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时做不了主,最好回家商量商量,”许明友又说。“不送了!”许明友说着,重重地坐回椅子上,伸手捏了块甜点,塞进口里,大嚼起来,神情像个粗暴的孩子。
老成回到了酒店后院。不少女服务员都起床了,一个个蓬头垢面,衣衫不整,有站在宿舍门口梳头的,有到水龙头下漱口的。她们发现了老成,就只是静静地看着。要说老成不感到丢人,那是假的。老成真是恨不能一步跨到街上去。可是,他怎么能丢下女儿不管?在这一刻,他连嚎啕大哭的意思都有了,但他还是强作镇定,站住了,用自己静止的身体恳求小雪跟自己回去。小雪却低着头,倚着门,不看他,他就知道自己再多作停留也是无益。也不知是怎么离开的酒店,来到街上,老成几乎一步也走不动。天色大亮,虽然不是集日,但热闹的迹象已经显现出来,大部分店铺都敞开了门,那些摆摊的卖菜的也都已各就各位。一个赶着到肉市去的屠户,费劲地蹬着三轮车,戛然停在了老成面前。老成吃一惊,随后看清车上装满了沉甸甸的猪肉。屠户在招呼他,原来车子陷在了一个坑洼里。老成俯身帮他推了一把。老成抬头发现自己是在朝着毛寿山杂货铺的方向走,就转身拐进了一条狭窄的胡同。
老成像上次一样,从塔镇回来就直接去了他家地里。古老的天空下面,每一种生命都好像正在肃穆地静默着,其实即使一根细草也都在喃喃絮语,广阔的空间吸收了所有的声音。一种贯穿古今的寂静,仿佛一束束明亮柔和的光线,在田野上迷漫着。老成耳边静悄悄的,但他知道很多人都在地里干活。田野太大了,不到田野里来,就觉不出人少,觉不出人跟那些绿蓬蓬的植物是一个样子。八月的大地上有着太多的植物,就使得哪一种植物也不显眼。老成就感到自己不是站在田野上的,他消融在了里面,像一片普通的叶子,消融在大片的棉花田里。他女人走来了,在他看来也像她一直就在田野里,跟那些让人赏心悦目的叶片一起,挤挤挨挨地微微摇动。他只是慢条斯理地说:“又白去了。”
女人当然为毛寿山的失信感到不忿,但女人是坚定的。“让他不给钱试试!”女人说,“这叫什么样人哩!”女人一眼就从棉桃里发现了一条肥滚滚的虫子,伸手把它拉出来,放在自己随身带来的啤酒瓶子里。虫子可以喂鸡的,那可是鸡的美餐。“毛寿山说了什么?”女人问老成。
老成也发现了一条虫子。老成把虫子捏在手里,举在眼前,像是在欣赏它的碧绿晶莹。“还不是一个劲儿地推,推,推,”老成慢慢说。
女人接过那条虫子,就问:“那你怎么不说,推就推掉了吗?”
老成低低一笑:“还真是,我没说。”
“对这样的人,你还给他留面子?”
“嘿嘿,没想到嘛。”女人用手指指他:“嗨,你呀!”女人很快超过了老成。
在做庄稼活儿上,女人是一把好手,八下村没几个人赶得上她。给棉花捉虫子的活儿是要仔细的,女人做得又细又快,像在舞蹈。老成不行。老成要做得细,就很慢。但老成有脚力。到满硐坡三十五里,老成鸡叫头遍起程,午饭时就能到。收了纸,回到家,顶多晚上十点。满硐坡家家都有火纸作坊,因是山区,人也古朴。别的地方也有抄纸池子的,路也有近的,但老成只去满硐坡。去年他在满硐坡还认了个八岁的干儿,是这干儿的爹娘双双求他认下的,说是看中了他的人品,好歹让他提携提携自己的儿子。这样,他去满硐坡,还有些去了自己的另一个家的意思。他要去满硐坡贩纸,他女人还会笑他:“哟,想干儿了吧。”
女人忽然停了下来,抬头望着远处,好大一阵,才幽幽地叹了口气。老成知道她想小雪了。她常常这样思念小雪,朝塔镇的方向眺望,叹息。老成说过她,塔镇又不远,去一趟不就得了?不说还好,一说她就掉眼泪。俺知道俺是干啥吃的,她会说,俺吃几碗干饭俺知道,俺不去给闺女丢人。老成心里也酸,你咋能丢人?你这是老了,年轻时,谁比得上你?女人破啼为笑,可俺就没那见人的出息。老成知道,女人是天生的窝里威风,没办法的。不过,也好。村里不少不安生的女人,赶集上会,拴都拴不住。自己娶来这个女人,二十几年规规矩矩,谁个不夸?这时,老成想把女人的思绪拉回来,就说:“这里有条大虫子哩!”他认真地翻检着叶片,弄得哗哗响,可是哪有虫子呀!
女人收回视线,开口了:“小巧又让咱村的黑猫带回来了两千。”
老成说:“两千就两千呗。——我看花眼了,这是根小草棍儿。”
女人又说:“小巧还给她娘捎回了一条汗褂子。”
“你眼热啦。”
“我不眼热。我眼热那个?”
老成暗暗谨慎了一些:“你想闺女了,看看去呗。”
女人就咧嘴笑:“别让我给闺女丢人了。”
老成郑重说:“看你这当娘的,都五个月不见闺女了。”
女人神情讪讪的,说得倒还是干脆:“她五个月不来看我,是不想我。她不想我,我也不想她!”
“她不来,是她走不开。”
“那你看她了没有?”
老成停顿了一下,说:“我没看她,日月潭,好家伙,啥人能进去的?”
女人脸上就有了些自豪,眼里也放了光。“哼,你还是见了些世面的人哩!”女人说,手上加快了翻动的速度。可是老成却停了下来,老成也眼望起塔镇的方向。
“我得走了。”老成说。
“去哪里?”
“去塔镇呀。”
“才回来不是?”
“毛寿山答应我的,中午头里就把钱给我。”
“你这个人,那还不在塔镇等着?”
“不是要来做做活儿么?”
“见了活儿不要命!”女人说他,随着提出疑问,“毛寿山该不会又耍你吧。”
老成边走边说:“让他耍!”
“哎,他爹,你要拿到钱,就顺便去看看小雪——”
老成答应着,走出棉花地。
女人就独自捉虫。虫子想像不到的多。几天前他们还给棉花喷过药,这些虫子是怎么活下来的,叫人纳闷。长了这么大的虫子,再喷药已经不管用了。女人很快捉了大半瓶。这时候,太阳升到了头顶上。女人想,老成该走到塔镇了。她看见在田里做活的人几乎走光了,也离开了棉花地。回到家里,把虫子丢进鸡栏,那些鸡一口一个,女人看着解恨。要知道这一条虫子,最少得糟蹋三四个棉桃。喂了鸡,女人并不忙着做饭。她坐在院子里的石榴树下,静静地享受着树荫里的凉爽。目光轻飘飘地落在墙下的自行车上,却没有意识到自己在看什么。她像逃逸在了时光之外,跟眼前的一切没有一点关系。在有人走进她家院子时,她着实骇了一跳。
那人是村里的胡顺儿,一个跟老成差不多岁数的男人。胡顺儿光着红黑的驼背,一边用草帽扇着风,一边朝屋里打量,都站到女人面前了,还像没看见女人。女人心里当然有些不快,在他问她老成在不在家时,她就恼恼地嚷一句:“你成哥不在!”
胡顺儿死木头似的,一点也没觉察出什么,顺便在一个马扎上坐了下来,说:“成哥不是一早就去了塔镇么?怎么还去?”
女人暗暗把握住自己,拉着长声说:“早上去了,就不能再去么——?”她感到自己心灵的宁静,神色悠然,目光像小姑娘一样,柔和而纯洁。“不管啥时候去过,该去还得去。”
胡顺儿就说:“那是。”胡顺儿是老成小时候的伙伴,常到老成家来。女人不用特别地对待他,而他也似乎从不期望女人对他客气起来。他只是坐着,带着什么也不期望的神情。“毛寿山不给钱,说不过去的,”胡顺儿接着说,“这叫失信。”
“胡顺儿,你有什么事吧。”
胡顺儿略一沉吟:“嫂子,你问我了,我就给你说一声。我跟羊蹄子搭地邻,羊蹄子是啥样人,村里人都知道的。我胡顺儿是啥样人,村里人也知道。我想这搭地邻,也不争多种一尺两寸。年年都不在意,尽随他了。今年这棉花都老高了,我去南北一照,看他畦墙子弯过来一米半!这可得说道说道了。过了八月,他种在我家地里的棉花,是他收还是我收?”
女人反应快着呢,张嘴就说:“你这是要问老成咧,依着我,羊蹄子拾掇了一年,也不容易的,就把地界重新看定一下,他种下的,收了棉花,两家各一半,都不亏!”
那胡顺儿听了,摸着光脑袋,想了想,笑了,说:“这也是一个主意。我没出一钱力气,白捡了棉花。”
女人说:“天黑你跟羊蹄子都来一趟,你成哥做个公证。”
胡顺儿还在摸光脑勺子,咂着嘴说:“是好。”就走了。
女人感到得意,因为自己的主意并没遭到胡顺儿的反对,就猜老成听了也会赞同。她有些盼望老成快从塔镇回来了,至于要回要不回火纸欠款,她倒不觉在意,就不由得再看了一眼那辆破旧笨重的大轮自行车。老成只是去贩火纸才骑车子,这辆车子已骑了将近二十年,虽然他是那样爱惜它,也挡不住时光对它的损伤。在这二十年里,不知它为全家出过多少力。可以说这整个家业,都是老成用这辆破车子驮回来的。尽管它残破得连挡泥瓦都没有了,老成还是不想丢了它。每回过年,老成都不忘在车前叉上贴张红字。车子是他家的功臣哩。女人想到,如果老成骑车去,就可以早一些回来了。
老成当然在塔镇一无所获。老成对女人讲:“这个毛寿山,他下决心推下去了。”
女人果然心思不在要钱这件事上,随口说:“他下决心推,咱就下决心要。——他爹,你瞧胡顺儿和羊蹄子两家闹的,伤了和气,多不好……”歪着头,小心地瞅着老成。
但老成像在回避她的注视,又说:“毛寿山见我来了,就要藏起来。他藏起来,他生意不做了么?也值当地这样!”
女人想了想,说:“他对你说了什么?”
老成说:“还不是那句话?没钱。”
女人说:“他没钱?他开杂货铺,他还能没钱?你该说他……”
老成嘿嘿一笑:“我没说。”
女人就说:“嗨,你呀!”女人咽了口唾沫,“胡顺儿早干啥来,棉花长起来,他才看羊蹄子家畦墙子打到了他家地里。羊蹄子这人也真是,光想着沾光的事……”
外门有人叫老成:“老成!”
胡顺儿和羊蹄子走了来,胡顺儿也不像中午一样,光着驼背。两人都穿了短短的白汗褂儿,这样的打扮,在八月的天气里,算是整齐了。老成望他们一眼,就是打招呼。女人起身,坐到老成后面,好方便他们说话。
胡顺儿坐下,先讲:“成哥,钱要回来了么?”老成说没要回来。胡顺儿就显得愧疚:“你看,成哥,这里还有一件事,要你个主意。”接着把缘故说了。
羊蹄儿微微笑着,不搭言,看来胡顺儿所说无谬。
老成没开口,女人忍不住说:“就依我的主意,收了棉花,各家一半。”
胡顺儿笑笑说:“听成哥的。”
羊蹄子也附和:“成哥说说吧。”
老成慢悠悠开口了:“要我说,羊蹄子兄弟多种的,都刨了。”
胡顺儿、羊蹄子和女人都惊骇,以为老成糊涂了,但老成一板正经,只有再听他说下去。“你嫂子说得也不错,羊蹄子出了力,胡顺儿白在地里拾棉花,两家都不亏。”老成说着,三人都暗暗松口气。老成的语速开始怎样,还是怎样。“羊蹄子出力,可万不该把力出在人家地里。”老成说。
羊蹄子拉着汗褂子下摆,嘿嘿笑了。
“我说句实诚话,羊蹄子兄弟,做人不可光想着沾光的。”老成说,平静的话语里隐藏着惊雷似的,羊蹄子连反驳的念头都没有。老成又转向胡顺儿。“胡顺儿兄弟,我年年听你们为地界的事嘀咕,你就没错处?你早干啥呢,偏等羊蹄子把地种上了,棉花都长起来了,快收了,你才去照量照量。这不是一碗腊八粥,搁到了寒食节么?”
胡顺儿说:“搭地邻,要有个信任才是。”
老成就说:“刨了羊蹄子兄弟多种的棉花,就是要你们都记住。羊蹄子白种一年,你那地也白撂了一年,以后就都小心了。羊蹄子不再总是东扒西刨的,胡顺儿也不总做好人。”
胡顺儿和羊蹄子想一想,都没话说,走了。老成送他们到了门口。他们走进了暮色里,不见了,但老成又站了一会儿。
老成转回来,发现女人在出神。女人的样子像是看到了异常美好的东西,嘴角挂着笑纹。老成往女人跟前一站,女人就惊了一下。女人觉得很不好意思,因为她光顾听爷儿们聊天了,忘了做晚饭。才要去忙,忽然又看住了老成,问:“他爹,你脸上是什么?”
老成隔一会儿,慢慢说:“是露水。”就把脸上的露水擦了。
女人显然是高兴的,自己的主意虽然没被采用,但她仍得到了老成的称赞。公正地讲,老成的主意要高明得多,这是她没想到的。这样的主意,确实是老成想出来的。女人更为老成高兴,似乎只有她家老成才能想出这样绝不拖泥带水的主意。
老成刚才哭了。
老成去塔镇没能说服小雪把孩子做掉。
“咱不给人家生儿子。”老成对小雪说。他是在棉花地里才想到这个的。早上见到小雪时,他没想到这个;他只顾得难过了,只顾心疼女儿了。面对许明友时,也没想到这个;他觉得发慌,他的脑子迟钝,而他本来不该发慌的。发慌的该是许明友,那个肯定比自己岁数还大的男人。老成就对女人说了谎,再次来到了日月潭大酒店。他没有避开毛寿山杂货铺,在他从杂货铺前面经过时,毛寿山肯定误以为他是来要帐的,就朝柜台后面一躲。但他走了过去。他径直走到了日月潭,明确了自己的想法:“把肚子里的孩子做掉!”
可是小雪一声不响,静静地坐着。他理解这种出现在沉静中的固执。最后他差不多要跪地求她了,她才开了口:“爹,您回去吧。您再说也没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