这是小雪的爹。
许明友有些后悔。在旷野里挨了打,别想碰上个来拉架的。想到这个,许明友就开始骑不稳了。车把一扭,冲到了路边,轧倒了三四棵玉米。许明友掩饰着自己的慌张,说:“成大爷,停下吧。”
老成不说停,许明友还是不敢停。
开到了前面的一座狭窄的涵洞桥旁,老成开口说:“停下吧。”
许明友巴不得有这一声,就停下了。他觉得不是自己主动来找老成,倒是老成早有预谋。老成要在这没人撞到的地方教训他一顿。他下意识地装出了虚弱的样子,喘息起来。但老成不看他。老成沿着沟渠向前走去。
许明友锁了车子,跟在后面。许明友忽然不想让自己显得太过于狼狈,就说:“成大爷,我明白了,你这是想要避开成大娘。”他感到了自己思维的锐利,相信多少可以影响到老成的镇定。但老成不紧不慢,在挂满露珠的荒草中走了五十来步,才停下来,又不紧不慢地向他转过身。他也收了脚步,他觉得自己站到了大地面前。他认为自己猜中了老成的意图,就不再像刚才那样疑惑不安了。
“成大爷,”他抢先开口,“我说过了……”
可是老成慢悠悠地打断了他的话:“你叫我什么?”
他支吾了一下:“成……成大爷……”
老成说:“你能当小雪的爹了。”
他脸上一红。这么大岁数的人怎么会红脸呢?他很生自己的气。“我说过了,”他断然说,“我不会亏了你们一家。”
老成说:“你五十几了?”
许明友不由得反问:“我怎么会五十几了?——成大爷,你问这个干什么?”
老成轻轻说:“说。”
老成盯着他,并没有一点动怒的迹象。老成仿佛跟自己身后寂静的田野没有什么不同。
许明友莞尔一笑:“我刚五十。”
老成就说:“我才四十七。”
许明友呻吟似的,说:“怎么?成……我看不出来。”许明友变了脸色,他嘀咕道,“这太无聊了。”他踩了一下脚底的草丛。他看着老成。“我是来跟你商量小雪的事的,相信我带着极大的诚意。”
老成却说:“你走吧,许老板。你往北开,开出这块玉米地,就能看见通往塔镇的大路了。”老成又慢慢转过身去。
许明友想了想,在他背后用力地说:“老成,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许明友说得没错。老成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他完全按着自己明晰的思路把许明友从自家门口带到了原野上,而且他还知道自己不用再跟许明友说什么了。等许明友从自己眼前离开,他就穿过庄稼地,返回村里。连他要给女人说的话,他也已想妥了。他望着原野,目光似乎横贯古今,引人遐想。许明友果真哑了半天。
许明友回过神,从怀里掏出钱包。“这些钱你先花着,”许明友对老成说,“不多,也就五千块。”他捏着钱,甩动一下。崭新的票子发出啪啪脆响。陡然间,他感到自己重又是那个财大气粗、自命不凡的酒店老板了。他似笑非笑地撇了撇嘴角,抓起老成的手,把钱放在老成手里。“我看不用数了。”他一句话也不想多说,快步往涵洞桥上走去。
但那些钱突然纷纷飘扬起来,有一张还打着旋儿,轻轻落在了他的脚下。他不小心踩在了上面。他没让自己回头。他只管给老成钱,不管老成是不是撒了。他发动了摩托车,没忘了把那张沾在鞋底上的钞票揭下来,扔在路边。摩托车一眨眼消失在玉米地后面。
老成看着悄无声息的玉米地,过了一会儿,就弯下腰,开始捡拾钞票。他用了很长时间。在确信没有遗失之后,就随手摘了片宽大的蓖麻叶,把钱包上,塞进衣服里。
老成回到家,这样对女人说:“张二串他儿,毛手毛脚的,牛病了,急着叫我去看。不过是昨夜里吃撑了。”张二串在莱河东的张大庄住,是老成的朋友,女人用不着疑心的。女人只说:“我还以为谁把你叫去了呢。”
老成吃了早饭,推开饭碗,沉思着说:“他娘,我琢磨着这几天地里不忙,还得把毛寿山该咱的钱要回来。”
女人说:“他脱不过去的!你坐他门口,坐他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