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丰子当上了新嫁娘。
她要把羊群赶到另一个村子里去。这支羊群是她的陪嫁。她的眼睛望不到原野的尽头,她已记不清自己在空荡荡的原野上走了多久。
2
父亲争常对人说:
“俺这闺女没人要了。”
父亲争一辈子只生下丰子这样一个女儿。他总觉得自己干活没劲。
丰子长到十五岁还不会说话,她喜欢独自躺在柴草堆里,整天都不要动弹。她的母亲找到她,就想打她。她抱住母亲的腿不放。母亲看清她眼里塞满了土,只好给她擦擦干净。
那时候父亲每天都要去生产队饲养棚里铡草。他总是带着一身浓浓的清苦的草味回家。
母亲把煮熟的地瓜放在柳条筐里,父亲就坐在筐子旁慢慢吃。他把地瓜皮揭下来递给丰子,丰子马上就吃了。他也把剩下的地瓜蒂给丰子吃。丰子总能吃饱,一张肚皮撑得溜圆。
丰子十几年间已经看惯了父亲对母亲发火。有一回父亲实在不像话,她就扑过去,咬他的尖腚。他大喊一声就想甩掉她,可她死不松口。
那是她生下来头一次吃上肉。
人肉并不好吃,又腥又臭。丰子以为确实不如新割的麦秆。
父亲屁股上留下一个嘴一样大的凹疤。他在伤好了之后又去饲养棚铡草。
大队长光是名退伍军人。他穿的绿衣服永不褪色,父亲争和村里人都知道那是一次次用绿颜料染的缘故。
这一天,大队长光也在饲养棚抽着旱烟听着父亲争铡草的悦耳声音。
他正为国事担忧。
国家将要发生变化了。村里人都在背后议论他的大队长快要当不成了。
父亲争不紧不慢地下着锋利的铡刀片。他突然开口道:
“大队长,俺给闺女买只羊吧。”
丰子就开始放羊。
人们看见她把羊群赶出村子,也看见她归来的时候羊饱得要死,牙齿又白又绿。
丰子跟在羊的尾后,满头插着野花,一走路,花枝就颤颤地乱摇一阵。
村道上遗落着丰子的花朵。
清晨的露水把它们细细一染,就像重开一样。
丰子的羊要生了。
羊痛得直翻白眼。
丰子抱住院子里的一株老枣树,不敢向它走过去。她看见羊的尾巴下有一个圆鼓鼓的紫包。母亲正用手在紫包上面轻轻地揉着。
“生吧,羊,”她说着,“生吧。有了钱给俺闺女办嫁妆。”
丰子并不想要嫁妆。
羊已生了下来。
母亲蹲在地上,双手沾着血。她忽然失去了一切力气。她如同猛地衰老了。
羊不断地生着小羊,挤满了羊栏。
3
后来丰子就出嫁了。
她的羊群向前走着,像一股潮。
4
母亲坐在家门口哭了一阵。她在地上摸到了几粒鲜羊粪。她又哭了一阵。她在两年前变得又聋又瞎,已经枯瘦如柴。但是她知道父亲争一句话就把女儿嫁出去了。她可以猜想出前几天到她家里来的那个老男人是什么恶狗模样。她的家里突然添了许多新东西,父亲争正心花怒放地观赏着。
父亲争收下了人家丰厚的聘礼,他就说:
“俺闺女的羊群可当嫁妆。那羊群很大。”
父亲在嫁闺女的时候说:
“闺女,明天你就是人家的媳妇了,可要听人家的话,不要跟在家里一样没大没小的。要勤快。吃得下苦。孝顺公婆。心疼女婿。”
丰子点点头,就从头上摘下干枯的花朵。父亲取出人家送来的新衣给她穿,他让丰子在他跟前转转圈,好容易一些看清她穿着合身不合身。
丰子起初迈不动腿。可是头一步使劲后第二步就不用使劲了。
父亲争满意地看着。他忽然惊呆了。他看到了柔顺的玉芳从一个美丽世界里款步而来。他想问这是不是真的。到后来他就确认那是真的了。
丰子从父亲争的身边醒来时,他的屁股上又开始流血。她抓了一把细土敷在上面。她临出门还拿扫帚打扫了一遍屋子。
羊群早就在院子里静静地等她。她骑上一只体大的公羊就走,忽然又想起一件事。她在厨房的柴草堆里找到了母亲。
母亲眼里塞满了土。丰子给她擦擦,又把她头发里的草棍儿捡出来。
丰子骑羊走出村口时才听到父亲争在喊:
“向前走!向前走,闺女!”
丰子被父亲争嫁出去了。
5
丰子在半路上昏昏欲睡。
这正是冬天。枯草黄得就像被一年的日光烤焦了。日光依旧暖洋洋的,照在丰子发胀的胸上像有一只温柔的手在摸。
丰子内心充满了幸福。她前面的路又宽又长,好像通往春天。
羊蹄击起的轻尘在路面上一闪一闪地遮盖着。
丰子的红棉袄上落下的尘土,薄薄的跟一层金粉一样,射着柔和的光。
丰子在她的嫁妆中间美丽异常。
父亲争临别的叮咛早已淡下去。
6
走过哭泣的母亲身旁时,父亲争狠踢了她一脚。羊粪从她手里掉下来。
父亲争觉得这后半生有保障了。他压不住内心的高兴。可是就在他用那种得意的目光扫一扫他的旧屋时,他猛地跌倒了。
在那一刹间,他听见有人在恶毒地尖声笑。他凶狠地咬一咬牙。牙齿一根根断了。他听着那笑声很像傻闺女丰子的。在他的眼里她已经是那个美丽世界里的玉芳了。
但是他怕了。他同时也格外愤怒。他用手支住身子,爬到老式木床跟前。他费了很多力才把毫无知觉的下半身拖到床上。
父亲争看到床上有一滩一滩的血。它们发出的气味把他给呛住了。
父亲争这才想起,自己正躺在二十年多前的婚床上。这张婚床神圣庄严。父亲争不配躺在上面。他的腐烂的身体很脏。
7
马先生带着玉芳来到村子里。
玉芳是艺人马先生的爱徒。她是那种过耳不忘的人。她总有一天要取代马先生的位置。马先生认为玉芳前程似锦,将来定能走遍天下无敌手。
但那天玉芳乘马先生夫妇说书之际,悄悄走开了。
父亲争立刻发现马先生身旁没有了玉芳。他从书场里退出时,没有惊动任何一个人。
父亲争在一个谷草垛下停住了。
干谷草的气味跟尘土似的。干谷草在一个劲儿地哗啦作响。
父亲争默默地蹲下去,用干草扫着嘴唇。后来他就蹲不住了。他伸手在女人腿上摸摸。
女人腿上滑溜溜的肉猛一哆嗦。她轻声呻吟了。父亲争的手就再朝上挪挪。
光到了这时候才发现他。
光当时还没有入伍。他是个青年。他回头看见一个人正蹲在旁边,就马上惊慌地爬起来,跑掉了。
玉芳停了一阵才慢慢坐起身。她的身体又热又软,简直坐不住。父亲争眼里的火,在黑夜里贼亮。玉芳从来没有遇到这么明亮的目光。它已经穿透了她的心。她听见四周有个东西炸响了。
整个世界像一座木头房子,噼噼啪啪的朝下倾倒。
8
玉芳在恩重如山的马先生面前难以开口。马先生从她的眼神里把一切都看清楚了。
“还是留在村里好。”他说着,泪水一颗一颗砸下来。
玉芳好不忍心。她真想抱住恩师大哭一场。马先生用袖子擦干眼泪就开始收拾行李。
父亲争等着把玉芳领走。父亲争害羞得抬不起头。他的脖子红得像撒了一把辣椒面。他以为马先生是在故意磨蹭,好把时间拖长。他终于受不住了,拔腿跑回家。
玉芳送走马先生夫妇,就一个人去找父亲争。她认不出父亲争的家门。
她拍开一家的门就问:
“争住不住这里?”
没有人告诉她。她在街上站了半天,不知如何是好。有一群小孩子远远地看她。她向他们走过去,可他们又散开了。
玉芳开始后悔。她的泪水就要掉下来。可她又忍住了。她想去追马先生但终于取消了这个念头。
中午,有人领了一群干活的社员从村外归来。
玉芳认出了人群里的光。她忍不住喊他,可他根本不理会。这帮人散了伙,各自回家。
只有一家小院没有动静。
玉芳就决定朝这个院门走。
那里有个满脸病容的妇女将她挡住了。
“滚开!”那妇女气汹汹地说,“烂货!”
玉芳被她的架势吓住了。她的那种高声会把全村人都吸引过来。她低下头,像条丧家狗似的转身就逃。
从屋里冲出一个人,拉住了她。
玉芳被父亲争留在了家。父亲争是他母亲的独子。她拗不过他,到头来还把自己睡的祖传的大木床让给他们。
玉芳拼命干活。她的头一个孩子没足月就生下来。那是个男孩的尸体,被羊水泡得雪白,柔软得像一小团棉花。
父亲争捧着胎儿大哭。他母亲把它从他手里夺过去,拿到自己房里。
这天晚上,父亲争闻到一股从他母亲房里飘出来的香味。
那香味把整个村庄都给严严地盖住了。